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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碎与瓦全


芦笛


咱们中国人的脑袋,如同开汽车时的那只右脚,见到红灯就立即踩煞车,见到绿灯就踩
油门。这里没有思考的余裕,也用不著思考。这个怡红快绿的世界是如此的清晰与一目
了然,只须使用训练出来的条件反射即可从容应付。而什麽是红,什麽是绿,那绝对是
事物的客观属性与绝对真理,没有怀疑和推敲的余地。如果有人红绿不辨,或是以红为
绿,那是他不幸生成了色盲。

大陆人恨台独,除了“大一统”情结使然之外,更深层的原因是仇日情结的折射。咱们
这个民族,对倒楣蛋从来是无比鄙视的。中国人骂人,动不动就是:“你瞎了!”“你
聋了!”“你哑了!”““大麻子”、“三寸丁”之类,一直是咱们克敌制胜的千年法
宝。连伟大领袖讥笑“右倾机会主义者”,也要把他们比作“一摇一摆走路”的“小脚
女人”。根据张戎的《鸿》,当年东北人民盼星星、盼月亮,好不容易盼来了山河重光,
迎来了亲人中央军,万没想到对方一开口却是:“你们这些亡国奴!”类似地,当年陈
仪带去接收的那帮丘八,对台湾那些“亡国奴”也无比蔑视,终于激起了“二二八”民
变。“亡国奴”们不懂,有一部份人可以让咱们鄙视,这其实是一种极开心极痛快的事,
它能极大地提高我们的自信与自尊,让我们的现实生活变得不那麽悲惨。至于他们当初
是否愿作亡国奴,怎麽做的亡国奴,这“国”是怎麽亡的,跟咱们这些“非奴”有没有
相干,那是“红绿灯”以外的问题,不在我们的视野之中,如同我们骂“四眼狗”时从
来不会想想该“狗”是否愿意长“四眼”、而多长一对“眼睛”是否又真的使他丧失了
做人的资格一样。

台湾光复五十五年了。半个世纪的悠悠岁月,似乎还没有完全冲淡我们对“亡国奴”们
的蔑视。就连对台湾内部的“省籍矛盾”,我也免不得时时要疑心有这玩意儿在其中作
祟。偏偏台独分子们又不识起倒,专拣大陆人的痛处戳。中国人恨李登辉,始于他和司
马辽太郎的谈话。的确,哪个有血性的中国人,听了“我二十岁以前也是日本人”(大
意)、“台湾的悲哀”之类的话不气炸了肺?而吕秀莲在“终战日”跑到日本去感谢日
本当年并吞了台湾,更是让我们切齿衔骨至今。不瞒列位说,就是老芦,当时听到那些
屁话也著实愤怒了一阵子,到如今仍然余怒未消。

不过,为了摆脱“红绿灯”的条件反射,我养成了一种习惯,就是压下最初的正义冲动,
将自己放到对方的位置上,从对方的角度来想问题。这麽一想,疑惑就出来了。众所周
知,李登辉是台湾的第一个民选总统,以过半选票当选,而陈吕配也以四成选票当选。
这几个民族败类,为什麽竟会有过半或近半的台湾人民支持呢?这麽多(远非我党最热
爱的数字“一小撮”)的台湾人不愿做人而宁愿做奴,拥戴一个感谢日本而讨厌祖国的
副总统,这种怪现象该怎麽解释?莫非所谓“人”者其实并不是完全的人,而所谓“奴”
者也不见得真个就是奴,而那“感谢”也者,也确有一定的理由?

於是就沿著这条路想下去找理由,直找得我冷汗涔涔:如果当初台湾没有沦陷,留在祖
国那温暖的大家庭里,他们又会有些什麽好果子吃?晚清的义和团、辛亥革命引发的军
阀混战、国民革命、十年内战、八年抗战、“解放”战争……半个世纪里,咱们这温暖
的大家庭就没有一天断过枪声。据我所知,放枪和过年放鞭炮略有区别,枪声响过后常
常会有死尸留下来需要埋葬,比较麻烦一点。就算放枪等於放鞭炮,把钱都拿去买了
“霸王鞭”,又怎麽能在1935年就能修起35个水力火力发电站,建成纵横交错的岛内的
公路铁路网,使55%的耕地变为水浇田?更不用说那1944年就达到的92.5%的小学入学
率了。如果台湾没沦陷而且被咱们“解放”了,说不定如今咱们还得吁请更老牌的亡国
奴港澳同胞慷慨解囊,赞助岛内的“希望工程”,好让村里的一部份人先富起来呢!

如此看来,老吕的“感谢”,从她的角度上来说似乎也不是没有理由的。我们即使碍于
面子“一千个不答应!一万个不答应!”(按:“不答应”有一个似乎也就够了,“一
万个不答应”是否要比“一个不答应”更“不答应”些,这个问题老芦无能解决,还盼
高级政工师们指教),好像也得在心灵深处羡慕一番,赞一声:“丫们的运气真好!”
的确,台湾人躲过了神州大地上历时半世纪的的疯狂屠杀,决不是老李说的什麽“悲
哀”,而是运气好、点子高。在这点上,他们甚至比超老牌的亡国奴港澳同胞还幸运
──
后者还得接纳那些在大饥荒中如潮水般涌入的“表叔”们,弄得生存空间无比的逼仄。

行文到此,自己也吓了一跳:我这不是在鼓吹“亡国幸运”的加料的汉奸理论吗?照这
个歪理推下去,岂不是要得出当初父辈们坚持抗战是铸下了大错的结论?如果当年芦沟
桥枪一响,全国人民只当那是过年放鞭炮,家家“开了大门迎太君,太君来了没暴君”,
把亲人大日本皇军一个个往屋里让,鸡蛋、花生的请他们米西米西,军爱民,民拥军,
军民团结如一人,试看天下谁能敌,人人争做良心大大的好的良民,在我日的领导下改
天换地,全国岂不就处处成了像东北和台湾那样的发达地区?我日再不济,搞建设是确
有两下子的,至少不会象我党那样乱来,发明出那麽些说不尽道不完的祸国殃民的天才
把戏来。惟一的不痛快,就是咱们得接受异族的统治。不过,根据我党马祖宗的理论,
无产阶级其实是没有祖国的,决不能剥夺他们没有的东西。一样是给人扛活,主子是姓
党还是姓日其实也没有甚麽相干,有相干的是看谁给的金票多。君不见如今最爱国的人
都在海外,此无他,洋主子给的金票多故也。

要驳倒这个谬论,就得看到某种既在金票之外、也在马列主义之外的东西。而这个东西,
环球就咱们这一家讲得最多,也就是“气节”、“节操”、“骨气”、“民族尊严”等
等。圣贤们有“士可杀而不可辱”、“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宁为玉碎,不为瓦
全”,“志士不饮盗泉之水,廉者不受嗟来之食”等无数教导,而民间也有著“人争一
口气,佛争一炉香”,“不蒸模模也要争口气”“宁可站著死,决不跪著生”等明白浅
近的比方。用这个观点去考量,我们立刻就能发现亡国奴们的可鄙:哪怕他们锦衣玉食,
富甲王侯,却缺了做人最最要紧的东西,用《红灯记》中李玉和的话来说,他们不过是
一群断了脊梁骨的癞皮狗而已。

这麽一想,我立即心里无比舒泰。惟一残存的疑惑,是这个“民族尊严”究竟是不是个
绝对的、无限的东西,它究竟有没有个“弹性限度”,而超过这个限度,就是钢丝也得
给拉断。记得当年阿尔巴尼亚被老大哥革出教门,阿劳动党中央发表了掷地有声的庄严
声明:“我们阿尔巴尼亚人民宁愿吃草根树皮过日子,也决不向你们(指老大哥)乞
讨!”当时看了只觉得满腔热血都已沸腾,要为真理而斗争,一颗心飞到了亚得里亚海
边的山鹰之国。可惜好景不长,二十多年后,我却又无比懊丧地在电视上看到山鹰们纷
纷飞出国境,化作了国际丐帮。

宋明理学的最大的毛病,是它把一种相对的道德准则泛化和绝对化,把只有少数坚忍卓
绝的志士才能做到的理想道德境界,变成了全民必须凛遵毋违的行为规范。由於缺乏可
操作性,这种教义最终只能是造出一个伪善的社会来。所以,并不是那些挖空心思跑到
海外投靠洋主子后却奢谈起“爱国”来的主动亡国奴们天生特别虚伪,是他们所受的教
育把他们变成了这个样子。

其实,在不同的程度上,我们或多或少都有这种双重人格。我相信,那些惨死在多佛的
国际丐帮,当初在国内开会发言时,一定都能大义凛然地声讨李登辉、吕秀莲。这种感
情的流露绝对是自然的,和他们那秘密出逃的计划并行不悖。这其实毫不足奇──在内
心深处,咱们早就把“国家”、“民族”这些观念和“本人”分开了,国万万不可亡,
个人则一定要亡命天涯,去做金票大大的有的主动亡国奴。党的再教育再怎麽威力无穷
也压制不了人性,只能扭曲它而已。您要是在大饥荒年代唤起了一个奄奄一息的三代贫
农,问他是愿意饿死在伟大祖国还是活在日本人统治下的台湾,恐怕他会毫不犹豫地放
弃那根“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的脊梁骨。论气节,咱们炎黄子孙恐怕比不上日本人。
当年南太平洋中那些小岛上的全体军民或切腹或蹈海,这种事在咱们的二十四史中似乎
只有田横手下的那一小撮同志干过。可就这麽一个宁折不弯的民族,最后也没有真正
“一亿玉碎”,就连天神的非婚生子天皇陛下也含羞忍辱地去天天向麦帅请安,如同光
绪叩见老佛爷一样。

所以,所谓“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教导,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变成一种大规模推行的
国策。如果一个政治家或政党在全民范围内推行这种东西,就必然有著不可告人的动机。
我们当然要热爱自己的民族和祖国,在横遭强敌侵略之时当然应该奋起抗暴,但一个逼
著人民在“玉碎”和“瓦全”之间作选择的政府,本身就是没有天良、应该下台的政府。
如果一个政府利用“民族气节”来转移和冲淡人民对内政的腐败的注意,拿它来当做唤
起人民的愚忠的万应灵丹,它就是世上最不知耻的政府。真正的耻辱,不在那些被动或
主动当“亡国奴”的人们,而在于让他们变成“亡国奴”的社会环境。是这种环境使得
人民活在异族统治下竟然比活在“自己人”统治下还更幸福些。“二二八”民变居然会
发生,台湾居然会有人感谢日本的统治,感谢日本人的吕秀莲居然会当上副总统,丹佛
居然会死了这麽多“主动亡国奴”,而老芦居然会在五十多年后怀疑本民族圣战的合理
性,这一切一切都是本民族最大的耻辱和悲哀!

什麽时候我们能象西方人和日本人那样,不再面临“玉碎”与“瓦全”的选择,什麽时
候我们也就真正地有了民族尊严。

【注】本文中关於台湾建设的统计数字引自秦可峰《台湾的历史与“台独”的由来》,
原文载《枫华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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