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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群的自大”与“放大的自我”
     
──丑陋的大陆人之五
     
     
芦笛
     
     
这两句话,上句是鲁老夫子的,下句是老芦杜撰的,说的都是咱们勤劳勇敢的中华民族
的劣根性。
     
有人说,德国人合起来个个伟大,分开来个个渺小。所以作为一个民族,德国人在世界
上横冲直闯,所向披靡,而作为个人,德国人可以放弃自由,心甘情愿地接受希特勒那
样的独裁者的统治。我看日本人大概也是如此。老芦在风景名胜之处,迄今为止只碰上
一个日本“独行侠”,其他的都成群结队,打著小旗子浩浩荡荡地行动(这大概就是那
位在《华夏文摘》上立志痛诛日寇的同志至今尚未得手的原因)。至于咱们大陆人(不
敢说台湾人,因为不了解),大约可以说是:“分开来个个怯懦,合起来个个傲慢”。
     
年轻时看过清末明初出的一本书,名曰《酬世锦囊》,里面收集了大量教人做人的格言
警句,如:“近来学得乌龟法,得缩头处且缩头”,“忍得一时之气,免了百日之灾”,
“忍字头上有把刀”,“忍为高”,“出头椽子先烂”,“识时务者为俊杰”,“好死
不如赖活著”,“宁为太平犬,不为乱离人”,“君子不立危墙之下”,“逢人且说三
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等等,等等,都是教人怎样退让、忍耐、委曲求全、明哲保身
的。记忆中,还从未见到过哪个别的国家,有这麽多闪烁著古老智慧的浓缩了的真理。
於是大彻大悟,明白了咱们历史上为何出了那麽多的汉奸。光是个抗战,汉奸国家就有
完整的两个,北有“满州国”,南有汪精卫,且不说那些多如牛毛的“维持会”。
     
然而咱们中国人又可以非常勇敢。八九“民运”,学生们绝食,民众们示威,又是堵军
车,又是立塑象,演说的,捐款的,砸瓶子,骂李鹏……那份悲壮,那份慷慨,那份沉
雄,那份苍凉,真是“六亿神州尽舜尧”,“我以我血荐轩辕”,独裁政府就要垮杆,
民主中国就要诞生。然而枪声一起,“炎炎者灭,隆隆者绝”,来如骤雨,去如疾飙,
偌大一场烈火烹油、鲜花著锦的群众运动,刹那间就如同海市蜃楼一般烟消云散。直让
老外搔脑袋:“怎麽啦?就这麽算了?”等到单位上审查,竟没有一个同志上过街,而
那些学生领袖却原来早已营就狡兔三窟,由中央情报局的保镖护送,连女朋友一道放洋
深造,攻读改造中国的方略去了。就连那位八六年煽动学生起来“自己争取民主”,一
手造成胡耀邦倒台的青年导师,这时也突然发现原来美国大使馆是争取民主的最佳去处。
只剩下那些不识时务傻不拉几的出头椽子们倒在长街上,猜不透领袖们和同志们究竟是
从哪儿弄来的马教头的王八血,中长跑速度怎麽会那麽快,没等到硝烟散就已经跑到了
洛杉矶。王军涛说:一场那麽大的运动,竟然没有一个人出来承担责任并为之辩护,实
在是全民族的耻辱和悲哀(大意)。
     
这就是“合群的自大”,因为人多势众,懦夫就会变得比勇士还要勇敢。法不责众,政
府决没有杀尽上街的百万民众的道理。既安全又勇敢的事,傻子才不干。等到后来发现
政府玩了真格的,真有决心杀二十万人保二十年平安,自然就只恨爹娘少生了两只脚了。
说到底,“自大”建立在“合群”的基础上,“勇敢”建立在“安全”的盘算上,“流
血”建立在别人的动脉上。不久前我和一位刚到美国不久的小伙子聊天。我问他去没去
美国使馆抗议轰炸中国驻南使馆,他说:
     
“当然去了,那还能不去?您不知道咱们那个气势!连交通都给堵了几个小时!谁说咱
们受政府操纵?整个放屁!全是自发的!您不知道咱们那个气啊,连使馆都敢炸,世上
还有比这欺负人的事儿吗?当然也有不敢去的,我一个同学就没敢去,怕给美国人拍了
录像,以后拒签。胆小鬼!我已经拿到了签证,我怕什麽?就是没拿到也敢去,那麽多
人,他拍得过来吗?”
     
从这番话里,我彻底地明白了那些在美国讨生活,拍洋老板马屁,跟洋同事套近乎,请
律师办绿卡,转过脸来又在“自己人”中把美国骂得一钱不值的人的心理。想当年伯夷、
叔齐耻食周粟,可以饿死在首阳山上。咱们那些反美爱国志士为什麽“端起饭碗吃肉,
放下筷子骂娘”呢?真有骨气,没人求您死乞白赖赖在这里混洋饭、食美粟,何不回到
您那伟大的社会主义祖国去骂个痛快?至少,有种的去当面骂老美,上街游行,起义暴
动,城市游击战,白宫前自焚…表现您民族气节的门道多的是。何必只敢专门在中文网上
骂,只敢在国内骂,煽起中美两国人民之间的仇恨,您就从此不被白人歧视了吗?
     
从这番话里,我也明白了为什麽有那麽多的荆轲式的英雄好汉。他们从白衣白袍挥别家
园的那天起,就没准备再踏上家乡的热土,“恰如猛虎卧荒郊,潜伏爪牙忍受”,“他
年若得报冤仇,血染纽约港口”,在这妖魔世界为人民为革命卧薪尝胆,忍辱负重,只
等时机成熟就作博浪一击,干了老克或戈尔或小布或议长或参谋长联席会议主席或CIA
或FBA 的特务头子们。因为他们身负改写世界历史的重任,所以尽管他们眼见台湾要独
立,忧心如捣,夜不能寐,忍无可忍,愤起断指血书,三跪九叩,恳请敬爱的江总乾纲
早断,用中子弹、原子弹、核潜艇消灭叛逆,收复失地,自己却又万万没法离开美国的
花花世界一步,向李肇星大使报到,回到大洋彼岸身先士卒、带领愿作奴隶的人们万众
一心、冒著同胞的炮火前进前进前进进,也好让贫下中农、下岗工人的独生儿郎少死几
个,又何其憾也!
     
从这番话里,我更明白了为什麽中国人民一面心甘情愿地“君要臣死,不得不死”,俯
首贴耳地让万岁爷们五千年如一日地辛辛苦苦地强奸,一面又二、三百年来一次地揭竿
而起、削竹为兵、斩木为旗、杀人放火、奸淫抢掠,创造了世界史上独一无二的周期性
文明大毁灭的内战奇迹。顺民们被青天大老爷用站笼活活站死,死而不敢怨,是因为被
分而治之,各个击破。暴民们杀官造反,涂炭生灵,是因为人多势众,胆气粗豪。此一
时,彼一时,怯懦与勇敢,是辩证的统一。
     
从这番话里,我还明白了中国为什麽刚刚才从中世纪的黑暗血腥的统治中挣扎出来,充
其量只能算个半开化的社会,却有胆量傲视天下文明。台湾《中央日报》上凡提到欧美,
总是“欧美先进国家”,而我上次回国说了一句:“人家制度先进”,就石破天惊,冲
击波几乎震飞了窗框。明明在学人家,却还要羞羞答答,忸忸怩怩,说什麽“与国际接
轨”。在物质文明上学美国这种没有历史的国家能学到唯妙唯肖,毁掉传统建筑,盖起
一座比一座高入云霄、一座比一座丑陋的怪物,铺下一条又一条一模一样、毫无个性的
街道,甚至路面标记都要采用美国式的,连商标、商店都要取洋名,生怕学得荒腔走板,
贻笑大方;一面却又买椟还珠,抵死不学、甚至不承认人家政治制度的先进。半殖民地
与半封建水乳交融,奴性与傲慢相得益彰,小市民的眼光,雀儿大的心胸,羡慕人家的
财富,嫉恨别人的强大,却又看不到、不承认人家真正生机所在的地方。甚至因为自己
瘌痢,就恨不得一口吹灭世上所有的光亮。这是怎样的一种牢不可破、坚不可摧的自卑
情结(inferiority complex)!
     
“合群的自大”的另一面,是“放大的自我”。咱们的这个特点,在最近的台海危机中
最明显不过地显示出来。本来对於草民来说,“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帝力于我何有
哉!”所在的国家究竟是一个,是两个,是N 个,到底对咱们的存款单上的数字有何影
响?只有帝王才会痛恨“金瓯缺”,因为他容不得天有二日,国有二主。国家是否统一,
究竟干卿底事?为小民计,把鸡蛋放在几个篮子里总比放在一个里保险,炒股忌讳把宝
全押在一家公司上。世上多一个华人国家,就多了一种生活方式,华人也就多了一重选
择。如果当年老毛听了父皇斯大林的话,跟国府划江而治,如今的中国就跟南北韩一样,
恐怕北中国的人都要唱“游人只合江南老”了。另一方面,如果韩战不爆发,解放大军
乘胜席卷台湾,再解放了香港新加坡,如今亚洲就少了四小龙──港、台、新外加李小
龙,姑不说台北故宫博物院的国宝要毁于“破四旧”,就是大饥荒中逃到香港去的那些
人也得饿死。老芦愚蒙,实在不懂这“宁为瓦全,不为玉碎”,全体华人打连环吊,集
体吊死在中共那棵枯木朽株上的高深道理。
     
和平统一成功,大陆人民又有什麽好处?不但没指望前往阿里山日月潭一游,只怕日后
台湾有个伤风感冒,头疼脑热,大陆人民还得杀紧本来就紧的腰带,好让敬爱的党中央
象去前年补贴香港一般,将美元外汇狂泄在宝岛上,以向世界证明“台湾的明天会更
好”。台湾可不比区区香港,人家的GNP 那麽大,我们养得起吗?
     
和平统一失败、台湾独立出去了,大陆人民又有什麽损失?台湾从四九年起就一直在独
立,从来没让咱们统一过一毫秒。五十年都这麽过来了,何以如今突然内急起来,老芦
真是搔破头也想不通。要说独立的台湾对咱们的安全构成威胁,当年美国第七舰队驻在
那里,老蒋做梦都想反攻大陆,咱们倒浑没事儿。如今美国驻军早已撤走,台湾又放弃
了对大陆的领土要求,咱们倒大难临头,惶惶不可终日起来。而且,如果地缘政治的考
虑是咱们统一的法理基础,老贾在此建议先去名正言顺地收回朝鲜和越南。这两个国家
在秦朝就是中国的一部份,比台湾属於中国的历史久远得太多太多。而且朝鲜半岛抚辽
东后背,封锁了渤海湾的出口,使我北海舰队成了瓮中之蹩;越南扼东京湾,阻断我南
海舰队出南中国海的通道,且南临马六甲,威胁著国际水道,一旦收复,我英勇的人民
海军不仅从此没有后顾之忧,而且从此称雄南太平洋,成为所向无敌的远洋舰队。只是
得陇望蜀,到时恐怕又得考虑收复马来西亚、菲律宾、印尼,以免它们威胁了我们的国
防安全。咱们还有完没完?欧洲那些弹丸小国,为什麽就没有这些杞忧?而台湾又为什
麽不怕分出去势单力薄,不如死死抱著大陆的粗腿,吊死也要吊在大树上,不花一分钱,
白躲在大陆的核保护伞下头呢?
     
其实,普通老百姓根本就想不到这上头去。他们只不过是受儒家“身──家──国──
天下”连锁推论的影响,以为家就是个人的放大,国就是家的放大,天下就是国的放大。
所谓民族,就是放大的自我。所谓民族自尊心,就是膨胀了的个人虚荣心。所以哪怕一
穷二白,穷到当了裤子换核子,只要是泱泱大帝国的子民,立即就自行财大气粗起来,
如齐人一般骄其妻妾。而哪怕在民主小国里过神仙日子,只因为没法在人前夸“自己”
那一亩三分“自”留地,再怎麽说也“到底意难平”。宁为大国之奴,不为小国之民,
是因为咱们自己实在没有什麽好吹的,只好去吹地大物博人口众多。如今竟要连这也吹
不成,咱们岂不是要在精神上彻底破产,赤条条一钱不名?所以一听说台湾要分出去,
咱们立刻就进入幻觉,以为人家要从自己家里搬走长虹电视雪花冰箱程控洗衣机,由衷
地喊出“中国人民一千个不答应!一万个不答应!”放大的自我,最后形成的是“合群
的自私”。因为莫名其妙地担忧自家的三大件,就热烈拥护政府用飞弹去实实在在地搞
掉同文同种不同群的人家家里的三大件外带满门良贱,这就是我们爱国志士们的无私无
畏的崇高理想,这就是我们“炎黄子孙,血浓于水”的民族大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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