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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谈中文作为一种艺术语言
     
    芦笛
     
     
与林思云君的商榷文字贴出后,心下一直有些惴惴。这年头,你要跟人家商榷
某个观点,几乎等於去拐骗人家刚过门的新娘子,对人家的尊严绝对是不可饶
恕的冒犯。昨今两日见到林君的回应,一颗心才落回了腔子里。我前天给先生
写了一篇《遗传,还是传统?》的商榷文章,贴在《大家论坛》上。因为没有
被《多维观点》转载,怕先生看不到,这里再提醒一声。
     
林先生关於文学与政论的说法,老芦还是不能同意。一般的政论不是学术著作,
实在难与文学作品区分。西方报纸、周刊上的政论,风格和《论法的精神》、
《社会契约论》等学术著作截然不同,可读性要高得多。无论在东方还是在西方,
大众都是庸众,不将文章包上糖衣,无论观点如何高明,没人看你的也是白搭。
总之,“抒情”不等於“煽情”,“幽默”不等於“阴损”,“讽刺”不等於
“毒骂”。那种“撒泡尿去照照自己”之类的“文字”竟都会赫然出现在“文
章”中、而且竟被《多维观点》选中的现象,是中国读书人的耻辱。当然,
“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就是老芦自己,在那个酱缸里泡久了,再怎麽
冲刷有时还是免不了那个味。适才看《大家论坛》上“爱甚鸟国”先生的文章,
以及Dadai 先生的《张学良会后悔吗?》(顺便向网友热烈推荐这两篇佳作。寥
寥数语,胜过老芦千言万语。),就不禁露出会心的微笑,觉得那个“鸟”字和
Dadai 先生文中的“G8”十分解气。在这方面,林君的风范实在值得老芦学习。
那样恶毒的辱骂,连老芦都看不下去,先生竟能置之不理,不与“文氓”一般见
识,更不将自己堕落到他们的水平,实在令人钦服。
     
文学与政论问题似乎不值得再争论下去,我这里只想就林先生对於中文的一些评
价谈谈自己的看法。
     
关於中文的“经济效益”问题似乎不是个大问题。中文文字虽然很多,但学起来
“先慢后快”。因为有“望文生义”的“优”点,掌握了“字”后不必花很多时
间去学“词”。相比之下,英文虽只有二十六个字母,但穷毕生之力也无法掌握
所有的单词。而且,不知道某个词的意思就绝对是不知道,连猜的余地都没有。
出国前看到《参考消息》上说美国中学生连《纽约时报》都不能全部看懂,当时
以为是天方夜谭,后来才知道这一点也不是夸张。
     
中文的问题不是经济效益的问题,而是不能作为一种深奥复杂的思想的载体的问
题。不是难以普及的问题,而是无法提高的问题。如果我们只考虑普及文化,那
麽它是够用的了。如果我们旨在培育出无数的思想家和科学家,那麽这种原始朴
素的东西当然有待于大幅度的改良。最起码的,是必须设立适当的时态和语态,
还得把单句语言逐渐转化为复句语言。老芦生平最怕的事,就是去看科技书或哲
学书的中译本。虽然看的是母语,似乎远远不如看原文清楚明白。无论说的是多
复杂的事儿,西文的句法结构一目了然,不会让你买椟还珠,把脑筋全用在弄清
句子之间和句子成份之间的关系上,至于句子运载的思想反倒没工夫去琢磨了。
记得当年小芦攻读了一本国内翻译的车尔尼雪夫斯基的美学著作,一本书用五色
铅笔画得五彩缤纷,全是用来指示句子之间的语法结构的。花了这麽多工夫,老
车到底有些什麽高见,老芦现在是一个字也想不起来,只记得那些长句子委实让
我流了一身汗。
     
要改造语言,听上去似乎太匪夷所思。但正如林君指出的,现代汉语在很大程度
上是一种人造语言,所有的现代词汇都是借来的或自造的,其寿命连一百岁都不
到。如果中共不上台,“改造”、“思想”、“领导”、“革命”等“新名词”
决不会连文盲都能熟练使用。反过来,如果先贤们象我们这样故步自封,那麽我
们今天决没有能力说清“分子是保持物质性质的最小组成单位”这样一句话。那
些热衷于捍卫国故的人们不妨试著用文言文来阐述这个初中物理学中的概念看看。
那些希望将鬼子的“文化侵略”逐出国门的志士们,也不妨去试试将数理化里的
英文字母统统取消。
     
中国的悲哀,是九斤老太说的“一代不如一代”。人家在进化,我们在退化。老
祖宗当年还有胆量废除一种使用了几千年的、为无数文豪诗圣使用过的美丽的文
体,如今我们只不过是说说“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立刻就成了呵佛
骂祖的叛逆。可笑的是,我们的志士们根本就不知道,他们捍卫的“国粹”一点
也不“粹”,不过是一个八九十岁的“杂种”罢了。
     
这里想跟林先生商榷的,是对中文作为一种艺术语言的问题。我完全同意先生在
这方面的评价。不敢苟同的,是先生将中文的优美归结于词汇的丰富。日文我不
懂,但要论形容词的丰富,中文根本比不过英文。学习英文最大的痛苦就是形容
词中的同义词太多,外国人难以领会彼此的微妙差别。所以,其实这不是中文作
为艺术语言的优势所在。
     
中文的美,美在它的模糊上头。由於语言的含混不清,反而造成了一种朦胧美,
让人如同看月下美人似的,给读者留下了极大的想象空间。普希金是近视眼,当
年他在皇村中学中求学时,校方不许他戴眼镜。老普眼中的姑娘就个个成了天仙,
让他诗思泉涌,“缪斯神”的竖琴都快弹断了。等到一毕业,老普戴上了眼镜,
美人们脸上有几个斑点都历历如数家珍,让他险些没有一口气背过去,缪斯仙姑
也从此难得临坛。说穿了,中文的优美,又何尝不是这种“近视眼”造成的特殊
效果。中文里描写美人最成功的篇章,大概要数《洛神赋》,但甄氏倒底怎麽个
美法,恐怕谁也说不清楚。所谓“增之一分即长,减之一分即短”,又倒底是一
米几?而“肩若削成,腰若束素”,所谓“削成”,又削成个什麽形状?倒底是
米开朗基罗、罗丹那种雕塑大师削的,还是爱因斯坦的笨手笨脚削的?至于“束
素”,束的是“一丈青”,还是两尺三?倘是前者,鼓鼓囊囊一堆东西,就算是
白丝绸也不会好看到哪儿去。
     
当然,没人会像老芦这样胶柱鼓瑟。我们久已习惯了这种模糊表达,从来不会觉
得那些美丽的描写其实根本就没有给你一个可以捉摸的依据。彷佛什麽都说了,
却似乎又什麽都没说。历史上所有的美人,西施、貂蝉、王嫱……直到林妹妹,
谁也不确凿知道她们长的究竟是什麽样。所知道的,只是《杨太真外传》上介绍
了该同志比较丰满。然而无论是《清平调》还是《长恨歌》都毫未提供猜测或证
实的依据。“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抚槛露华浓。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
下逢。”翻译成大白话,无非是:“贵妃同志的衣服如同天上的云彩,容貌如同
花儿一样,站在那儿就象春风里沾满露水的花一样。这样的美人,恐怕是玉皇大
帝承包的二奶吧?”这里的信息量究竟有多少?毫无!而“回头一笑百媚生,六
宫粉黛无颜色”,根本就是“笑起来好好看好妖精啊(注:此处效台湾的儿语),
皇宫里谁也比不过她啊!”又含有什麽信息?
     
西方人无论是写景,还是写人,无不让你历历如见,眼前浮现出的那个场景具体
而微。随便举两个例子,雨果的《九三年》(还是《笑面人》?记不清楚了)写
军舰上的一尊大炮在风暴中脱出了炮位,变成一只“青铜怪兽”,被发狂的大海
抛来抛去,将整个木帆船打得稀烂。光是这麽一件事,人家就写了几页纸。如同
摄影机,从不同角度,用长镜头、短镜头、特写镜头拍摄,让你看得屏住了呼吸。
屠格涅夫写俄罗斯草原,让你连草原上的气息都似乎能闻到。而巴尔扎克的《贝
姨》上的那个“小家碧玉”,发型如何,肤色怎样,装饰如何,哪儿长了颗荡人
心魄的痣,哪儿插了一株媚艳入骨的花,无不交代得清清楚楚。根本不象《红楼
梦》上林妹妹一出场时的那段描写,除了让你知道该同志身体比较单薄,但了不
得的美丽外,就什麽印象也没有。
     
中国的文学描写,与中国的传统戏剧类似,是一种程式化的东西。何谓“程式
化”?比方说,在京剧里,只要是笑,不管笑的人是谁,笑的理由是什麽,笑几
声和每声延续多长时间都象工业上的“标准件”似的早就制作好了,有一个“技
术规范”在那里。所以,地无分南北,人无分老幼,一律都是“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前头那两个“哈哈”如同跳高运动员的助跑,是断乎不可省去的。
类似地,哭也统统都是:“喂呀……”。不仅连哭声都一律标准化,连“抖水袖”
擦鼻涕眼泪的动作都是规定好的,以免你擦不乾净彻底。中国人对“标准件”的
热爱,已经渗透到了一切领域中。不仅演戏如此,作八股文如此,连吟诗作对写
小说也都如此。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文艺创作成了“预制件的吊装房”,房子里
的单元早就是现成的,只需组装一下即可。只要看看“西游记”就够了,凡是悟
空遇上妖精,双方总是要先来一段诗不象诗、赋不象赋的政治宣传,说明自己的
伟大和对方的渺小。开打后又来一段诗不象诗、赋不象赋的描写,不是“棒来如
何如何”,便是“枪去怎样怎样”。老芦曾逼著孩子看《西游》,孩子却抵死不
看,反驳我的理由就是“boring”。当然乏味,预制件看一两件犹可,看多了连
孩子都骗不过去。
     
这种“预制文学”让你觉得美,是因为你从小就被反复通知某些“预制单元”是
美的,条件反射建立了以后,你再见到那些“零件”组装在一起时,就会由然生
出美感,而不会去深究他们倒底传达了什麽信息。林君所谓“可以意会,不可言
传”就是这个意思。其实“璀璨”的意思是什麽,与“灿烂”又有什麽差别,谁
也说不上来。“璨”和“灿”大概是发亮的意思,但“璀”和“烂”呢?不知道
也没关系,我们只要记住这两个词是美的,应该吊装到哪些地方去,也就足可以
做才子了。
     
前天我在办公室里贴《遗传,还是传统》,一个蛮女十分好奇,经征得允许后仔
细端详了一番屏幕,发现“郁郁涧底松,离离山上苗”的句子里有两个字重复,
当下指著问我那是什麽意思,为什麽要重复,是不是强调的意思。我想了二十来
分钟也想不出答案来,因为连我也不知道“郁郁”和“离离”是什麽意思,尽管
我知道它们很美,如果吊装在合适的地方,一定会吸引观众。就象“涔涔忧国泪,
耿耿美芹心”似的,谁也说不上“涔涔”的泪是如何流法,“耿耿”的心又和心
肌梗死有什麽差别,但谁都知道他们好歹比“哗哗流水账”强。
     
好了,老芦要上班去了。明天能否接著写还是个问题。说不定跟上次和单毅先生
写文章似的,写个(一)就再也没有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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