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浅议中华“骂道”
     
芦笛
     
     
这次在“大家论坛”上跟晓村先生吵架,说了许多恶言毒语,文章贴出后不久即后悔。
这两天穷忙,顾不上再去粉墨登坛。今天上网,才见到晓村先生的贴子。我这里也向他
道歉,请先生原谅我口不择言,骂了许多难听话。反省自己为何如此失态,联想到国人
肝火为什麽这麽旺,觉得还是与我们的文化背景有关。少不更事时倾慕鲁迅,醉心于他
那精致的骂人艺术。偶有所悟,就拿到“大批判”中去小试牛刀。后来见多了文革的黑
幕,才渐渐悟出了做人当以忠厚为本。但年轻时候养成的恶习难以尽除,一朝小受刺激,
獠牙就免不得露出来。由此倒想了一个段子,想和网友们聊聊骂人的艺术。
     
本来,玩票的好处,是作文时不必战战兢兢,抖抖索索,如履薄冰,如临深渊,一心想
著“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想写什麽写什麽,可庄可谐,信马由□。如今有了个
“读者的期待”放在那里,由不得动笔之先就要先想想当从何处入手,以什麽风格取胜。
时时问一声“画眉深浅入时无”,最后只会把自己刷成个“眉间尺”。不管怎样,说不
得再登一番台。反正大家都是上这儿玩票的,大约不会有人来此进修当文豪。既然谈不
上误人子弟,更不存在骗稿费的问题,那还是我行我素,吹我本色的芦笛。
     
以上是过场,下面开锣。
     
     
庄子曾大谈“盗亦有道”,据说做强人也有“智仁勇”的大道理在里头。这些大道理敷
演成故事,便成了《水浒传》。当土匪不仅有著“大碗吃酒肉,大枰分金银”的快活潇
洒,有著“月黑杀人夜,风高放火天”的诗情画意,竟还有著“入先出后”、“替天行
道”的圣贤之道与历史使命在其中。连做强盗都有名堂,骂人当然更是有道,有术,有
方,有精粗显隐之分,雅俗高下之别了。
     
鲁迅当年写了《论“他妈的”》,说如果将此话加上一个动词和宾语,再改换一下其中
的人称代词,就成了“国骂”。据他说这是中国特有的,所以洋人翻译此话时无从体会
我中华文化的博大精深,只能译成神韵尽失的“我使用过你的母亲”。少年无知时误以
为真,与夥伴们斗嘴时常常为自己天才地、全面地、创造性地继承、捍卫和发展了祖国
的文化遗产而无比自豪。等到后来出了国,才懊丧地发现国宝早已让无恶不作的鬼子们
盗走。好来坞的警匪片,犹如伦敦的大英博物馆,琳琅满目尽是咱们的宝货,而且连那
个动词都可以当名词甚至形容词使,真乃沐猴而冠,斯文扫地,什麽好东西落到他们手
里都非得给糟踏了拉倒。
     
“国骂”虽尊,从《水浒》开始,“贼斯鸟”、“直娘贼”之类,却一直只为李逵一类
的市井泼皮偏爱(不久前网上有人说,越是社会低层的人越拥共,想来也是同样道理)。
稍懂“骂道”的人不至于如此低级趣味。要想精致细腻地骂人,得象林妹妹那样将市井
俚语撮其要,删其繁,提炼升华,炼成“携蝗大嚼图”式的九转灵丹。说也奇怪,林妹
妹见了落红都要黯然泣下,见了贫下中农(破落地主抑或逃亡地主?)的刘老老却毫无
同情,只有鄙视,讥之为“母蝗虫”。其实想想也不奇怪,洋人有幽默,我们有阴损。
不将别人的愚蠢庸俗挖苦一番,又如何显出自己才高八斗,风流绝代?《三国演义》中
“武乡侯骂死王朗”一回,就是设计出来衬脱诸葛亮过人的智慧的。阴损不仅是风趣诙
谐的流露,更是才气横溢的表现。在这方面,祖先们确实为我们留下了取之不尽,用之
不绝的宝藏。为教蒙童,上次回国买了本少年读物。回来翻翻发现其中竟有首富含中式
幽默的讽刺诗,说是某人被充军,他的瞎了一只眼的舅父来送他,乃赠其舅诗一首,曰:
“充军到岭南,见舅如见娘,两人齐下泪,三行。”
     
“骂道”到了鲁迅手上,就真正登堂入室,成了出神入化的艺术。鲁迅的小说是讽刺与
幽默的典范,谑而不虐(除了《补天》中那个站在女娲两股之下的小老儿)。《阿 Q正
传》脍炙人口,我最喜欢的却是《肥皂》。四铭那种“色大胆小”、好色不敢淫、死撑
道学家臭面子的伪君子,此生不知见了多少。当时中国还未“解放”,尼采、佛罗伊德
的污泥浊水还能随便流进中国,污染了一代精英。小说中由“孝女”而“格支格支”,
由“格支格支”而买肥皂给老婆洗,虽是妙不可言的神来之笔,似乎也有精神分析术的
脉络可寻。鲁迅的许多解剖国民性的杂文也鞭辟入里,字字痛切,如:“见到短袖,立
即想到半裸,立即想到全裸,立即想到性交,立即想到群交,中国人的想象力,惟有在
此一层上才能作如此的跃进。”(非原话)可惜正因为针贬中国的时弊,鲁迅的东西不
易为外国人了解。法国文豪罗曼罗兰读了《阿Q 正传》后,浮现在他眼前的却是阿Q 的
“那张苦脸”。须知阿Q 死前都还想“手持钢鞭将你打”,如同生活在毛泽东时代的
“领导阶级”们,“苦”的感觉与他是从无缘份的。阿Q 与骆驼祥子有什麽区别,大概
汉学家们也难得说清。
     
毕竟是国货,鲁老夫子的幽默有时也免不得流于阴损。例如他骂梅兰芳,说中国永恒的
艺术是男人扮女人。这是因为从男人那面看过来是“扮女人”,在女人眼中却是“男人
扮”。这里他不著一字,梅兰芳就变成了泰国的人妖,而京戏艺术也成了下三滥,甚至
连观众都成了喜欢“意淫”的色情狂。骂人如此巧妙而又如此阴毒,实为古往今来第一
人。如此“骂圣”,却也有失手之时。他骂梁实秋是“丧家的资本家的乏走狗”,不但
犯了直白的毛病,而且开了后世乱扣帽子的滥觞。不仅如此,骂人骂多了,不免时时猜
疑别人是否在骂他。一位精神病患者闯到他家,他竟以为那人是装疯来戏侮他,为此发
文揭露。虽然他在得知真相后立即一再发文更正,却又万般无奈地说:“自己酿的苦酒,
只有自己喝下。”(非原话)至于为何酿出苦酒,却从未见他解剖过自己“不惮以恶意
揣度他人心思(非原话)”的paranoia。
     
中共奉鲁迅为新时代的圣人,把学校变成了“学工,学农,学军,也要批判资产阶级”
的杂耍场,青年们的“阶级斗争这门主课”学的就是如何“大批判”,臭骂各种各样的
阶级敌人。如晓村先生指出,当时钦定骂道的特点“在於往人身上泼脏水时一定要把人
浇个透湿,必置人死地而后可。”以张春桥、姚文元那点末技,“浇个透湿”倒未必有
此本事,置人死地却是一定的。当年有个拍马诗人道:“浪花戳天,为有千丈海;一人
身后,有百万英雄在。”如果把后两句改为:“豺狼身后,有吃人天子在”,就道出了
真相。
     
骂人成了挟九重帝阙之天威,制政敌于死命的遵命文学后,艺术也就谈不上或是顾不得
了。先贤们传下来的骂术於是只剩下“三子主义”,即抓辫子,打棍子,扣帽子。而且,
理论一经掌握群众,就是庸俗化的开始。当年席卷神州大地、历时十年的叫骂运动,表
面上看来是一场轰轰烈烈的人民战争,是我中华“骂道”中兴之日,其实是其彻底堕落
之时。骂者不是要“砸烂狗头”,就是“炮轰火烧油炸”,了无新意。惟一有点创意的
是当年在天安门广场上见到的大标语,道是:“打倒梅毒将军某某某!”连在孩子们吵
架时,富于想象力和大无畏精神的“×你先人板板”(注:四川话的祖宗牌位)也被乏
味之极的“语录战”取代。甲骂:“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他就不倒!”乙答:
“捣乱,失败,再捣乱,再失败,直至灭亡!”
     
往者已矣。自从神州痛失红太阳,中华骂道一片昏天黑地。“世无英雄,遂使竖子成
名。”如今网上能见到的,多是“狗子”和“SOB”一类佳作。后者是国粹“狗娘养的”
镀上十足洋金。它的出现,大概也算是中国走向世界的一种收获,是现代唐僧们不远万
里上西天取回来的三字真经。偶有发前人之所未发,稍微体现出一点想象力的,无非也
是在谐音上玩把戏,来点“李灯灰”、“离等毁”、“江猪媳”等。虽然第一个让人想
起青灯古佛或“蜡炬成灰”的凄凉境界,第二个让人想起怕良人抛弃奴家的可怜巴巴的
童养媳,末一个让人想起扬子江中的猪婆龙娶亲,又怎比得上伟大舵把的“牛鬼蛇神”,
如苏东坡一样大气磅薄,如李贺一般波谲云诡!更等而下之的,是那些自命师承鲁迅的
好汉。他们骂法轮功,诬宋永毅,或指人拿美元,或责人收台币。表面上看来英勇异常,
似乎末世颓波力挽有日,中华骂道复兴可期,其实不过是墙倒众人推,鼓破万人捶,唇
枪舌剑的豪情与才气只敢发泄在倒楣蛋或弱势集团头上,正如鲁迅所说:“勇者发怒,
向更强者挑战;弱者发怒,向更弱者施威”(大意)。比起来,阿Q 的“妈妈的”简直
像幽谷佳人一般清丽绝俗,令人望之忘忧,不知老之将至。
     
鲁迅说:“捣鬼有术,也有效,然而有限,所以以此成大事者,古今无有(大意)。”
套用此话,似乎也可以说骂人有道,有术,有方,也有效,然而有罪(sin)。所以中
国内战记录全世界第一,至今仍是东亚病夫。外国从没出过咱们这麽多的骂圣、骂师、
骂家、骂手、骂棍,然而中国人至今与诺贝尔文学奖无缘。骂道在中华大地上一枝独秀,
是这个民族堕落的象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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