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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穿万穿,马屁烂肠

──“马屁之邦”之三

芦笛


“马屁国”赖以立国的基本理论,便是“气可鼓而不可泄”,意思就是说:如同人类离
不开空气一样,咱们这个国家和人民是靠马屁过日子的。用通俗的语言来表达,那便是:
鱼儿离不开水呀,瓜儿离不开秧,马屁如同强心针,一天不拍国就亡。

迄今为止,这个理论的最好表述,见于《华夏文摘》的某篇文章,作者运用中医的“补
泻”理论来解释国家民族的宏观现象。这种手法其实不算新颖,因为用文学比喻来进行
“哲学”思辩是从老子那儿就开始了的深厚传统。然而,正因为我们能从“扫帚不到,
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中,推出“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它就不倒”的结论来,
所以还是有必要来揭示这种推理方式的荒唐。因为《华夏文摘》没有索引,我懒得去从
头每期刨起,所以这里仅凭记忆转述大意,说错之处,还盼作者指正。

该理论认为,中医对於虚弱的病人,不是象胡太医滥用虎狼药一般,使用“泻”的猛剂,
那样只会使病人更加虚弱。在这种情况下必须用“补”,补正培元之后,才能谈得上祛
邪。对国家民族也是如此。中国人已经没有自信心了,你再去批评指责他们,便只能把
事情弄得更糟。所以,对国家民族,咱们应该象家长对落后了的孩子一样百般鼓励,决
不该去摧毁他的自信心。据该文作者说,鲁迅和柏杨都犯了这个毛病。他还对柏杨面陈
了他的学说,后者一直沉默,云云。

这个理论的基本假设是:马屁是一种培本固元的补剂,是国民恢复自信心的对症良药。
至于国民是怎样丧失自信心的,是否与拍马有关,作者却没有说。文章隐含的结论是:
为了民族振兴,必须痛拍民族的马屁,拍得越猛,咱们长得也就越壮实。中华民族是否
腾飞,端赖咱们的马屁功和牛皮功练得怎样。过去说的是“良药苦口而利于病,忠言逆
耳而利于行”,如今则是“吗啡迷魂而利于病,马屁悦耳而利于行”了。

该理论的提出者可能没有认识到,他的理论并不新颖。事实上,这是我党五十年的国策。
我在《马屁之邦之二》中指出,在封建社会中,圣贤之道与马屁功和牛皮功是格格不入
的,不仅君王们被反复告诫要警惕那些吹牛拍马的无耻小人,而且朝廷还专门设置了御
史、“左拾遗”、“右补阙”那样的“言官”,专门来指出皇帝的过错和暴露小人的拍
马。只有在我党的英明领导下,吹牛拍马才成了治国之道,历史上从来没有哪一个时期,
马屁这服“补药”成了全民必服的“国药”。

毛泽东思想的一个重要内容,就是认定真正的革命者必须竭尽全力地拍人民群众的马屁。
不管人民怎样胡作非为,都只能大声喝彩,决不能说三道四,给人民群众泼冷水。早在
二十年代,湖南农村出现了无法无天的痞子运动,毛为此写下了经典论文,指出真正的
革命者决不能站在痞子们的对面指手划脚,而应该大声喝彩并踊跃加入痞子们。此后毛
的著作中无不贯穿了这一红线。他的经典论述中,有许多是言简意赅的马屁,诸如:
“人民,只有人民,才是创造世界历史的动力”,“卑贱者最聪明,高贵者最愚蠢”,
等等。

到了中共执政,这些经典论述便化作了国策。毛的思路是:只要你痛拍人民的马屁,人
民在服够“补品”后便会如同用足了“四小姐”的瘾君子,焕发出惊人的活力,於是便
“什麽人间奇迹都能造出来”。在他的天才头脑中,什麽不利的现实都可以“辩证转化”
为制造马屁的材料。所以,“一穷二白”竟然成了“穷则思变,要干,要革命”和“一
张白纸,好写最新最美的文字,好画最新最美的画图”;“好大喜功”竟然成了“好人
民之大,喜人民之功”;“歌功颂德”竟然成了“歌人民之功,颂人民之德”。简言之,
只要打出了“人民”的招牌,吹牛拍马这种无耻勾当就不但是光荣的,而且就是真正革
命者的标志。

就是在这种思想的指导下,毛将国家一步步引入灾难。1957年,他整肃了百万献上“泻
药”的“右派”;大致同一时期,他主编了《中国农村的社会主义高潮》,并在党内大
反“反冒进”,把主张谨慎行事的周恩来等整得几乎辞职,为“大跃进”的全面铺开扫
除了党内外的一切障碍。

“上有好者,下必甚焉。”“楚王好细腰,而野有饿殍。”既然皇帝喜欢“补药”,既
然进“泻药”的党内外人士痛遭整肃,全国人民当然也就学会了疯狂地吹牛拍马。伟大
领袖既然号召“十五年赶上英国”,“中国应当对人类有较大贡献”,咱们就乾脆来个
“三年超英,五年赶美”;伟大领袖既然喜欢“放卫星”,咱们就来个“亩产十四万斤
粮”;伟大领袖既然喜欢人民战争,咱们就来个全民炼钢,“小土群遍地开花”。领袖
拍人民的马屁,人民拍领袖的马屁,倒也屁声隆隆,蔚为壮观,可惜遭殃的是国家民
族。

根据李志绥大夫的回忆,庐山会议前夕,毛已经知道了“大跃进”的真相,然而此时他
考虑的,不是立即制止这场灾难,而是如何才能不泼人民群众的冷水,挫伤他们的“社
会主义积极性”。他自己不想给人民服“泻药”,也不准别人给他献“泻药”。彭德怀
元帅的万言书不过是最温和的“泻剂”,竟换来当时的丢官去职和十年后的身死囹圄。
为了把面子绷到底,我党於是提出“反右倾(斥泻药),鼓干劲(服补药),实现今年
的更大跃进”,直到全国一头栽入大饥荒的深渊。“补药”竟然成了谋杀几千万人民的
毒药,不知如今的“补泻理论”提出者是否想过这个问题。

在毛,这种应对方式是符合他的一贯思想的。既然“气可鼓而不可泄”,既然真正的革
命者只能拍人民的马屁而不能给他们泼冷水,他这个全国人民的化身与救星当然就只能
服“补药”,谁要是胆敢献“泻药”,谁就是想谋杀他,也就是谋杀全国人民。因此,
在此后的大饥荒中,报纸上从来是充满补药,欢呼“形势大好,而且越来越好”,成绩
和缺点永远是“九个指头和一个指头的关系”,而中国人似乎都是九指人,因为谁也看
不见那一个指头长在哪里。

除了理论上的要求,毛的“补泻论”更有策略上的考虑。庐山会议前,他宣布“我们决
不下罪己诏”(据《毛泽东思想万岁》),庐山会议中,他指出:“如果办一份报,专
登黑暗面,不出半年肯定垮台。”(据李锐《庐山会议实录》)从心理学上说。毛当然
是对的,中国人民需要一个全知全能的上帝来领导。任何小破绽都会戳破那个肥皂泡。

毛的补泻理论,不但变成了他选拔接班人的标准,而且直接导致了文革的爆发。现在很
有些人为林彪翻案,不仅张某出来编造神话,甚至把严肃的史学家唐德刚先生拉下了水
(正如某位“周恩来的私生女”把孔捷生拉下水似的),而且奕豹先生还写了一篇在网
上流传甚广的文章。其实毛一点也没看错人,林确实是毛泽东思想学得最活、毛泽东思
想伟大红旗举得最高的人。毛林二者的冲突是权力斗争的冲突而不是思想上的分岐。林
不但是上下两千年历史上仅见的超级马屁大师,而且把毛思想发展到了一个崭新阶段。
“群众运动是天然合理的”这一伟大的“补论”,便是毛本人也未见得想得出来。

伟大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就是为了毛本人百年之后还能享受万民拍马而发动的。那
场运动,是一场亘古未见的全民疯狂拍马的大竞赛。在这个“补泻”的大擂台上,谁拍
的马屁若不是响入云天,谁就要立即给打下台来。刘邓陶那些拍马不力(或疑为不力)
的人不是屈死黑牢,就是去职丢官,而以林副统帅为首的马屁大师们则火箭般窜升。如
同大跃进一样,人民和领袖交相“进补”,两者都飘飘然魂飞天外:“先进的东方,落
后的西方”,“北京成了世界革命中心”,“中国人民要去解放全人类”,“全世界仰
望著东方,东方有个红色的井岗”,“最响亮的歌是《东方红》,最伟大的领袖是毛泽
东。毛泽东啊毛泽东,您是世界人民心中的太阳,您是世界革命胜利的保证。全世界人
民热爱您,伟大领袖毛泽东!全世界人民忠于您,伟大的领袖毛泽东!”自从盘古开天
地,三皇五帝到于今,敢问中国人民有哪一个时刻如此无耻过?敢问有哪一个时期的领
袖和人民,又曾进服过如此海量的“人参附子”?

这种超量“进补”的后果,似乎用不著我多说。待到伟大领袖鹤驾西归,国门一开,中
国人民看见外界的真实模样后,自信心、自尊心便立刻轰毁。过去捧得有多高,现在摔
得就有多疼。从过去那个“天堂”、“世界革命中心”旦夕之间变成了比非洲好不了多
少的落后国家,这份酸楚,恐怕比海洛因药劲过了的感觉还难受。“补泻论”的作者怎
麽就没想到,如今中国人那外强中干的自卑感,完全是当年滥补胡拍造成的?

幸亏中国人不全都是糊涂虫。邓公以他那超人的远见卓识,断然停“补”用“泻”,牛
皮大话一概收起来不用。就连战略目标,也只敢定个令国民大为丧气的“小康”。然而
就是这种难得的求实精神,才造成了今天的经济繁荣。

惜乎如同毛思想的许多精髓一样,吹牛和拍马已经成了民族魂的一部份。炎黄子孙已经
习惯了扮演高人一等的救世主角色,没有“补药”是难过日子的。正好,六四暴露出来
的信仰与政权危机,促使当局再度袭用老谱,让人民再服补药,只是这次改为让全民拍
那抽象的“国家”与“民族”的马屁。中国人从原来天下“最革命”的人变成了“最聪
明”的人,似乎要成为日后主宰世界的“主子种族”,而西方先进国家据说是妨碍咱们
实现这个伟大目标的唯一障碍。

这种“进补”的结果,是“补”掉了民族本来就少得可怜的理智,人为地阻碍了中华的
振兴。姑不说中国人民的普遍仇外态度必然引起西方的反弹,而后者是咱们现代化的资
金、技术的唯一来源,光看看台海危机中暴露出来的全民疯狂就够了。如果那时中央也
和人民一样丧失神志,真个用导弹去袭击美国,如今地球上还有中国这块地方麽?今日
之十全大补丸,比大跃进那害死几千万人的毒药也差不到哪儿去。

不仅此也,当初的君民互拍马屁、共进“补药”是一首和谐的协奏曲,而如今的君民共
拍的对象不再是“领袖”而是“民族”,於是两者拍马的步调就有了差异。当主子的心
里明白,那些仇外宣传是为了巩固自家统治的,非但当不得真,而且处处都还得靠洋人
拉一把,所以做出来的事就跟说的大话截然不同。然而老百姓却弄假成真,真把鬼子当
成了仇人,以为政府没有骨气。这结果,就必然是激进的人民与慎重的政府对峙,迟早
要演出三十年代人民“逼蒋抗日”的旧戏。当年提早爆发的抗战不但让中国人民蒙受惨
重损失,而且把中国从此打入了共产地狱。未来的“逼江(或胡)抗美”就算不会出现,
政府的威信也必然是王小二过年,使已是深不可测的社会危机进一步加深。从老芦这个
局外人看来,还真想不出来有苦说不出的政府如何转这个弯,改“补”为“泻”,让热
昏的人民清凉下来。

根据中医理论,人虚弱到一定程度,就“虚不受补,越补越虚”,不知道那位“补泻”
理论的创立者是否知道这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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