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书屋 : 网友文集 : 芦笛


 
“文人无行”论
     
──丑陋的大陆人之十三
     
     
芦笛
     
     
“文人无行”是古训。国学只有一科,便是文科,所以“读书人”和“文人”是
一而二,二而一的。士、农、工、商四个阶级中,士是“领导阶级”,却也是最
无德行的阶级。历史上无论什麽卑鄙龌龊的勾当,都是读书人干出来的。不必说
那位钻到韩□胄家花园树丛里学狗叫的口技大师,也不必说“苏黄米蔡”的蔡京、
题写“六必居”的严嵩、或是写《燕子笺》的“裤子裆里阮”,只需看看明代那
些积极争取进步、向组织靠拢的读书人就够了。他们一面用惨绝人寰的手段整死
刚直的“清流”们,一面无耻吹捧巴结魏忠贤,将这个市井无赖出身、靠与皇帝
的奶妈结成“菜户”而权倾朝野的阉竖,尊为只比皇帝低一级的“九千岁”。这
麽干了还嫌不够,竟还要让他配祀文庙,和“大成至圣先师”一道接受普天下士
子的叩拜!中国的读书人有这麽一段丑史,足以让子孙万代傲视全球。
     
然而太平洋再深也有底,咱们的读书人却是“吾生也有涯,而下作无涯”的。在
我党的英明领导下,文人(这里包括各个学科的知识分子)的下流德行得到了史
无前例的大解放。
     
话说七十年代初,坊间“雪压冬云白絮飞,万花纷谢一时稀”(按:此诗臭不可
闻,但用在此处甚为传神,前人所谓“化腐朽为神奇”者也)。柜台上除了四卷
雄文加马恩列斯,便是《赤脚医生手册》、《电工手册》一类。忽一日,小芦见
橱窗中赫然有《李白与杜甫》,乃郭大才子沫若所著,真是不胜之喜。有道是:
“渴者易为饮,饥者易为食”,小芦早已饿得狠了。於是当下打破“决不买书”
的习惯,回家砸锅卖铁,买了那本宝贝捧回来细细攻读。吹捧李白那部份也倒罢
了。写杜甫的那部份,则完全是“专案组”的“外调报告”,结论是:杜甫是漏
划地主。
     
证据一:杜地主曾泄露:“八月秋高风怒号,卷我屋上三重茅”。茅草而盖到三
重,恐怕足有一米厚。“这样的茅屋冬暖夏凉,比瓦房还舒服。”
     
证据二:杜地主曾怒骂:“南村群童欺我老无力,忍能对面为盗贼。公然抱茅入
竹去,唇焦口燥呼不得”。贫下中农的孩子迫于饥寒,捡了一点他房顶上吹下来
的茅草,就被他骂为“盗贼”。爱谁恨谁,昭然若揭。
     
证据三:杜地主曾哀鸣:“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
如山!呜呼!何时眼前突兀见此屋,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所谓“士”,就是
地主阶级知识分子。为了他们能住进广厦,杜地主甚至不惜冻死自己。
     
证据四:杜地主曾自夸:“新松恨不高千尺,恶竹应须斩万竿”。报告精确地算
出要多少多少亩土地,才种得下一万竿竹子,要雇佣多少多少雇农,才能收获那
些竹子,把那些竹子卖了,又能换回多少多少白花花的银子。这种寄生虫,不是
大地主是什麽?!
     
证据五:史有定论,杜地主“死于牛酒”,是骄奢淫逸,吃多了牛肉,给活活撑
死的。
     
其他的证据当然还有无数,但如今老芦能记住的也就是这些。却说小芦见了这种
使用数学的新奇考证方法,眼界大开,无任钦服。当下想起李白“白发三千丈”
的名句,直惋惜他没有生在伟大的毛泽东时代,否则把那三千丈白发献给海军,
岂不是拥军的美事一件?(小芦那时听人说海军的锚缆是用头发编的。)
     
小芦对於郭老的算术没有任何怀疑,只是那时年轻,还记得看过的多年前的中郭
写的文章。在那篇文章中,中郭运用医学知识,考证出杜地主是吃了别人送的、
被某种细菌感染的腐败牛肉给毒死了的。中郭并且叹道:杜地主实在是饿得狠了,
连臭牛肉都舍不得扔掉,还要去吃,所以其实是给饿死的。他对外国友人也发出
过类似的感叹,说我们饿死了自己的大诗人,云云。当然,郭老早在文革之初就
庄严声明他以前写的东西都是放屁,只该一把火烧掉。所以,中郭的医学是伪科
学,而郭老的算学才靠得住。只是不知道他的外调报告里为什麽没提杜地主《自
京赴奉先咏怀五百字》中说的杜小地主给活活饿死的事,想来那不在算学的领域
里。
     
没多久郭老才子又大大地出了一回风头,这回是考证出了李白生于苏联吉尔吉斯
境内的碎叶河上的碎叶城,雄辩地证明了那块地方自古以来就是咱们的。当时中
苏为边界正大打出手,苏修新沙皇污蔑我大清以前中国的传统北部边界就是长城。
我政府怒斥苏修谬论的严正声明中就引用了郭老的最新发现,敬爱的江青同志为
此凤颜大悦,直夸:“郭老这次立了一大功!”小芦当下就暗暗立定志向:倘天
可怜见,日后让小芦把“折花门前剧”的未来的芦娘子拐骗到手,一定带著她搬
到莫斯科去住。到她身怀六甲之时,小芦就要对著她的肚皮猛念《千家诗》,实
行胎教。麟儿日后变成李白般的大诗人之日,就是我中华民族到莫斯科来收复失
地之时,不亦美哉!
     
小芦彼时虽然无知,却也知道《李白与杜甫》出笼的背景。伟大领袖喜欢三李
──李白、李贺、李商隐,不喜欢杜甫,这事敬爱的江青同志早给革命群众介
绍过。但要巴结伟大领袖,只需证明李、杜的诗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似
乎也就可以了,犯不上把算学也拉进去。郭老过去奉旨承欢,大捧曹操、武则
天,也没有用过这种奇门遁甲。
     
由是就对郭老心存三分不敬。等到后来稍涉人世,才悟出自己是何等无知。比
起当时“春风得意马蹄疾”的张、姚二同志,敬爱的郭老真是无行文人中之有
大行者,虽决不能算“大行皇帝”,却堪称“大行文人”。其实事情明摆著:
杜地主已经死了上千年了,你就是把他定为“三反分子”,也找不到他的坟,
可以把他挖出来枪毙了,再让杜老太君乖乖交出子弹费。更重要的是,谁也不
知道他的下三代是谁,没人会受他的连累。做“文学弄臣”虽然让普天下的人
笑骂,却比做“文字酷吏”高尚不知多少倍。郭老能在那种鬼魅世界中勉强保
住三分清白,端的是大智大慧。
     
小芦就此决定向郭老学习,成了“理论组”的“笔杆子”。别人开大会去斗争
张地主、王富农、李资本家、赵右派,小芦静静地呆在办公室里笔走龙蛇,揭
发宋江如何架空晁盖,解释孔老二其实不是林彪他娘带著他“拖油瓶”后生出
来的弟弟,证明“八级工资”确实是资产阶级发给咱们的,等等,等等。干什
麽都得靠悟性,干什麽都会干出乐趣来。小芦后来也颇有点出神入化的样子。
犹记当年小芦证明了孔老二的“道不行,乘桴浮于海”,是妄图从山东下海,
直取海参威,叛国投敌投靠苏联社会帝国主义。正在得意之际,却见“两报一
刊”报导了类似的发现。只可惜那年头中国没有实行专利制度。被人抢了头筹,
小芦的伟大发现就此“大权旁落”。还有一次小芦胡说得兴起,竟证明了最心
爱的诗人屈原是反动奴隶主贵族,妄图螳臂挡车,抗拒历史潮流,阻挠法家秦
王的统一大业。没承想文章刚刚贴到“大批判专栏”里,中央就把正则灵均同
志的成份定为法家,让小芦连夜撕都来不及。幸亏那玩意儿根本没人看,除了
小芦自己,谁也不知道那则反动宣传。
     
如今回首往事,老芦仍得佩服小芦当年的机智,成功地当了一个无行之中有大行
的革命同志,在“想作帮凶而不可得”的人和“暂时做稳了帮凶”的人中保住了
一个艰难的超脱状态。比起那个美国回去的大物理学家来,小芦简直有够上天堂
的资格。
     
根据李锐的回忆,“大跃进”战鼓惊天、红旗遍地之时,一日他入宫陛见,见万
岁爷龙颜大悦,为亩产过万欢欣鼓舞。李实在忍不住,问曰:主席怎麽能相信这
种事?上不答,只是静静地示以当天的《人民日报》,上面登了咱们那个大物理
学家的文章,题目是《亩产万斤粮是可能的》(注:据Salisbury
《The New Emperors》)。
     
这篇划时代巨著在《争鸣》杂志上介绍过。据说咱们的科学家根据光合作用的原
理,算出了一亩地能吸收多少光能,而这些能量又能转化为多少葡萄糖的化学能,
它又能折合成多少斤粮食,所以,“亩产万斤粮是可能的”。与郭老算“万竿竹”
的简单算学不同,这里涉及的高深计算老芦是一窍不通,也不知道那位大师是怎
麽设定转化效率的,想来总不会是百分之百吧。只是恍惚听人说粮食不光含葡萄
糖,好像还有些蛋白质、脂肪、维生素什麽的。大师不提这些东西,大概跟郭老
不提杜少东家饿死的事是一个原则,不是浅学之辈可以擅窥堂奥的。
     
不过,事实证明大师的计算是过于保守了,后来的生产斗争实践证明连亩产四十
万斤都是可能的。尽管如此,人类有史以来,还从来没有一篇科学论文有过如此
深远的历史现实意义:一篇短短的文章转化成了几千万死尸。几年前,美国的一
家学术机构把大师请了去,授给他什麽学术奖,老芦总疑心他们弄错了发奖机构
和名目──应该是联合国奖励他为节制人口做出的巨大贡献才对呀!的确,和当
年德国科学家发明的那种原始的毒气室比起来,大师的论文效率高到无法算计。
     
众所周知,伟大领袖当年在那个培养“猢狲王”的学堂里,自然科学门门是零
分。据李志绥大夫回忆,万岁爷对“小高炉”还是心存怀疑的。他常常一个人
自言自语:“如果土高炉可以炼钢铁,西方国家为什麽要花那麽多钱去建大工
厂?他们又不是傻子,是不是?”如果那位备受我党信任的大科学家挺身而出,
去告诉万岁爷他日思夜想寻找的答案,那场大灾难说不定就会避免了。与彭德
怀不同,大师并不会构成对万岁爷的威胁,万一批了逆鳞,顶多也就是变成马
寅初。何况我党正靠他搞飞弹,这种厄运不大可能降临到他头上。就算他不这
麽干,最起码也可以闭住嘴。一个物理学家,没人用刀架在他脖子上,逼他就
农业问题表态。
     
然而他偏偏就是开口了,而且以他全国第一洋权威的身份,一开口就石破天惊,
地动山摇,用“光合作用”、“能量转换”那些洋名词和艰深的算学,一下子
就镇住了、俘虏了、说服了土老冒万岁爷,让犯颜直谏的李锐作声不得!
     
后来天安门“平暴”,尘埃尚未落定,又是这位大师第一个出来表态坚决拥护,
甚至还抢在各级党政机关之前。这次镇压法轮功,老芦实在盼望政府擒贼先擒
王,与其辑拿李洪志,不如先去把这个一直在带头鼓吹“特异功能”的始作俑
者打入天牢,送往秦城,以平民愤,而快人心。
     
跟大师比起来,我们现在那些拍政府马屁的英雄(雌)实在算不了什麽。本来,
无论是法轮功也好,宋永毅也好,用咱们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拳去痛击,端的是
“雷公打豆腐”,受害人连招架之功都无从谈起,胜之不武,根本就用不著志
士们去为这场绝对一边倒的“较量”喝彩助阵。可惜我们的万里孤臣们就是爱
“国”成狂,不豪迈一番似乎对不住自己,如同有盗窃癖的人,非要“为艺术
而艺术”,为偷盗而作贼。“整人就是一切,目的是没有的”,就算换不来上
级的恩宠,能整倒一个是一个。只要别人能下地狱,自己进不了天堂也是美滋
滋的。所以哪怕化名也要去网上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一番。犹记政府才开始收
拾法轮功,立刻就有人出来在《枫华园》上大声叫好。老芦虽是“曾经沧海难
为水”,却也实在看不下去,写了封读者来信投往那个风水宝园(见附录),
殊不知文章一去却“泥牛入海无消息”,连当做“反面教材”登出来的机会都
没有。
     
不久前看到《多维网》上的文章,说是当今中国知识分子是空前的堕落,对镇压
法轮功这种粗暴践踏法治的行为,好的三缄其口,装聋作哑,坏的为虎作伥,摇
旗呐喊,全都不是玩意儿。其实,堕落是谈不上的。1957年以后,中国的知识分
子有哪一毫秒高尚过?政府的每次残民运动,有哪一次知识分子没有大打出手?
那场轰轰烈烈的造神运动中,填词谱曲、作文赋诗、歌颂“天皇圣明,臣罪当诛”
的又是些什麽人?拍马屁、当帮凶从来就是咱们士子的千年传统。如今长江后浪
推前浪,出个把研究生投书《人民日报》揭发老师又算什麽?只要中国存在一天,
这种事绝了迹反倒会成咄咄怪事!
     
除了柴玲,老芦最讨厌的“民运人士”就是那个躲到美国使馆里的“中国的萨哈
罗夫”,因为他哗众取宠,为了自己当“青年导师”,搞垮了中共最开明的领袖
胡耀邦。不过此公有些话说的倒很对。他说:中国的知识分子从来就是“毛”,
总是要把自己附在当道者的那张“皮”上,有史以来就没有独立过(大意)。因
为自己的身家性命全黏结在统治者那张“皮”上,“毛”们便永远只有战战兢兢,
先意承旨,唯君王马首是瞻。拍马屁一旦成了本能,就念兹在兹,哪怕醉里梦里,
天涯海角,都忘不了望空虚拍,宛若害了舞蹈病一般。只要中国的知识分子一天
没有变成象西方知识分子那样能独立思考、对社会持批判态度的、超脱于政党之
外的社会集团,他们的最高道德境界,就永远只能是郭当年老那样当弄臣、做小
丑,于无行之中有大行存焉。
     
     

  
返回目录: 丑陋的大陆人    下一页: 

1999 - 2006 qiq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