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浅谈暗示、先入为主与自卑情结──答林思云先生
     
芦笛
     
     
上次害得林先生为我请假,到现在一想起来就觉得内疚。我不知道日本公司那个怪兽的
规矩,不过听上去彷佛是个吃人不吐骨的地方。老芦从不愿到公司去,就是图个自由,
虽则不免清贫。我想如有可能,还是少加点班。人活在世上不说享受,有些个人兴趣起
码还得满足。
     
先生的“自我暗示”说,我觉得有一定道理,不过并不在所有的情况下都成立。其实,
你说的“自我暗示”,应该是“暗示”才对,因为它是被动输入的,不是自我诱导的。
而且你似乎还把“暗示”与“先入为主”混了起来。
     
我看过一点佛洛依德的书。据我的理解,暗示是由外人(如催眠师)或外界将某种信号
输入某人的大脑皮层下中枢(老佛所说的“下意识”),引起被催眠者的生理和心理反
应。自我暗示的原理与暗示相同,只是暗示的信号是自己输入的。暗示是催眠术的基
础,
而探索自我暗示造成的心理疾障,似乎就是精神分析学的基础。
     
暗示的最好的例子,我觉得是中学时看过的《知识就是力量》上的一篇文章,那是一个
苏联教授写的。有一次该教授在课堂上说,他想作个实验,测定一下气味在空中传播的
速度,为此他准备打开一个瓶子,里面装的是一种具有恶臭的液体。他仔细描述了那气
体是什麽个味儿,要学生闻到那味儿后就举手。接著他用手帕蒙住鼻子,打开了密封的
瓶子,在拧开瓶盖时作出嫌恶的样子,然后躲得远远的。过了一会儿,前排的学生就举
起了手,表示他们闻到了臭味。以后从前到后各排人都依次举手,等到最后一排人在五
六分钟后举起手来时,前一二排的女生已经给薰昏了头,有的直发恶心,有的请求到教
室外面去透口气。这时教授才告诉大家,那瓶子里装的其实是清水。
     
令人印象更深刻的是同一篇文章描写的另一个实验。教授将受试者进行了深度催眠后,
用一块冰放在他的手臂上,然后告诉他:“现在我用烙铁在烙你。”受试者脸上出现了
极度痛苦的表情。过后那块被冰接触过的地方果然被“烙”起了大水泡,跟烧伤一模一
样。
     
那篇文章也给出了自我暗示的例子:某人爱看医书,看来看去怀疑自己害了肝炎,成天
研究自己的“症状”,最后果然出现了一系列的肝炎症状,连肝脏都肿大了,只是验血
什麽都正常。等告诉“病人”他发“病”的原因,他立刻就霍然而愈,比《聊斋》上那
些被狐仙救治的书生好得还快。
     
自我暗示最严重的情况就是“歇斯底里”。卓别林的《舞台生涯》上那个瘫痪的芭蕾舞
女演员就是害了这种病。她自己完全能走,只是自以为不能走,於是真的不能走了,需
要老卓一耳光把她打到台上去,这才万事大吉。
     
自我暗示其实是气功强身治病的生理基础。所谓“练内丹”、“通大小周天”乃至“接
地气”,无一不是专在下意识中下功夫的自我暗示。迄今为止,科学家们对大脑皮层下
中枢的作用好像还没什麽了解。气功能作用于这些地方,激发出惊人的强身治病效果,
说明这些未知领域的潜能之大。但正因为它是在未知领域里乱闯,危险也就特别大。所
谓“走火入魔”、“出偏”就是这样。当年“鹤翔庄”弄得群魔乱舞,还号称是“发
功”,这种壮观的愚蠢也算是中华一景吧。
     
至于“先入为主”则是一种妨碍人们作出客观判断的成见,它当然可以是暗示或自我暗
示的结果,但也可以是传统意识造成的。中国传统认为白色不吉利,所以用作丧色,而
在西方则认为那是纯洁的象征,乃是新娘的服色。这两种看法当然说不上谁对谁错。当
然,有些感觉是人类共同的,绘画里的“热色”、“冷色”就是如此。不管你是哪个种
族,别人怎麽暗示诱导你,反正红和黄看上去就是暖烘烘的,蓝与白看上去就是凉冰冰
的。
     
产生“先入为主”的偏见最主要、最有效的原因是宣传。它与暗示最大的不同,在於它
是反复的大量的“明示”。所谓宣传,就是控制被宣传者的信息来源,只提供给他们事
先精选过的定了向的信息,使用新闻、文艺、教育等多种手段,长期、反复、直接、间
接地灌输某种观念。因为剥夺了被宣传者作客观比较的机会,所以宣传培养出来的观念
必然是偏见。
     
因为“暗示”(这里包括“自我暗示”)和“宣传”并不是一回事,人们对两者的接受
程度也不一样。前者似乎取决于个人的神经系统构造的特点,而后者取决于个人的智
力、
人生经历和教育程度。练过气功的人都知道,有的人“气感”特别足,有的人却如郭靖
似的麻木不仁。严新大师“带功讲课”,满场群魔乱舞,我是最先舞起来的一个,然而
有些人却自始至终无动于衷。当年全民痛悼好总理,形成了强大的群体催眠的“气
场”,
我每过广场就热泪滂沱,只是过后才自觉骇怪。这些都说明我这个人具有容易接受暗示
的气质,知识和判断力并不增加我对它的抵抗力。我常常想,如果八九年我在广场上,
没准也要中了群体催眠,短暂地鬼迷心窍。其实,大跃进和文革都有非常强大的群体催
眠作用在其中,这是我后来悟出来的道理。群众运动特别容易使人丧失理智,这在西方
早有定评。相比之下,宣传是否奏效,取决于一个人独立思考能力的强弱和独立掌握的
信息的多少,与暗示是否成功的机理完全不同。前者是个理性问题而后者似乎是个生理
问题。
     
暗示和宣传的作用效果也不同。暗示的作用是短暂的,并不会使一个人一劳永逸地丧失
脑袋。一个有主见的、个性强的人,一旦脱离了“气场”便立刻能找回自我。我当年离
开广场后便迅速恢复正常就说明了这一点。相比之下,宣传不会象暗示那样立竿见影,
但成见一旦通过宣传植入大脑后就极难破除,因为它已经影响了我们的思维方式。
     
“先入为主”的成见通过传统教育和宣传手段植入我们的脑袋后强化僵化到一定程度,
便成了“obsession”(此词中文似无等价物,待造)。中国人特有的obsession很多,
如“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郎才女貌”,“两口子男的一定得比女的强”等
等。随著时代进步,许多原来的obsession给破了,然而又冒出来一些新的,如“高
楼obsession”、“显摆obsession”,等等。
     
成见盘根错节,变成一种错综纠结的东西,便成了“complex”(按:此词一般译为
“情结”,但人们在使用“情结”这个词时,用的其实常常是上文说的“obsession”
的意思,今姑从通译)。“情结”的表现很复杂,表现常常是矛盾的。最典型的就是
“自卑情结”,为此情结所苦的人常常表现得剑拔弩张,声势汹汹,表面上非常傲慢和
厉害(aggressive),其实内心极度脆弱,因此对别人的评价极度敏感,特别注意自己
给别人留下的印象。过去的“工农兵学员”和从农村来的大学生中有许多人都有这种表
现(当然这是社会歧视造成的,不是他们的错)。
     
从这些症状来看,咱们就是一个深为自卑情结所苦的民族。咱们表面上看上去底气十
足,
动不动就号称是天下最聪明、最优秀的种族,同时又非常非常心虚胆怯,特别留意洋人
的一举一动。洋人不夸咱们,咱们就惶惶不可终日。文革是中国最排外的时期,那时咱
们号称是世界革命的中心、全人类的解放者,然而哪怕就在那个时候,《参考消息》上
也专登外国人说的好话。我看现在的北韩也有这个毛病。天天痛批“事大主义”,歌颂
“主体思想”,说明他们是何等的不自信。
     
这自卑情结真是害苦了咱们中国人。许多中国学人到了海外来便如同进城的“乡下
佬”、
从山村考进清华、北大的“新鲜人”一般,变得格外的多疑、敏感、易怒。洋人本来就
是大大咧咧的没什麽小心眼,碰上他们便成了鸡同鸭讲,随便一句话都会被对方深文周
纳地发挥出一大通“种族歧视”的险恶用心来。老芦不知遇到过多少这种事,和事老当
了不知多少回。
     
有一次某访问学者因为打字不过关,把一篇论文拿给系里的秘书打,秘书假装惊叹地笑
著说:
     
“啊!这麽多啊!你做的工作真多啊!来了没多久就干出这麽多活来,Amazing!(了
不起)”
     
“什麽?你嫌多?这是我的工作!我就是干这个的,写论文就是我的工作!要是别人请
你帮忙你就不会埋怨了,是不是?你看不起我!”(她的口语当然没有这麽流利,这些
话是断断续续地说出来的。)
     
她越说越委屈,越说越伤心,最后乾脆放声大哭,险些化作出口孟姜女,哭倒了系大
楼。
秘书则惊得目瞪口呆,什麽话也说不上来。后来我闻声赶去才把她拖走了,细问之下哭
笑不得。但无论我如何解释,她就是一口咬死秘书是个种族主义者。秘书后来找过我无
数次,求我向该同志解释,说那些话她是当作恭维话讲的,做梦也没想到竟会冒犯对
方。
我只得向该蜜撒谎,胡说英文“amazing ”的发音听上去在中文里象骂人话,因为该同
志英文不太好,才出了这个误会,请她多多包涵。该蜜信了我的甜言蜜语,只是仍不明
白为什麽中国女人那麽爱哭。后来她有几次在我面前失口说了“amazing”后还忙不迭
地
地道歉,大概是怕我也哭天抢地起来吧。
     
比起来,老美从来没有这些鼠肚鸡肠,他们从来也不在乎别人是怎麽看他们的。同胞拿
不拿诺奖也好,在奥赛上夺不夺标也好,从来不会在全国掀起轩然大波。争办奥运,图
的是借此发财,从来无法理解我们怎麽会把这种商机跟什麽“国威”联系在一起,甚至
弄个组合大电视放到广场上去让万民观看奥委会的投票结果。老美的报纸上不止一次地
说起中国争取主办奥赛的obsession ,觉得那实在是超乎他们的理解能力。
     
当然,西方人对东方人的无知与偏见是根深蒂固的,“西方中心主义”大概是他们永远
无法破除的obsession。在这方面,年纪越大、教育程度越低的人越是不可救药。我们
那
儿原来有个老技术员,现在退休了。我常跟他在一块儿聊天,有一次他问我:
     
“你是中国哪个部落来的?”
     
我勃然大怒,反问他:“你是美国哪个部落来的?”
     
“对不起,你说什麽?”
     
“我不过是问你同一个问题罢了。”
     
他惊奇地看看我,说:“你知道,这个国家不是部落社会。”
     
“中国也不是部落社会!你知道吗?中国早就不是部落社会了,我们不是部落社会的时
候,欧洲还在部落社会里呆著呢!”
     
“是吗?”他无限惊奇,彷佛听说火星上有部落社会似的。
     
以后混熟了,我才发现此老极善良,根本没有鄙视人的意思。他那问题是出自天真的对
中国的无知与偏见,不是蓄意污辱。即使这样,我有时仍然忍不住又好气又好笑。一次
我告诉他我准备回国,他问:
     
“你坐哪国的航班?”
     
“中国的。”
     
“中国有航空公司吗?”
     
“这简直是污辱!我们就不配有航空公司吗?”
     
“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他一时语塞,半晌才说,“机长是中国人吗
?”
     
“当然是!!!”我吼了起来,“你是不是认为中国人没有能力开飞机?我是中国人,
一样做scientist。Scientist 能做,机长就不能做吗?”
     
“对不起,我是说,开国际航班要跟地面的人用英语交流…”
     
“难道我们现在又是在用中文交流?”我半真半假地骂,“你这个傲慢杂种,不可救药
的种族主义者!”
     
他难为情地笑笑,不再说下去了。以后聊天,我就有意识地给他开点中国常识课,把从
李约瑟的书上看来的东西零售一点给他。他如闻仙乐,如痴如醉,没口子称赞中国人的
聪明──竟然连马蹬都是他们发明的!当他听说中国人制烈酒不需蒸馏而能一步到位时
(注:洋酒【spirits】必须多次蒸馏才能提高酒精浓度),他完全给迷住了,老是缠
著
问我那是怎麽弄的,是什麽原理,简直成了一种obsession,可惜我不懂此道,只能答
应
他下次回国给他带点酒药(最后他退休了,我也忘了此事)。就这样,我们成了好朋
友,
他说我是“一个优秀的中国大使”。退休前他跟同居多年的女朋友结婚,谁都没请就只
请了我。以后每逢圣诞就给我寄贺卡,末尾总是:“你的永远的傲慢杂种和不可救药的
种族主义者鲍勃”。
     
说这些事,是想说明,西方确实有不少人对中国不了解,似乎也不想了解。但那不应该
是我们关心之所在。我们的国脉国运不取决于别人的承认和首肯,而取决于自己的努力
和奋斗。而要使国家强大,我们就得做人家日本人早在19世纪就做了的事,正视自己的
短处,以西方为师。不此之图,却在两个极端来回摆荡,在89年把西方看成是正义的执
法者和大救星,现在又把人家看成是只想毁灭中国的妖魔,表现虽然相反,其实骨子里
都是那自卑情结作怪。
     
最后说到诺文奖上来,我觉得,林先生对马悦然的猜疑,似乎就象那位访问学者大战秘
书,不过是堂·吉诃德跟风车作战。而由此竟然影响到他对西方的一般的观感,似乎更
是不成比例的小题大作。我觉得,有个华人拿了诺文奖,起码说明中国文学达到了世界
先进水平,应该是一件令人高兴的事,但也用不著为此狂喜。就算高先生不是最优秀
的,
似乎也用不著生气,因为那似乎顶多说明了评委没有水平,并不能说明此举包藏了什麽
祸心。而且,连不是第一流的作者都拿了大奖,不是说明中国文学的平均水平高到不得
了的程度了麽?这更是令人高兴的事,又何必为此大动肝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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