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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是最可怕的人?
     
芦笛
     
     
【题解】
     
我这篇东东,想来想去应该算是中性的,大概不会惹来祸事。文章之所以用这个吓人的
题目,只是为了招徕顾客,决没有污辱或挑衅的意思,这一点请年轻看官务必注意。
     
老芦写文章从来是真情流露。因为脾气暴躁,器量狭窄,写东西又快,发火时不等火消
下来就已跃然屏上了。事后后悔,贴上去的东西却再也没法取下来扔到废纸篓里去。所
以给人的印象(包括那些网上的老朋友们)是我这个人心眼小,固执己见。其实,我不
会轻易忘记别人有道理的批评,常常象牛反刍似的,很久还在琢磨别人的话。
     
即使是老碑可能都不知道,老邑当初是我的仇敌。当初我初登《大家》时,他写了篇东
东来嘲笑我,骂我是“假洋鬼子”,我当即写了《假洋鬼子颂》来反击。那篇文章前头
原来有个《题解》,从头到尾是借挖苦荆轲来嘲笑他的。但文章贴出后令我惊讶的是,
他居然同意我对荆轲和义和团的评价。从此我就对老邑的人格刮目相看,再也没有挖苦
过他。最后临到我走时和他变成了好朋友。记得他曾在那篇文章里问我:我同意你对义
和团的评价,但你不认为中国近代史上的悲剧,部份是因为假洋鬼子们和阿Q 等人缺乏
沟通而造成的吗?此话我觉得极有见地,从此一直在想这个问题。有时我觉得,假洋鬼
子们挨骂,其实也是自找的,为什麽他们就只能用手杖而不是别的手段来和阿Q 们对话
呢?
     
最近坛上这场风波,我觉得,暴露了许多值得我们深思的问题。bingling 女士在我的
东东的跟贴后头说,其实这不只是个代沟的问题,它暴露了国内和国外的中国人的文化
上的差异和彼此之间的缺乏了解。前者我其实已经用“价值观”一词来概括,但这“缺
乏了解”的评论却使我深感震动。我虽然写了个“批评与自我批评”,其实是如同假洋
鬼子似的以挥舞手杖来代替沟通,我这假洋鬼子又比阿Q 高明到哪儿去?
     
为此,我想把长期以来对年轻一代的困惑乃至恐惧心理坦率地写下来。这个问题,其实
是中村先生一针见血提出的“破”和“立”的问题,也是长期以来我苦苦思索没有得出
答案的问题。如美国汉学家费正清所说,古代中国从来是一个道德治国的国家。从五四
起,先贤们一直认定救中国的出路在于把这一套破了。楼下化外先生的《大话西游》说
的无非就是这层意思。照这种说法,目前的中国应该是有史以来最有希望的时代,因为
无论是旧道德还是新道德,洋道德还是土道德,什麽都给破得乾乾净净,有的只是人欲
横流,弱肉强食,尔虞我诈,“生存竞争,优胜劣败”的丛林哲学而已。然而顺著这条
路滑下去,真能让我们的祖国变成西方国家那样强大、富饶、文明而有道德的国家麽?
我很怀疑。
     
文革后期初读孟德斯鸠的《论法的精神》,我的结论是必须停止道德治国或是意识形态
治国,建立西方那样的法治社会。然而目睹近年来空前的道德沦丧,我的这种信念开始
动摇了。中村先生曾说:中国哪怕建立了西方那样的民主与法治,如果没有一种高尚的
民族精神,恐怕也免不了贪污腐败(大意,希望中村先生能再贴一次)。在内心深处,
我隐隐觉得他是对的。然而我们早已吃够了道德或意识形态治国的苦头,许多破了的东
西大约是再也立不起来了。我不知道答案是什麽,我只能写出我的惶惑,在这里如实地、
坦率地写下我对年轻一代的看法,以此作为国内外的中国人之间,年轻人与上一代人之
间的沟通的一种微弱尝试。为了便于表达我的意思,我采用老碑喜欢的手法,编两段对
话。其中情节纯属虚构,如有巧合,纯属偶然。我不知道我虚构的那两位年轻人在今日
中国有多少典型意义,从内心深处,我盼望年轻的读者告诉我那不过是毫无代表意义的
个例。
     
以上算得上是世上最长的题解罢。下面是正文。
     
     
因为工作关系,我常常回国。一次在返程中,我和邻座的小女孩聊上了。她虽然离开大
学门不久,却满脸是成年人的自信与干练,举手投足间处处流露了与年龄不相称的自信
与老练。她告诉我她是到美国去攻读商科硕士学位的。
     
“第一次出国,心里有点紧张吧?”我想起了当年初次漂洋过海时差点没被那个神秘的
新大陆给吓得灵魂出窍。
     
“有什麽可紧张的?”她不屑地笑笑,“鬼子也是人,是不是?”
     
“没错。”我很佩服,“我有你这麽大的时候可没你这个胆量。连后来到出国时在飞机
上都还差点把魂给吓掉了,不知道前面有什麽青面獠牙在等著我。没想到你们独生子女
还有这个胆量。哦,对了,你会做饭吗?独生子女可缺这一招。到了那儿总不能天天吃
比萨、汉堡包什麽的。”
     
“那您可就错了。从八岁起我妈就让我学著做饭。”她笑笑。“那时她就为我出国作准
备了。”
     
“真是深谋远虑!”我由衷地赞道。“你父母是不是错过了受高等教育的机会,想从你
身上找补回来?唉,中国人就这样,上辈人完全是为了下辈人活著,这样,下辈人因为
良心负担,又为上辈人活著。闹了半天谁也不知道为谁活著,反正不是为自己活著。”
     
“我当然是为自己活著。”她坚定地反驳。“每个人都是为自己活著。父母为我,最后
还不是为他们,为他们脸上人前人后活得有光彩,您说是不是?”
     
我哑然。我从来还没想到过我父母是为了他们的虚荣心来教育我的,也难以同意我是为
了自己的虚荣心去教育自己的孩子的。我想起了阮籍说的母子关系的实质不过是“寄物
于瓶中”,不禁有点恶心。沉默良久,我换了个话题:
     
“你出国了,男朋友怎麽办?对不起。你不介意我问这种私人问题吧?咱们都是中国人,
彼此年龄又悬殊,我只是好奇而已。”
     
“那有什麽关系?”她落落大方地说。“我没有男朋友。原来的在毕业时吹了。”
     
“是吗?”我顿时无限同情。“那一定很痛苦吧。”
     
“那有什麽痛苦的?”她满脸是真诚的惊讶。“这早就是明摆著的。您看,他不是北京
人,毕业了不能留北京,我又不可能上他的城市去。我们早在谈的时候就明白这一点,
又不是突然出现的问题。”
     
“什麽?”我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你们早在开始谈的时候就知道将来一定要分
手?既然如此,为什麽还要好呢?”
     
“那有什麽不可以的?学校里您也知道,没有不谈恋爱的。反正他喜欢我,我喜欢他,
就这麽回事。”
     
“既然你喜欢他,为什麽不跟他到他的城市去?那儿也不是农村,也算个第一流的大城
市了。”
     
“什麽?我跟他去?”她再一次惊奇地扬起眉毛,“上那种地方去?不可能。而且,我
父母都在北京,他们只有我一个孩子。”
     
“你现在不是去更远的美国去了吗?”
     
“那怎麽能跟这扯到一块去?”她有点不耐烦地看看我,似乎我是个白痴,看不出太阳
与月亮的区别来。“完全是两回事儿嘛!”
     
我再度沉默。过了许久,我说:“难道你们分手时一点都不痛苦?”
     
“痛苦?为什麽要痛苦?痛苦有什麽用?这年头大家都现实得很,没那工夫痛苦。”
     
“对不起,我实在不能理解。俗话说:一块石头抱怀里也要暖三年,何况是个自己爱过
的人!这怎麽可能呢?”
     
“这怎麽不可能?”她再一次奇怪地看看我。“痛苦有什麽用处?莫非痛苦了他就能留
北京了?既然不可能的事,痛苦半天只会折磨自己,有什麽好处?”
     
“所以你们就平平静静地分手了,”我学著老美打了个榧子,“just like that (就
那样)。”
     
“对,”她笑笑,“just like that 。”
     
“天哪,小姐,你不觉得你有点不正常吗?”
     
“什麽不正常?”她完全彻底地糊涂了。
     
“一个人怎麽可以活得那麽理智?那麽冷静?我承认痛苦是一点用处、一点物质利益都
没有的事,只会损害健康。不过年轻时代是做梦的时代,是发疯的时代,如果一个人活
一辈子不至少丧失一次理智,发一次疯,这个人就算白活了!”
     
她更加糊涂了,疑问地看看我,什麽也说不出来。於是我给她讲了我当年失恋的故事,
讲了女朋友离我而去时那撕心裂肺的痛苦,讲了我是怎样一个一个公园地凭吊过来,在
我们当初坐过的每一张石椅、每一个亭子中枯坐到半夜,回想她坐在我身旁时的一颦一
笑。尽管往事尘封已久,恍若隔世,讲到后来我的眼睛还是禁不住湿润了,只能转过头
去看著窗外那蓝得发黑的苍穹。
     
她一点也没感动。等我把眼泪忍回去,最后能够转过头去看她时,发现她那白皙的小脸
如同平静的秋水一般纹丝不动。
     
“怎麽样?”我问她,“你对我的故事有什麽感想?”
     
“要我说实话吗?”
     
“当然。”
     
“我说,”她斟酌了半天,寻找合适而不失礼貌的词,“你们那代人真怪!怪不得国家
让你们弄得乱七八糟的!”
     
也是返美的路上,也是一万米的高空中。
     
“你这是到美国去……”我问身旁的小伙子。
     
“上学。”
     
“拿PhD (博士)?”
     
“不,MBA (商科硕士)。拿PhD 是浪费生命,谁去干那种蠢事?”
     
“奥(口奥)?浪费生命?你倒说说,怎麽个浪费法?怎麽才算节约生命?”
     
“苦那麽多年才拿那麽点钱,一辈子给人家打工,说起来好听,其实不过是个干脑力活
的打工仔,口袋里一个钱没有,这不是浪费生命是什麽?”
     
我哑然。这话句句是真理,一句顶一万句。现在的人怎麽那麽聪明?我当初漂洋过海的
时候怎麽就傻得跟唐僧似的,不留在西梁女国做国王,只知道当国际倒爷,去倒那换不
来一个大子的赔钱货《南无妙法莲华经》?就为那数学里没有的“三藐三菩提”、地图
上找不到的“南无”、北海满湖都是的“莲华”,浪费了整整十四年(13年?记不得了)
的生命!人家好歹还是大唐御弟,花十四年换来去西安大雁塔里“高标跨苍穹”,当唯
识宗的国师爷,我呢?
     
沉默良久,我怎麽也不甘心自己的一生突然成了增产节约运动中要堵塞的漏洞,於是问
道:“那你准备怎麽节约你的生命呢?”
     
“您的意思是……”
     
“我是说,你觉得怎样才不算虚度一生?你的理想是什麽?拿到MBA 后又怎麽样?”
     
“我眼下的理想是在拿到MBA 十到十五年内当上一个第一流的跨国公司的CEO (总
裁)。”
     
“那倒是完全有可能的,只要你好好干。我有个朋友就在这样的位置上。不过,”我笑
了笑,却并没有笑的意思 。“他也浪费了好几年去熬PhD ,不过他好像也没后悔似
的。”
     
“他是拿奖学金的不是?那当然得去熬PhD 啦,谁有本事去拿MBA 的奖学金?”
     
“你是自费?那你父母肯定是大款或者高干,是吗?”
     
“不,他们是普通的机关职员。钱是我自己挣来的。”
     
“这麽多钱?”我惊奇地睁大了眼睛。“你自己是大款?你不是才从大学毕业的吗?”
     
“没错,钱是我在大学念书的时候挣来的。我赌期货是天才,从来只赢不输。”
     
虽然我在最大的资本主义国家生活了多年,什麽是“期货”我却一窍不通。於是小伙子
花了约半个小时向我解释那是怎样刺激、怎样使人亢奋的高风险赌博。他又讲又画地几
乎用完了我随身带著的笔记本,我却象个“放牛放马班”的劣等生一样在半云半雾中俯
仰沉浮,眼前“蒙查查”地浮现了那飞快旋转的轮盘赌,直转得我头晕眼花,不辨南北。
而且,赌钱似乎还要有点本钱才行,这期货据说却可以空手入白刃。“零”成了变量,
这门超高等数学我还没学过。
     
“你的父母知道你做生意吗?”我最后失去了求知欲,换了个轻松话题。
     
“他们?”他轻蔑地撇撇嘴,“他们知道什麽?我从头到尾都瞒著他们,直到最后我拿
到了签证才告诉了他们。要是让他们知道了,还干得成什麽事儿?”
     
“你怎麽这麽说自己的父母?”我惊道,“他们是你的亲生父母啊!”
     
“您别误会。我当然尊重他们,自己的父母嘛。不过我是成年人,我有我自己的生活,
不想象他们那样浪费生命。”
     
“他们也浪费生命?怎麽个浪费法?没有当上CEO ?头牌跨国公司的?”
     
“CEO ?”他再度轻蔑地撇撇嘴。“就凭他们那个样儿?他们一生什麽也没干,整个是
生活的失败者。”
     
“什麽也没干?哦,当然,又没钱,又没地位。不过,小伙子,你好像忘了他们生在什
麽时代。要是你活在他们的时代,没准你还混得不如他们!”
     
“谁说的?”彷佛见了期货,他一下子亢奋起来,连呼出来的每个二氧化炭分子都镀上
了自信。“决不会的!怎麽可能!”
     
“你是说,如果你活在你爸的时代,也能当上跨国公司的CEO ?据我所知,全国那时八
九亿人里就没有出过这麽号人物!难道所有的人都是白痴?”我讽刺地笑笑,“真是天
不生仲尼,万古长如夜。方今天下,舍我其谁?五百年必有王者兴,意在斯乎?意在斯
乎?小子何敢让焉!”
     
小伙子大概以为我在念密宗的什麽咒语,困惑地看看我。於是我尽可能通俗易懂地介绍
了一下他出生的时代背景,中心思想,段落大意,等等,最后归纳为一句话:那不是一
个人的才能和努力可以决定他的命运的时代,所以,他父母没有“成功”,并不就等於
是“浪费了生命”的“失败者”,只配受他的鄙视。
     
他还是不同意:“做不成生意,可以去搞政治嘛!条条大路通罗马!”
     
“当然。不过如果他们去搞政治,没准那条路会通到监狱里去,后来也就没钱供你去念
大学,赌期货了。”
     
然而不管我怎麽说,就是无法凿开一条时间隧道,让他钻过去看看那一端是什麽模样。
世上好像没有什麽东西能让他相信,他的一生有可能会过得如同他父母那样平庸。於是
我再度换了话题:
     
“告诉我,年轻人。如果你父亲或是你母亲病危,渴望见你最后一面,这时你正在你那
跨国公司里做一笔大买卖,如果在这节骨眼上离开了就要造成巨额损失,你会怎麽办
?”
     
“我当然不回去。如果他们要死,我回去也救不活他们,是不是?我会把一切都安排得
好好的,给他们请最好的大夫,最好的护士,住最好的医院,接受最好的治疗。这比我
扔下一切赶回去更有实际效果,对吧?而且,我相信他们也不愿意我为了他们毁了自己
的前途。”
     
我什麽也说不出来了。又一次,他的话句句是真理,一句顶一万句。正是这冷酷的合理
使我不寒而栗(心栗)。
     
沉默了半天,我问道:“你的成功的标准就是钱,对不对?一个人挣的钱越多,这个人
也就活得越成功,越没有浪费生命,是吗?要是一个人努力奋斗了一生最后还是个穷鬼,
这个人就是个只值得鄙视的失败者,对吧?”
     
“那当然!”如我预期,他的回答来得迅速而且毫不含糊。“检验一个人的能力的标准
当然就是钱。那麽多人赌期货,为什麽就我一个人只赢不输?我跟您说吧,那玩意儿可
是大进大出,转眼间就可以输几十万!要没有过人的智力和定力,成吗?您说,难道一
个人挣钱的能力还不是成功的客观标准?这世上还有什麽别的标准?”
     
“所以,穷鬼都是失败者?”
     
“嗯。”
     
“没有例外?”
     
“没有。”
     
“梵高呢?就是荷兰的那个印象派的大画家梵高?他算不算失败者?还有莎士比亚?”
     
他略一沉吟,道:“他们当然应该说是成功的。”
     
“不过据我所知,梵高到死都是个穷鬼,他的画是死后才变得值钱的。莎士比亚不过是
个戏班子的头儿,他的故居我去过,跟五星饭店可是没法儿比。照你的说法,他们都应
该是失败者了,是不是?”
     
这次轮到他说不出话来了,不过我并不觉得辩赢了的愉悦。明知他不会理解我的话,我
还是略带教训地说:“所以你看,这世上除了金钱还有些别的东西!除了挣钱的本事还
有别的能力!除了期货、股票、大进大出的买卖之外还有别的珍贵的玩意儿!除了作
CEO之外还有别种不浪费生命的活法!”
     
我的话大概引起了他的反感,他什麽也没说,打开空姐送来的报纸看了起来。直到飞机
著陆,我们再也没有过五句话以上的交谈。下飞机时,我站起来跟他握别,说道:
     
“年轻人,我相信你一定会成功的,你一定会如愿以偿,在十五年内当上CEO 。我跟我
的孩子说过:不管一个人的天资如何,只要他锲而不舍,追求什麽都会有回报──追求
知识会变得博学;追求权力迟早总会爬上去;追求财富也早晚会发财,只有追求爱情是
没把握的事儿。连父母的死都挡不住你的野心,我实在看不出还有什麽东西会挡在你成
功的路上。你决不会象你父母一样的失败。在美国这个充满机会的土地上,我相信你一
定会实现你的抱负,很可能还会远远超过你的近程目标。不过,要是咱们的年轻人都象
你这样,我们这个民族恐怕最后要变成个失败者的民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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