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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人相轻”与廉价优越感
     
     
芦笛
     
     
“文人相轻”是曹丕首先发现的现象,然而他陛下却没有探索这个现象的来源。在我看
来,这种现象作为中国文化的一个重要特点,反映了我们内心深处的那种不可一日或缺
的优越感。这玩意儿是咱们生活质量的一个重要组成部份,如果我们活在世上不觉得比
别人高出一个脑袋,这日子就再怎麽富裕也不能让人舒心畅意。
     
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有比较才有鉴别。”对咱们来讲,自己的幸福只存在于与
他人比较之中,这就是为什麽中国人成为世上最势利的民族的原因。我们善于与各种各
样的人、在各种各样的场合下进行比较。我们乐于捉弄傻子,嘲笑残疾人和神经病患者,
鄙视一切从农村直到地区一级的各种“乡下佬”(在上海则包括全国一切城市)以及少
数民族,傲视一切历史短、资源少的国家,更不用说那些“黑鬼”们了。无论是“历史
悠久”、“地大物博”还是“人口众多”,都是我们优越感的源泉,哪怕是偏僻山区来
的“乡下佬”们也可以和城里的阔少们一样免费享受--虽然没有一个人想得起来问上
一声:这不管是“历史”还是“地物”,到底算是咱们的什麽本事?当然,“人口众多”
总算证明了咱们非凡的生殖能力,是和美国打核大战的雄厚资本。
     
读书人据说是多了点知识,所以优越感自然也就比别人来得更廉价和丰富。其中最常见
的一种,便是以为自己的学科有什麽了不起,认定学别样科目的人都是无可救药的蠢材。
自“解放”以来最流行的,便是重理轻文,以为自己即便不是牛、爱式的天才,人格上
也要比所谓“文人”高明得多。最近格格的妙文,只不过是冰山一角,以前早就有王伯
庆、马悲鸣等先生炫耀过学理的人如何如何了不得。对这种“器浅易盈”的浅薄优越感,
老芦早就卯足了劲准备痛痛地驳一驳,为我那被自己耽误的人生出口恶气。
     
看过我的“自白书”的人都知道,我自小喜欢文史,却被家族的浅薄重理轻文传统引上
了岐路。我们家的人都是搞理工的,而文科却还很不错。大概就因为如此,他们以为文
科没有什麽稀罕的,“只要识字就能自学”。虽然我学起理科的东西来毫不费力,然而
真正的兴趣还是在文科。可是就因为这浅薄的虚荣心,害得我舍玉取瓦,终生从事了一
种自己并不喜欢的行当。我常常想,要是我喜欢本行也象喜欢文史一样,花的时间也象
看“闲书”那麽多,则我恐怕早就卓然成家了。
     
本人也算是个混得下去的科研匠,然而我对付本行的秘诀,完全是敬爱的林副统帅说的:
“急用先学,立竿见影。”书到用时才去翻,除了熬学位那段,杂志从来是只在八小时
之内看,用多少看多少,多看了一眼都好像吃了大亏似的,一回家便“非礼勿视”,宁
肯去看电视也决不往学术文献上溜一眼。就这样也照样能在名校混。这了不得的理科究
竟有什麽稀罕的?现代科研越搞越窄,只要基础牢固(国内教育一般都能保证这一点),
随便搞什麽课题,你只需用电脑把那点文献调出来,把所有的综述看一遍,立刻就能进
入前沿。此外还有大批的学术会,听多了就不会杀猪也会捆猪。时代到了今天,科学已
不再是一小撮天才们的匠心独运,它已经变成了社会化大生产,其中的普通岗位挂个香
蕉在那儿就连猴子都能顶上。吹嘘理科如何了不得的人一定没有什麽了不得。
     
林思云先生没去过西方国家,又大概受了日本人种族主义的影响,以为白人个个是天才。
老芦混来混去,天才见过许多,但智力不如我的白同事更是车载斗量。只不过人家和我
不同,是“衣带渐宽终不悔”地苦恋自己的行当。就是这爱与不爱决定了一个人的出息。
而象我这样因为浅薄的虚荣心断送自己出息的事,也只有在咱们那种奇特的人文环境中
才会发生。
     
崇理轻文的“道理”格格已经讲了。第一,据说是学文的人比较卑污,学理的人比较清
高。所以,“文人”不是互相吹捧,就是互相攻击。其实我早就在<<文人无行论>>
中说过,所谓“文人”,指的应该是一切学科的读书人。论卑污,所有学文科的混帐加
在一起造的孽恐怕也比不上钱学森的<<亩产万斤粮是可能的>>的“科学论文”。最
近伏法的成副委员长,似乎也不是学文的。从敬爱的江总、朱总、李总直到厅局级干部,
好像都是学理科、特别是学机电的。净是理科出身的人当家,不知国家为何还腐败成这
个样子。
     
至于靠无耻自吹和弄虚作假成名,那位克隆了恐龙蛋基因的科学家,创立了某种不存在
的“某氏理论”的女主人,跟骗子牛满江合作的某教授,一本力学讲义吃一辈子的清华
名教授,因为是摩尔根弟子而沾光沾到咽气方休的遗传学家,这些伟人出名之轻易,似
乎并不下于巴金。论人格,中国科学界似乎还没有谁象陈寅恪、钱锺书那样入污泥而不
染,逢乱世而全节的好汉子、大丈夫。
     
这文不如理的第二个理由,据说是文易理难。然而奇怪的是,能学那据说是很难很难的
理科的格格,自己却没有能力写出一篇看得下去的文章。而且她竟能一面坦承她没有能
力写好文章,一面又坚持认为学理科就是比文科难。要让这互相矛盾的说法不矛盾,唯
一的假设只能是她既不是学理的,也不是学文的。然而如果她什麽都不学的话,又怎能
判断自己不懂的事儿?就是有诸葛亮的辩才,也实在没法修补她留在坛里那壮观的破
烂。
     
比起格格登在<<大家论坛>>上的东东来,这也算不了什麽。记得当时拜读她写给我
的文章,我最深刻的印象,是一个人竟然可以在短短的一篇文章中做到如此矛盾百出,
一般人恐怕刻意为之也无法办到。她先是说写文章不能在道德上褒贬对方,然后却通篇
指责我身为大陆人偏袒台湾,丧失道德立场,甚至暗示我大概是得了台湾人的什麽好处。
接著她又举袁崇焕的反侵略来证明大陆对台湾的侵略有理。逻辑上如此混乱还嫌不够,
她还一面承认台湾比大陆民主,一面拥护专制的大陆去打民主的台湾,只不过据说是因
为陈老扁看不起大陆的穷亲戚!等到我写了回应,她却又发明出个我替台湾说话是“锦
上添花”,不为大陆“雪中送炭”的妙说来!要以十三亿人口和九百多万平方的土地下
的无穷资源去打人的大陆居然成了“雪中待炭”,而以蕞尔小岛面对那庞然大物的台湾
反倒成了添花之锦!格格的思维方式,的确是别致得紧,不知这是否与她接受的严谨的
科研训练有关。
     
坦率地说,看了格格那些惊人混乱的文章,我现在倒觉得是理易文难。我过去早有这个
感觉:只要是学理的,不管什麽阿猫阿狗都能留在西方找工作。而学文科要能留在西方,
就一定得是真正出类拔萃的。君不见有多少学文的人到了西方去改学电脑软件?连一篇
短文的思路都理不清的人也可以在理科里混,真可谓“斯理扫地”。这世上还有什麽比
学理更容易的事儿?大概只有当官(据李鸿章中堂大人教导:世上最容易的事儿就是做
官。如果一个人连官都做不了,这个人就真笨得不可救药了)。
     
第三个理由,据说是写科研论文与文学写作不同,后者可以没有根据地乱说话。大概就
是出於这一理解,我拜读过的格格的四五篇东东都是毫无根据地乱说话。她当初在
<<大家>>先影射我拿了台湾的钱,后又指责我象胡屠户巴结中举的范进那样拍台湾
的马屁。这次又莫名其妙地先一口咬死我和老碑都是所谓学文科的“文人”,然后又硬
说老碑、王一民、有才、大概还有我组成了一个“党同伐异”的帮派。
     
学格格的榜样,我这里也来胡乱猜猜,我看咱们坛上的这一伙狐朋狗友,大概只有没卷
到争论里来的小春是学文的。老碑自己就在坛里承认过他是学理的。你要骂别人是狭义
的“文人”,最起码得先去调查一下人家的背景,这似乎不是什麽需要系统训练的高深
思维。同样地,你要骂人家“党同伐异”,先得看看这些人是不是一“党”,是否有
“同”无“异”。
     
我和老碑虽然是朋友,但我俩从来在网上互相批评指责,前两天我才骂他是“误解人的
专家”、“买椟还珠的行家里手”,而有才刚刚才怒斥过某网友在搞老芦的“个人崇
拜”。至于王一民先生似乎就从来没有说过我的什麽好话,反而认为我这个人笔下虽然
来得,人品却不怎麽的。我当初离开<<大家>>时,他写了篇<<芦笛现象>>,大
旨似乎是说我这个人善于诡辩,从来不肯认错。王先生的这些批评确实有道理,在“不
芦之争”里,我的劣根性确实暴露无余,而文过饰非也非厚诬之辞--我的确违心地收
回了“民主恩赐论”,利用辩术欺骗了读者。所以,这“说东道西四人帮”,就如同老
芦拿台币似的,纯粹出自格格那非理科的丰富想象。
     
文不如理的第四个理由,格格没有说出来,我这里替她讲了,那就是据说文科无助于国
计民生。这种理由自“解放”以来特别昌行。我党本是个文盲农民党,长期奉行反智主
义,这种思潮是毫不足怪的。就是在它的影响下,“解放”前建立起来的一系列社会科
学教育研究部门被摧残殆尽。然而改革开放二十多年了,我们的知识分子们至今还信奉
这种幼稚园的东西,岂非咄咄怪事?爱因斯坦的脑袋固然了不起,然而康德的又岂是等
闲的?吾不知对於普通人的成长,是牛顿还是托尔斯泰的影响大。而没有“真理标准讨
论”和“伤痕文学”的启蒙,改革开放又难道会取得那种汹涌的势头?
     
令人懊丧的是有这种浅薄心态的人不只是格格那样的个别人,它似乎已经成了我们的国
策。中国大概是世上独一无二的国家,除了外交官,政府官员基本上由理科出身的人充
当。这真应了鲁迅说的:学会写八股文便能一通百通,能亲民理政、平冤决狱甚至治理
黄河,如今这电机取代了八股文,也算是个进步吧。我觉得,这种现象其实反映了咱们
那深重的民族自卑情结--因为理科是舶来品,似乎就比土特产华贵了许多。其实文科
除了国学外也都是进口货,而治理一个现代国家的文官集团(不是政治家们)必须受过
专门训练,这又是一个常识问题。崇理抑文的倾向竟能在现代中国社会形成强大思潮,
说明这个民族离成熟还有万里之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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