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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贞”的国粹──驳林思云先生
     
芦笛
     
     
顷见林思云先生《傲慢的马悦然》一文,不胜震惊和失望。坦率地说,林先生这篇文章,
完全是党文化的遗风薰陶出来的,充满了文化排外主义的傲慢。马悦然很可能是林先生
说的三流汉学家,这次诺贝尔奖也很可能是一次失误,这些都是可能的,然而林先生却
把这件事发挥成一种西方人对中国人的“傲慢”、“俯视”甚至“无视”,以激烈的言
辞去煽起国人的同仇敌忾之心。把一桩学术事件无端地“上纲上线”,升级为民族尊严
的大是大非问题。犹记当初国人因为林先生的不同观点,怒斥他为“日奴”和“汉奸”,
我实在看不出林先生现在这种作法与那些人在本质上有什麽不同,唯一的区别只是马悦
然是汉学家而林先生是中国人而已。
     
在我看来,林文的几乎每一个论点都是站不住脚的。如果要逐条驳斥,恐怕驳不胜驳。
这里只能择要说说。
     
林先生的第一个逻辑错误是“不证而论”,以个例作一般归纳。他说:“这次诺贝尔评
委会把诺贝尔文学奖赏与一个法籍华人,而不赏与一个‘现役中国人’,这也不是人们
异议的根本原因。人们的主要异议是针对诺贝尔评委会不公平的评奖方法,是针对西方
汉学家对中国文学的傲慢态度。”我不知道他下这个结论的根据是什麽。林先生或许是
因为看到《联合报》上的采访而为马悦然的所谓“傲慢”而怒不可遏,然而似乎不是所
有持异议的人都看过那篇报道,遑论了解诺奖的评审过程。以林先生自己个人的体验去
概括所有持异议的人似乎不当。而且,马只不过是评审委员之一,就算马傲慢,林也未
证明其他投票的人也跟著他一道傲慢。如果林先生有确凿的证据,我希望他能够出示,
不要发挥咱们“不证而论”的传统。就算他证明了所有的委员都是傲慢家伙,这似乎也
并不等於诺奖评委会的评奖方法不公平。林先生在概念间的飞跃似乎使人眼花缭乱。更
重要的是,我希望林先生能够确凿地排除异议的政治因素,证明那第一没有当局的插手,
第二不是我党近来掀起的“凡是政府反对的我们就要反对,凡是政府拥护的我们就要拥
护”的“爱国主义”余波。
     
林先生的第二个逻辑错误是自相矛盾,他先是说:“我们却无法说中国文学比法国文学
落后,这是因为中国人无法写出法国文学,法国人也无法写出中国文学,两者何以进行
比较?”这就是说,不同国家的文学是不可比的。可在这之后,他立刻又下结论说:
“尽管中国在自然科学、社会科学方面比西方落后很多,但唯独在中国文学方面,中国
绝对比西方先进,所以中国人没有必要在中国文学方面仰视西方‘汉学家’们的指教。”
既然是不可比的东西,如何又出来了个“在中国文学方面,中国绝对比西方先进”之说?
(按:这里的“中国文学”显然是“文学”之误,因为外国人并不写什麽“中国文学”,
要比较,只可能拿中国文学去和法国或英美文学比。)基本立论都会出此重大逻辑错误,
实在是不可原谅。
     
这里的错误还不止此。因为中国人无法写出法国文学,法国人也无法写出中国文学,两
国的文学就不可能进行比较,这算是什麽推理?如此说来,世上所有的比较文学专业都
可以关张大吉了。文学是“人学”,它是人性的反映,而无论外国人中国人都是人,语
言不同毫不妨碍他们了解和欣赏彼此的文化。翻译可能会使语言美丧失,然而它却决不
会妨碍我们分享世界名著中那些角色的喜怒哀乐。也许林先生没有看过多少西方名著,
也许他不能领会那些名著给人带来的巨大的心灵震撼和美学享受,不过对我来说,我觉
得中国文学就是不如人,咱们没有出过巴尔扎克、雨果、弗楼拜、莫泊桑、梅里美、司
汤达、莎士比亚、司各脱、狄更斯、果戈里、托尔斯泰、屠格涅夫、莱蒙托夫、陀斯妥
耶夫斯基…这些大师的作品我都是在文革时代看的,彼时彼地的特殊的政治人文环境,
丝毫没有影响我为那些发生在风俗迥异的、遥远而神秘的土地上的悲欢离合而感极泣下!
我不懂法文、俄文,英文的造诣与中文的相去不可以道里计,然而这并不影响我坚定地
认为:中国迄未出过可与这些外国大师一比高低的文学巨人。
     
其实,正如我在《门外闲说金庸小说》中说的,中国小说的进步,完全是“西学东渐”
的结果。古典长篇小说一无足观,光是那个结构问题,老祖宗们就没能耐解决。《三国
演义》粗糙之极,毫无文学价值;《水浒》其实是本短篇小说集,各短篇藕断丝连地勉
强缀合在一起;《西游记》的“八十一难”多所雷同,而且是一根肠子通到底。《儒林
外史》结构之破碎蔚为奇观,一个角色演完一出短剧后就此“神龙见首不见尾”。《红
楼梦》落了“封神榜”、“排座次”的滥套,而且宝黛爱情主线逐渐漂移,淹没在贾府
的主仆斗法中。如果不是先贤们学了点为林先生傲慢排斥的西方文学来,我们就到现在
也不知道一部小说可以从两条线索去展开,更不必说细腻的心理描写了。随便打开为林
先生推崇备至的金庸的作品,那里面比比皆是西方学来的技法。要看出这一并不需要什
麽学问,只要拿它们跟旧武侠小说如《七侠五义》一比便知端的。
     
林先生的第三个错误仍是以个别因素作一般归纳,他根据语言障碍和人文环境的不同,
就断言西方人不可能成为第一流的汉学家。根据这种“不可知论”,考古学和历史研究
似乎也可以废除了,因为现代人的古文再好恐怕也比不过祖宗,而人文环境更是截然不
同。其实,就连咱们的史学研究,也是学了鬼子才走上了正道。如果林先生看过郭沫若
的《十批判书》,恐怕就不会对鬼子如此轻蔑。老祖宗早就说过:“不识庐山真面目,
只缘身在此山中”,西方汉学家的优势,是他们先进的思维方式。就是这一点使他们常
常能够达到国人无法企及的境界。当年对小芦的启蒙起了最大作用的一本书,是美国汉
学家费正清的《美国与中国》,就是这本书使我开始真正地懂得了中国的文化和历史。
到现在我也坚持认为,那是我看过的写中国的最好的一本书,国货中还未见有可以与之
比肩的作品。
     
林先生对马悦然的“傲慢”的抨击我就懒得再说了,只想说他的国学知识似乎确乎比不
上那个“三流”的汉学家。道家当然是一种哲学思想,然而它在中国文学中打下了非常
深刻的印记。如果林先生看过魏晋南北朝、特别是陶渊明、谢灵运等人的作品,看过李
白、苏轼的一两篇诗作,就会知道“出世”思想在传统士大夫的精神境界中占有何等重
要的位置。因为自己对国学认知的缺乏,就导出“马悦然傲慢”的结论,由此又飞跃到
“西方人用诺奖欺负嘲弄中国人”的结论,这种推理方式实在是新颖。
     
我们的国故捍卫者们不知道的是,咱们这个天上有、世间无的不得了、了不得的中文,
其实是个中西混血儿,所谓的“国粹”早已“失贞”,被洋鬼子们糟踏得不成模样了。
严格地说,咱们的中文国粹,于今剩下来的只有方块字。
     
论词汇,旧白话文(如《红楼梦》、《老残游记》、《孽海花》等)中没有的、现代中
文特有的双音词,如“绝对”、“相对”、“客观”、“主观”、“抽象”、“具体”
等等,无一不是根据外文翻译过来的词,其中大多数根本就是直接从日本进口的,这一
点连伟大领袖那个空前绝後的“民族主义”者都承认,而且还举了“干部”那个词作例
子。论句法,文言文是单句句法,而现代中文学习英文,改成了半单句、半复句的“解
放脚”。老芦的文章可以说是充满了中国气派的东西,文言与章回小说的表述杂用之,
然而它又充满了英文的句法,只是读者早就习惯了入侵的外敌,“认贼作父”到了看不
出来的地步而已。旧中文中,无论是文言还是旧白话,从来没有“一般来说”、“我不
同意的是”、“经过反复考虑,我觉得…”、“严格地说”这样从英文引进来的“分词
短语”,更不会把“因为”引出的原因从句放到主句后头。
     
这里随便举个例子。我在上面说:“根据这种‘不可知论’,考古学和历史研究似乎也
可以废除了,因为现代人的古文再好恐怕也比不过祖宗,而人文环境更是截然不同。”
这个句子整个就是欧化了的,“根据”引出来的是介词短语,而“因为”引出来的条件
从句放到了句末,这种写法在古书上是从来找不到的。但如果我不在这里点明,恐怕没
有一个读者会意识到这一点,可见我们对鬼子们的“文化侵略”到了何等熟视无睹的地
步!
     
其实,这种“文化侵略”是无微不至的。老祖宗除了在句子旁边加圈外(这就是咱们
“句号”的由来),没有给咱们发明标点符号。他们的文章不知道分段,除了写给皇帝
的奏章或是家书中将“圣躬”、“父亲大人”之类的词顶格写,以示尊敬外,竟不知道
根据文章的起承转合写成不同的段落,不管文章有多长都“浑然一体”。而且,就连今
天咱们的字行排列,也是“帝国主义文化侵略”的结果。大概用不著我提醒,老祖宗的
书是从右面打开的,字句从上到下,从右到左。之所以改成今天这个样子,是因为先辈
们屈从了英文数学公式和阿拉伯数字的野蛮排列习惯。
     
我这里想请教林先生:如果中国文学优于外国文学,咱们为什麽要来个“新文化运动”,
把国粹糟踏成今天这个不伦不类、非驴非马的样子?为什麽先贤们不高唱“祖国的好山
河寸土不让”,死死守住文言文那举世无双的精粹?为什麽他们不顾民族尊严,甘心接
受西方的“文化霸权”,里通外国,引狼入室,为西方的“文化侵略”充当马前卒?先
生今天撰文歌颂国文之优美,又何不写那太史公的雄深雅健的古文,或是王勃的骈四骊
六?
     
鲁迅早就说过,一个人如果身体健康,是决不会管什麽食物“伤胃”,什麽“损肝”的,
当他开始“忌嘴”之时,就是他弱不禁风之日了。如果我们的文学真的高出了西方文学,
大约也就不会有林先生这样的人出来写文章证明之,正如鬼子们没谁写文章证明他们强
过我们似的。落后不是耻辱,讳疾忌医、死不承认落后才是耻辱。这样下去我们便永远
也不会从落后变为先进,永远需要林先生这样的文章自慰。诺贝尔奖发给华人竟然激起
如此轩然大波,甚至导致林先生出来写这种战斗檄文,只能说明咱们这个民族已经虚弱
到了“头可断,眼不可睁”的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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