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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巴布什卡”到“杜丘”
     
芦笛
     
     
读中村先生怀念健桑的文章,我不觉又魂驰东土,忆起了当年同时推出的《望乡》、
《追捕》和《狐狸的故事》那三部日本巨片引起的空前轰动。犹记“身后是非谁管得,
满村听说蔡中郎”,那时的中国,地无分南北,人无分老幼,没有不争说栗原小卷和高
仓健的。那轰动岂止是空前,恐怕也是绝後的,大概将成为中国文化史上独一无二的现
象。
     
“渴者易为饮,饥者易为餐”。那三部日本电影之所以卷起如此强劲的旋风(应该说是
台风),现在想来,似乎并不是因为电影本身如何了不得,而是从1963年就开始了的全
民文化饥渴使然。
     
大饥荒时代,肚子填不饱,文化管制便松了许多,牛鬼蛇神大出笼,让老百姓的日子稍
微松弛些。此之谓:“饭不够,戏来代。”这就是后来痛批的“修正主义黑线回潮”。
等到全国从死亡边缘挣扎回来,有了搞运动的本钱,牛鬼蛇神就不但收了起来,还成了
日后炸毁刘邓的定时炸弹,电影院放的是《千万不要忘记》、《夺印》一类宝货。弄到
后来,便连这些也成了毒草。文革快爆发时,我看过一部电影。记得那上面的人物,动
不动就打开小红书坐在一起,由坐在中间那个英雄说:“现在让我们来共同学习一段毛
主席语录。”饶是这样,等到文革爆发,中宣部照样成了“阎王殿”。
     
等到敬爱的江旗手掌上了意识形态领域的舵把,便有八个样板戏出来。这“样板”本是
工厂的行话,意思是照著那个标准样大量制作产物。可惜样板戏本身就是产物,从未起
到样板的作用而生出儿子来。样板戏包括两个芭蕾舞,六个京戏,全是舞台上演的,搬
上银幕是五六年后的事。在此期间,电影院便关闭了,百姓的娱乐,不是去参观批斗
“走资派”,便是观摩武斗。偶尔造反派也会放“毒草”电影供批判,此时便是百姓的
盛大娱乐。
     
记得我看了无数遍《清宫秘史》。年轻时记性好,每句台词都能背出来,到现在都还记
得几句。例如珍妃和光绪在后宫中照相,老佛爷登场,怒道:“什麽东西不好玩,却去
玩洋毛子的玩意儿!”又如拳乱起,联军来时,珍妃跟光绪说:“洋人不但不会杀皇上,
还会帮皇上重整朝纲。”等等。当时宣传画上的英雄无论男女,一个个都“养猪大似
象”,腰大十围,眉毛比关老爷的青龙偃月刀还宽,脸染得红过西红柿。珍妃同志则
“樱桃樊
素口,杨柳小蛮腰”,眉扫春山,眼横秋水,软语温存,吐气如兰(当然是想象的),
让人怎麽看怎麽舒服,觉得女人还是该这个样子才正常。可惜的是对话每到要紧处,便
有个巨大分贝的噪音出来怒斥。如在“重整朝纲”话音未落时,那斯(厂斯)便暴雷也
似地大喝一声:“听!这是典型的卖国主义!中国的赫鲁晓夫还说它是爱国主义的影
片!”这些噪音,象煞了如今咱们这个坛里那些跟芦老红卫兵过不去的爱国小子们的腔
口,真是“江山代有才人出”。
     
后来,无产阶级司令部大概发现人民批判毒草电影的热情高得太有点不正常,於是毒草
便给斩草除根了。此后若干年,除了《新闻简报》便毫无电影。实在无聊,官家就把老
掉牙的《列宁在十月》、《列宁在1918》刨出来放。《列宁在1918》中有个乌兰诺哇
(左为女)主演的《天鹅湖》,那段戏顶多有五分钟,间以包厢中某水兵一边咬著鸡腿
一边看得津津有味的短镜头。然而许多人买票就专门为看这段戏。等到戏在中途被契卡
的皮夹克同志打断,宣布处决了前沙皇的消息时,电影院里便听见一片椅子响,起码有
半场人退场。这种事搞多了,当局自然觉得丢脸,於是便在影院周遭布下天罗地网,很
抓了几次中途退场的人,连小芦都中过埋伏。幸亏我急中生智,说自己是出来追一个偷
走我钱包的人,这才侥幸得脱。
     
要说那时的人民群众美学趣味陡增,爱上了典雅的芭蕾舞,似乎也不是那麽回事。人们
之所以舍得花几毛钱去看五六分钟的芭蕾舞,最主要的原因大概还是性饥饿。老实说,
小芦那时虽然颇迷恋西方文学艺术,《天鹅湖》的音乐旋律是烂熟于心,但去看那五分
钟的芭蕾,为的还是乌兰诺哇穿得特别暴露。我当然知道人家穿著紧身裤,然而那柔和
的线条看上去实在是舒服。啃鸡腿的水兵也让我馋涎欲滴。当时要是让我在鸡腿和大腿
里让我选一个看,我还真是决定不下来挑哪个。
     
大乱初歇,跟兄弟国家阿、朝、越的关系有了些改善,连“朝修”似乎也不怎麽“修”
了,於是便有了几部外国电影。当时的民谣道:“中国电影新闻简报,阿巴电影莫名其
妙,朝鲜电影又哭又笑,越南电影飞机大炮。”。当时的唯一的中国电影明星是西哈努
克亲王。他用国库的钱到处游山玩水,平民百姓便在《新闻简报》中跟著他老人家欣赏
桂林山水,三峡风光。比起攻读“两报一刊”的大块文章来,那的确是比李白的《梦游
天姥吟留别》还潇洒的赏心乐事。类似的电影还有庄则栋率领的中国体育代表团访美,
我就是第一次在那上头看到尼亚加拉大瀑布的。为了那大瀑布,我花的钱比为鸡腿加大
腿花的还要多。
     
越南电影我没本事坚持完哪怕一场,所以对飞机大炮说不上有什麽研究。阿尔巴尼亚是
欧洲的社会主义明灯(“黑洞”的代名词),既是欧洲人,哪怕就是社会主义也免不了
有些莫名其妙。最初的《海岸风雷》、《宁死不屈》对国人的直线大脑似乎还不是太大
问题,等到《第八个是铜像》出来,全国人民便被一股脑儿打进闷葫芦里去了。小芦虽
然没钻葫芦,然而也觉得实在是莫名其妙地乏味。倒是另一部电影我还喜欢,只是忘了
名字,那是关於上山下乡问题的。维拉是个大夫,丈夫主动要求下乡,於是两口子便开
始大战,直到维拉想通为止。我虽很喜欢维拉的俏模样,却觉得她和丈夫的吵闹完全是
“茶杯里的风暴”。阿国就指甲那麽大一点,下乡就算下到国境线上,要回城看老婆,
就算是步行,也是朝发而夕至,倒底吵个什麽呢?让他们到中国来下下乡试试!
     
造成第一次轰动的是朝鲜电影的“又哭又笑”。敬爱的金首相作曲的《卖花姑娘》,引
起的风暴恐怕超过后来的《追捕》。我认识的一位老太太据说看了四十多场,每次都哭
到昏死。满街都在唱:“卖花来哟,卖花来哟,花儿好,红又香…”或是:“千朵花来
万朵花,比不上金达莱花…”比中村先生提到的“啦呀啦”流行多了。那“卖花来哟”
的旋律,我记得是一首西方民歌。然而心里这麽想,却不敢说出来。我也去看了几次那
部电影,也洒了两点英雄泪。也曾学著那个瓷实铿锵的男中音朗诵:“人们常说,只要
心诚,石头也会开出花来…”很博得哥儿们的喝彩,有时几乎要引下他们的英雄泪来。
虽然如此,我其实心头雪亮:那部电影整个是个滥洒狗血的廉价煽情片,艺术品味甚至
还不如以前看过的《一江春水向东流》。
     
又哭又笑弄多了,便倒了人们的胃口。记得有部影片是讲一群伤兵在敌人后方迂回奋战
的,有点象咱们的《沙家邦(别字)》。那上头的角色只要一提“金首相”三个字,立
即便如同死了老子娘,眼泪四股四股地淌。我当时实在是纳闷:慈父领袖究竟是作了什
麽孽,害得他们那麽伤心?不过,从那部电影中,我第一次知道了朝鲜官方对咱们的真
实的态度──影片从头到尾,对中国人民“志愿”军没提到一个字,似乎那场战争完全
是他们独自打的。记得当时感慨颇深:当代的历史都可以编造,世上大概没有比人民更
容易糊弄的了。
     
以后外交政策进一步松动,连罗马尼亚都似乎不是那麽“修”了。於是便重放《多瑙河
之波》,引起全国婚龄青年的荷尔蒙大量分泌。那部电影比三级毛片的效果还大,因为
里面剪去的镜头太多太明显。例如船长新婚后和新娘走进舱房,彼此含情脉脉地凝视著,
然后便互相靠近、靠近…影片便在此时突然给剪了一段,剪接技术又拙劣无比,使银幕
骤然一片漆黑,让白痴都知道那地方挨了一剪刀。其实两个人恐怕顶多是接个吻。可是
这剪接却弄得“别有幽愁暗恨生,此时无声胜有声”,让人心里痒痒的,想象出无数的
巫山神女的情节来填补那段“空黑”。船长抱起新娘大叫:“我要把你扔到河里去!”
那段也是如此。除了刺激性激素分泌外,那部电影还让人们普遍知道官家喜欢动剪刀。
几年后放《追捕》,我的工人哥儿们就坚定地告诉我里面有“真优美”的裸体洗澡镜头,
只是让官家剪掉了。也不知道他们是哪儿来的灵感填补那不存在的“空黑”。不管怎
样,
那些剪接的效果,是造成人们普遍的错觉:西方电影里净是裸体和性交的镜头。后来我
出国后第一次看未经手术的西方电影,不禁大为惊奇:这麽乾净,怎麽可能呢?
     
同为欧洲国家,罗国这修正主义的明灯似乎要比阿国的社会主义明灯更少莫名其妙些。
和好来坞的灾难片比,《爆炸》简直是乏味之至。然而在那时,它却如同维纳斯“的爱
嘴”,如同“一个酒杯”,“喝不完的葡萄美酒,使我是十分的沉醉”(注:郭沫若
《女神》)。感受惊险之余,也有些别的感悟:满船的硝酸铵要爆炸了,人家不是动员
战士民兵念著“下定决心,不怕牺牲”顶风上,而是去找专家教授来研究延缓爆炸的办
法。这才是治国之道!我心里默默地说。
     
等到《巴布什卡历险记》出来,那就是登峰造极之作了。就是这部电影,帮我打赢了征
服芦娘子的战役。我那时第一次和她约会,生怕她不来,便诱之以电影票。她本来尚在
犹豫,一听说是巴布什卡便慨然允诺,从此便上了贼船脱身不得。那部电影从此在我心
中留下了无比温馨的回忆。我后来又和她看了许多遍,绝大多数台词都朗朗上口,可惜
没有记住导演的名字,否则将来庆祝金婚时得请人家来,以谢大媒。
     
和咱们的国产片比起来,这些电影真是好到没法说。那年头无论是样板戏还是故事片,
英雄们净是鳏寡孤独。唯一疑似结了婚的,便只有阿庆嫂和江水英(后者门上有个“光
荣军属”的匾);李勇奇好容易混了个媳妇,还让人家跳崖死了;大春和喜儿根本不是
恋爱关系而是阶级兄妹;赵四海只有个老娘,大概是由他妈“孤雌胎生”的;老寒腿好
像什麽亲人都没有,等等。这种绝对禁欲主义的产物,便是革命同志热衷于捉奸。当年
厂里的同志们抓到了偷偷欢会的少男少女,从来不许女方穿起衣服来,据说是要“保护
现场”!
     
奇怪的是,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觉得隔三差五必看的样板戏是一种酷刑。尽管民谣早就总
结了那个普适公式:“队长(或厂长)犯错误,书记来帮助,老贫农(或老工人)忆苦,
群众抓特务”,然而有的人就是乐此不疲。犹记当年看《红灯记》,我后面坐的某老工
人每到警句便击节赞赏,一唱三叹:“哈哈!‘电马电驴’,说得真妙!”“哈哈!
‘带回去研究研究’!你就把那本破黄历带回去研究研究吧,蠢货!”“哈哈,‘我就
会扳道叉’!看你还有什麽招?!”这电影放了不下一百次,他每次都坐在我后面,每
次都这麽赞叹,从不走样,从不错过一句警句,比瑞士表还准确。每次我都是忍了又忍,
才勉强压下给他脑门上一砖头的强烈冲动。
     
不过,许多人还是从外国电影上得出了一个结论,那便是越“修”的国家出的电影越好
看。等到正宗老牌老修南斯拉夫摘帽平了反,《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便造成继《卖花
姑娘》、《巴布什卡》的第三次轰动。那时我已和芦娘子打得火热,她家有点后门,便
在该片内部首映时荣幸地先睹为快。居然扔下小芦不管,让我心下十分忿忿。那天她来
告诉我,说上周末看了部南斯拉夫的电影,“真好看!真精彩!好看极了!精彩极了!”
翻来复去就那麽两句话,比盛赞《红灯记》的那位老工人还缺乏创造力。连电影名字她
都没能说全,只说出个“什麽窝”来。我当时绞尽脑汁也没猜出那到底是鸡窝还是猪窝,
直到后来公映时才恍悟:哦,那是萨拉热窝,裴迪南大公就是在那儿丧命的。当时真没
想到,二十多年后那个地名又会成为全世界电视的头条新闻。
     
放那三部日本电影的时候,我的人生已经进入《第二个春天》。本来,此心早已是九死
春蚕,成灰蜡炬,对生活再也不敢有任何指望。不料“漫天风雪迓春回,岭上红梅映日
开。一自高秋传号角,千红万紫进军来。”(郭沫若)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邓
小平。他为人民谋幸福,呼儿嗨哟,他是黑崽子的大救星!记忆中再没有比那更让人心
花怒放的“阳光灿烂的日子”。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充满希望,也充满了欢乐。这欢
乐首先就是国外进来的精彩绝伦的电影。
     
那三部片子中,似乎《追捕》最为风靡一时,但我却没有太大兴趣。它唯一引起我注意
的地方,是哥儿们跑来见我这个背叛工人阶级的败类时说的一句话:“真奇怪!外国的
检察官犯了法还会被追捕!”愣了半天,我才反应过来: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象我那样偷
读过禁书。
     
相比之下,我更喜欢《望乡》。当阿崎婆对栗原说:“人家不告诉你,必定有人家的难
处。怎麽还能去追问人家呢?”记得当年看到这儿,这普普通通的话语竟让我热泪盈眶。
那时虽已看饱了西方的书籍,对“隐私权”这最普通的人权竟然仍一无所知,只觉得世
上怎麽会有这麽尊重人、这麽体贴人的老太太。当栗原因此话而放声大哭时,观众却无
不莫名其妙:哭什麽呢?他们不知道栗原因为职业需要欺骗了老人家,窥探了人家的隐
私,此时正饱受良心煎熬。无数的政治运动已经使我们丧失了许多人类的正常感情,变
作了亚人类,所以国人的感情不是一般的粗糙。
     
最让我感动的,还是《狐狸的故事》。印象里似乎再没见过那麽细腻、那麽感人的艺术
杰作。那个瞎眼的小狐狸不知哄去了我的多少滴英雄泪。当然,如果现在再看那部片子,
可能我只会无动于衷。是道家首次发现了幸福不过是一种因比较而产生的主观感觉,而
咱们整个立国的基础就是这一发现。因为有人在地下宫殿的第十九层中呆著,所以十八
层的领导阶级们便幸福地活在九重天里。健桑和小卷非桑之所以成为全体国人的崇拜对
象,恐怕还得感谢敬爱的江旗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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