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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本五十六》历险记
     
──怀旧电影补遗
     
芦笛
     
     
适才见“我吃我在”(你是“我思我在”麽?)先生的跟帖,说起了几部暴露“日本军
国主义复活”的片子。我当然记得它们,只是那都是“地下核爆炸”,是“内部”放映
的,不曾象公映的电影一样在社会上掀起轩然大波。
     
现在的人往往缅怀毛时代的“公平”,他们不知道或是忘记了当初那种社会的组织方式。
那是如洋葱一般地由外到内的层状结构,层与层之间壁垒森严,泾渭分明。一旦不幸落
入外层,你就是打破头也休想越雷池半步而进入内层。不象现在如果做不了官,还可以
去倒腾买卖,出路和机会多到没法比。
     
老吃说的那几部电影,我只看过《啊!海军》和《军阀》,那还是上穷碧落下黄泉弄来
票。《山本五十六》初映时,有个女孩天天来找我。她喜欢外国文学,听我大侃雨果、
莫泊桑给迷得晕晕乎乎的。人家虽然没好意思开口,她的心事我却也明白。可惜我醉翁
之意不在酒,一直苦苦暗恋著她的女伴儿,满拟借她这个人民公社的金桥通向光明的彼
岸。那年头男女交际很不寻常,没个进身之阶我还真没理由去接近我的心上人。於是我
便假装糊涂地和她来往,指望著她能把我引到心上人身旁。
     
她不是黑崽子,家里是个“外层”接近“内部”的背景,当然比我这个老黑的前途要
“内部”得多。一次她通过关系弄来一张《山本》。票就那麽一张,人家舍不得看,背
著乾粮星夜来找我。恰巧我出门找朋友去了。等我回来,她已离去。母亲郑而重之地把
那张宝票交给我,说这是人家花了无数心力才弄来的,简直比肉票还宝贵,这一番心
意我可千万不能辜负。母亲明白我的心事,却不幸不怎麽喜欢我爱的那个女孩,反倒十
分喜欢她,巴不得咱俩成了。她老人家作风非常民主,从来让孩子自己拿主意,可是心
里还是有所偏向的。然而吾爱吾母,吾不爱该女。我接过票来一看,见已经过了二三十
分钟,当下也来不及和母亲多说,便紧紧地握著那张宝票往电影院飞奔。
     
电影院离我家颇远,等跑到那里,我已上气不接下气,满面赤红,汗下如雨。大门口戒
备森严,比警备司令部也差不多远。我把票恭恭敬敬地呈给一位大兵,他验明票的正身
便挥挥手让我进去。我接过票来刚要走,便听得一声断喝:
     
“等一等!”
     
我抬头一看,过来了个干部模样的人。他把票要了过去翻来复去地研究了一阵子,似乎
要确定那是不是用伪钞机印刷出来的。看不出什麽毛病来,便把目光移到我身上,从头
到脚地反复扫描,似乎要确定我是否也是伪钞机的作品。目光最后落定在我那双破凉鞋
上,他便对著我那肮脏的大脚趾皱起了眉头,似乎那便是伪钞机留下痕迹的地方。他欣
赏了我的脚丫凡四五分钟,最后问我:
     
“你是哪个单位的?”他的语气非常客气,然而却透出不可抗拒的威严,目光直视我的
双眼,彷佛要立即捕捉任何慌乱的表情。
     
我嗫嚅了半天,却吭赤(口赤)不出一个字来。我哪有什麽单位!区区在下不过是个倒
流回城的知青,本身在城里的存在就是对革命秩序的挑战。
     
“你是哪个单位的?”他重复了一遍,这次没了客气,威严却加倍到令人胆战的地步。
     
我当然不能承认我没有单位。一说实话,立即就得给抓起来遣送下去。慌乱中,我说出
了第一个蹦到脑海里来的某个工厂的名字。
     
“你撒谎!”他怒喝,“我们根本就没给工厂发过票!你的工作证呢?说,你的票是哪
儿来的?”
     
我的头嗡的一声:这下完了!我要是说出实话,不是要坑了人家那个女孩麽?母亲刚刚
还嘱咐我不要辜负人家的一片心意,我就是这麽报答人家的麽?但如果不说,他肯定要
以为我是想混进电影院搞破坏的阶级敌人。如果里面有首长,我还得背上谋刺首长的嫌
疑。得,这下大牢是蹲定了,早知如此,我还不如乖乖呆在乡下!
     
“谁撒谎了?!你为什麽不相信人?!”绝望中,我奋起作困兽之斗了,“毛主席教导
我们:‘我们应当相信群众,我们应当相信党’,你就是这麽相信一个领导阶级的吗?
你凭什麽要看我的工作证?谁看电影还带工作证?这是谁家的规定?难道伟大的无产阶
级文化大革命还没有破除那些迫害工人群众的清规戒律?”我越说越气愤,连我自己都
给装出来的无产阶级义愤陶醉了。
     
他没料到我这麽激烈的反应,吓了一跳,什麽也说不上来。过了半天他才又问我:
     
“但是我们确实没给工厂发过票,”他的口气温和了许多,“你能告诉我你的票是哪儿
来的吗?”
     
“哪儿来的?大街上捡来的!我在百货大楼门口捡到的。我等了半天不见失主回来找,
心想电影已经开了场二十多分钟,人家大概不会再来了,反正也是浪费了,不如我自己
去接受一下革命教育。这才赶著来看。我得承认我斗私批修做得不够好,不过换了你又
该怎麽办?我又没把票转手卖了,只是想来接受一下教育,这又有什麽错?”
     
他沉吟了半天,似乎无法确定我说的是不是实话。我看出了希望,索性以攻为守:
     
“这到底是什麽电影?我看你们这麽紧张,肯定是什麽首长看的内部片子。这麽办得了:
既然你不相信我,咱们乾脆到里面去找首长,再把我们厂领导找来,三头对证把话说清
楚,省得我莫名其妙地背黑锅!怎麽样?”
     
这一下将了他的军,他立刻说:
     
“行了行了!这点小事还要闹得惊天动地的!你走吧,这电影确实是内部片子,你不能
看。”
     
我如释重复,但还装出一副委屈的样子,嘟嘟囔囔地说:“谁闹了?是你闹还是我闹?
破电影有什麽稀罕的?内部电影都是毒草,还不如看《新闻简报》受教育。早知道是内
部片子,八抬大轿请我,我也不来!”
     
他头都大了,连连挥手:“行了行了!走吧走吧!别在这儿闹了,影响不好!”
     
我乘胜撤退,安全实施当年红军北上抗日的战略转移,只是懊悔自己去晚了,没乘人多
时混进去。和那位干部吵架时,我也曾断续听到里面传来的枪炮声和飞机轰鸣声。那电
影绝对来劲,真可惜!
     
回到家里,母亲听说比肉票还宝贝的电影票居然没用成,不禁也为我扼腕,更为那位女
孩心疼。她老人家反复念叨:“唉,要是她自己去看就好了!这孩子就是心眼儿好!你
哪配得上人家!”
     
第二天一早,那心眼儿好的孩子就来看我这配不上的混帐,急切地打听昨晚的电影如何。
为了不让她扫兴,我就跟她大侃山本是何等英明,南云又是怎样的白痴。我早就看够了
有关的历史,要侃个云山雾罩是毫无问题。她听了一会儿便失去了兴趣。我早就知道女
孩对战争、流血之类的玩意毫不感冒,把那张票给我,在她其实也不是什麽无从承受的
牺牲。
     
以后她又送来《啊!海军》和《军阀》,每次都是自己舍不得看作出的牺牲。我吸取了
教训,每次都穿上一件旧军装,混在大众中颐指气使地入场,这才得以睹一般国人所未
能睹,幸何如哉!
     
遗憾的是女人是水作的,一般都是冰雪聪明。不久人家就悟出了我意在沛公,从此不辞
而别,从我的人生道路中永远消失。她离开我后我非常怀念她,曾写信向她道歉,并建
议作真诚的朋友。然而那时女同胞似乎非此即彼,不是恋人的朋友关系免谈。就这样,
如同《巴布什卡》纪念了芦娘子的滑铁卢一样,那两部“日本军国主义复活的铁证”也
就永远和那清纯、善良、无瑕的女孩联系在一起,成了我最美好的人生回忆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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