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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朝春梦,马屁之源

──“马屁之邦”之六


芦笛

在《中国ABC:千年活化石》中,我说:

“鸦片战争是中国历史的转折点,它标志著永存的中国生活方式的结局的开始
(the beginning of the end)。有史以来第一次,中国面对著一个既不能同化、
又不能收买的更为强大的文明。她从此被打出了自己的运行轨道,迄今未能调整
自己,与外国生活方式共存共荣(come to terms with)而重新找到自己在世界
上的位置。有如一个破产者被赶出了自己的老宅而找不到一个栖身之处,中国人
从此一直徘徊在两个文明之间的沙漠中,在和平改革和暴力革命之间反复来回摆
荡,与此同时永被记忆中那失去了的光荣苦苦折磨。”

在我看来,这就是中国过去和现在的一切麻烦之源,这也是为什麽咱们以吹牛立国,以
马屁兴邦的根本原因。

中国文明的不幸,是她是一个孤立的、自洽自足的文明。由於地理位置的隔离,中国历
来为文化落后的“番邦”包围,从来找不到一个可以用作比照的文明参考系。在这种情
况下,老祖宗们便自然地将中国看作了宇宙中心。“天无二日,国无二主”,天上只有
一个太阳,地上只有一个皇帝万岁爷,邻国的国王都只是众星拱辰的“千岁爷”。当然,
世上也只有中华文明一家文明。就在西方“地理大发现”许多年后,清朝的李汝珍还写
了一本《镜花缘》,详细介绍了奇特的“异国”风情。书中的那些“外国人”不论怎样
奇特,甚至可以是牛首蛇身,却无一不奉中华为天朝,无一不讲汉语,也无一不诵习孔
孟之书,甚至还可以是吟诗作赋的高手。在国人心目中,孔孟之道如日月经天,江河行
地,乃万世不磨的永恒真理。懂不懂此道,是区分人和兽的主要标准。

如同坐井观天的蛤蟆,老祖宗从他们的井底望出来而发现的相对真理当然适用于彼时彼
地:朝鲜、越南甚至日本都崇奉圣贤之道,也确实奉中华为上国,他们中的优秀的知识
分子还能写中文诗文。不幸的是,当这种“天朝心态”已经变成了某种类似宗教信仰的
东西、在国民心目中扎下千年顽根而永不可破之后,“井栏”却被洋人的推土机强行推
倒,“青蛙”们被强行扔进了地球村。从那时起到现在的中国史,似乎就只反复证明了
一件事:井蛙们什麽事都能干,就是没有睁开眼睛看世界的能力。

在晚清,否认葡萄牙、西班牙存在、斥英国人为“英吉利小鬼”的大学士徐桐不必说了,
就连那些知识分子中的佼佼者也好不到哪儿去。范文澜称赞林则徐是“睁开眼睛看世界
的第一人”,其实那“第一人”是编篡《海图国志》的魏源。老魏和老林倒都是睁开了
眼,不过那眼是“隧道眼”,只看得见“夷之长技”,似乎那就等於“夷之长处”似的。
同光中兴的名臣算得上是当时中国最优秀的知识分子,然而他们的眼力和老魏也差不多:
中学必须为“体”,西学只能为“用”,夷本无学,徒恃长技而已。以举世无双的孔孟
之道再加上西方的奇技淫巧,中西杂交如一体,试看天下谁能敌?

等到甲午大败,朝野的有识之士才悟出鬼子的把戏如同金庸笔下的武功,要想使人家
“大慈大悲千手式”的招数,先得去潜心苦练几十年内功。从鸦片战争到甲午,整整半
个世纪过去了,一个四五亿人的大国,竟要花这麽长的时间,付出这麽惨痛的代价,才
能认识到这麽简单的一个事实,这事本身就绝对可入《吉尼斯大全》。

然而比起後代来,康、梁的智慧至今无人可及。从戊戌变法一直折腾到晚清宪政运动,
中国人证明了自己就算有了瞬间的睁眼能力,却丝毫没有日本人那样的学习能力,不管
西方的什麽好东西,到了咱们手里便“画虎不成反类犬”。除了鬼子发明出来的鸦片烟,
没有什麽洋货能让咱们举国趋之若骛(现在国人只知骂英国人贩鸦片,却不知人家本国
内从来也没禁过烟)。

这里面的原因固然很多,我想最主要的一条还是不服气。在内心深处,咱们始终认为自
己是天下最优秀的种族,是天朝上国的上等公民。如今咱们竟要弃列祖列宗之成法如敝
屐,低首下心地去向怪模怪样的鬼子学习,那份心里的窝囊,简直就如同去尝夫差的粪
便的勾践一样。中国什麽都可以紧缺,这不值钱的“骨气”却是万万不可少的,至少在
义和拳匪的身上是表演得淋漓尽致:鬼子的大炮、“马克辛”,打得过咱们的孙大圣、
关云长、赵子龙麽?连玉皇大帝都是姓张的中国人,难道他老人家会甘心作汉奸?有了
天兵天将的帮助,何愁大清不兴,洋鬼不灭!

义和团“扶清灭洋”的口号,再突出不过地表现了咱们这种傲慢到极点的天朝心态。
“洋”而可“灭”,世上还有比谁的魄力更比中国人大?可笑的是这种愚昧与傲慢竟成
了革命传家宝、李玉和家那盏永不缺电池的红灯。从孙大炮的“打倒列强”直到毛舵把
的“解放全人类,埋葬帝修反”和“全世界人民团结起来,打败美帝国主义及其一切走
狗”,乃至今天那些在网上嚷嚷“灭了倭国”的屠倭壮士们,谁不是拳匪的嫡传子孙?

就是这种愚昧与傲慢,让我们和祸国殃民的马列主义一拍即合。十月革命一声炮响,拳
匪的子孙们立刻发现了一条救国捷径。本来,照著鬼子的拳经剑谱,痛苦地、点点滴滴
地练内功收效既慢,心里也一百个不愿意,又时时走火入魔,师傅还动不动就要暴打徒
弟。如今咱们再也用不著下这水磨功夫。只需“以俄为师”,“科学”地造一场反,便
可以一步登天,凭空从“东亚病夫”变成拥有世上最先进的社会制度的乐园,重新变成
四海归心、万方来朝的世界中心。虽说咱们没有学习能力,这造反杀人可是祖传的拿手
好戏。所谓“马列主义的普遍真理和中国革命的具体实践相结合”,其实就是某种伪劣
洋货以其类似鸦片烟的高亲和力,和咱们的天朝情结以及派生的拳匪情结水乳交溶在一
起。

这条捷径果然把我们送进了“世界革命中心”。在伟大领袖毛主席的领导之下,这世界
好不容易又变成了它应该是的那个样子。一开头还得“向苏联学习”,没多久咱们就索
性连这个师傅也不要了。咱们活在人间天堂里,由“世界几百年、中国几千年才出一个”
的、“比马恩列斯高得多”的超级天才指引。小小环球,除了咱们这红彤彤的新世界,
就只有几个苍蝇碰壁。除了咱,没谁懂真正的圣贤之道,没谁代表客观规律和历史潮流
的“正道”。当年那些不懂孔孟之道的鬼子异于禽兽者几希,而今那些不敬马列的最高
最活的顶峰者统统是帝、修、反;当年万里番邦来朝,如今全世界仰望著东方的红色井
岗;当年华夏教化远播四海,如今亚非拉人民手挥红宝书,胸佩红像章;当年普天之下,
莫非王土,圣上威加四海,泽被苍生,如今红太阳照遍全球,不但慷慨地向邻国大量恩
赐土地,而且不管地球上哪儿有了海啸地震,他老人家就要挥巨手,送巨款,怀远悯夷,
扬威播教……伟大舵把至今还让那麽多人怀念,说到底,还是因为他成功地将咱们关在
闷葫芦里,在一个封闭系统里奇迹般地重建了往日天朝的辉煌。毛统治下的中国,就是
“撒向人间都是怨,一枕黄粱再现”的“蚂蚁缘槐夸大国”,而伟大的毛泽东时代,就
是祖传牛皮马屁的爱好者们的黄金时代。

为林彪翻案的张宁女士和奕豹先生可能不知道:1965年,为纪念抗战胜利二十周年,林
彪同志发表了《人民战争胜利万岁》的雄文,提出了亚非拉是世界的“农村”,而先进
的发达国家则是世界的“城市”,世界革命要遵循毛主席发明的“农村包围城市”的战
略进行,由亚非拉人民起来推翻帝国主义。1966年,在他成为敬爱的林副统帅之后,他
在中央会议上进一步发挥了这个壮丽构想,说:如果把世界看成是一个国,“世界国”,
中国就是世界国的一个省,世界革命要走类似中国的“争取一省到数省的胜利”,所以
“中国省”便当仁不让地成了世界革命的根据地,云云。

有趣的是,胡平先生当年在中学里读到林彪同志的《人民战争胜利万岁》时,他竟然为
其思路的大胆与新奇而佩服得五体投地(大意,据《中国之春》或《北京之春》──他
们的窝里斗花样太多,我也记不住是哪个刊物了──所载胡平回忆录,如有误引,请胡
先生指正)。而同样是这篇文章,却让美国作家索尔兹伯里斥为“pipe dream”,他甚
至因此而怀疑敬爱的林彪同志是个瘾君子,长期使用吗啡,以致想入非非,胡说乱讲。
同一篇文章在国人和洋人中引起的反应竟如此地天差地别,似乎光从这一点就可以看出
咱们的天朝心态已经是何等的病入膏肓,而病人尚懵然无觉。

不管怎样,林副统帅的妙文,的确再充分不过地显示了从康梁变法、晚清宪政那短暂的
回光返照消失后,全民族在智力堕落上跌到了何等卑微的田地。它比拳匪的“灭洋”和
孙文、中共的“打倒帝国主义”还要丧失理智。拳匪们指望的毕竟还是玉帝遣下来的巨
灵神,而我们如今指望的竟是自家的落后!伟大领袖在内部讲话中,曾多次说:据
说(!),列宁曾经说过“先进的东方,落后的西方”,此话非常有道理,云云。於是,
在咱们的马屁国里,无论是西方那先进的物质文明,还是先进的精神文明,都成了套在
人家脖子上的枷锁,而咱们的一穷二白三无耻四无胆却成了克敌制胜的法宝。难怪林副
统帅要在他的pipe dream里将人类解放者的角色派给世界的“农村”,那充满腐败、贪
污、贫穷、罪恶、灾难的亚非拉,世界“城市”的救济对象。

可叹的是林副的pipe dream似乎是马屁国的国梦。老芦过去写《新南勇北怯论》,就批
驳过龚克平先生的“痞子优胜论”(该论的主要观点是:“你让琼瑶笔下的人物和王朔
笔下的痞子打一场海滩攻防战,你就知道台海战争的结果了。”)不久前我又在网上读
到某军头答记者问,据他说,共军因为装备落后,所以练出了一种充分挖掘劣势装备的
潜力的特殊本事,哪怕是和老美打起来也不会输,云云。为了维护我们的天朝春梦,我
们竟然发展出一种把流氓痞子视为国之长城、把凑合对付视为天才发明、将落后“辩证
转化”为优势的特殊的聪明才智来,这又是一项可入《吉尼斯》的纪录。

然而中国就是需要这种特殊的聪明才智。改革开放后,八十年代那短暂的十年内,中国
人曾一度睁开了眼,然而从九十年代起便立刻迅速地回到拳匪─孙文─林副的老路上去。
不仅当局抱残守缺,死抱著“最先进的社会制度”不放,坚持走“中学为体”的洋务运
动的死路,就连鼓吹民主者也不过是一丘之貉。记得年初的《枫华园》曾推出了一篇洋
洋万余言的雄文,系统地阐述了大中华民主帝国的建国大纲,畅谈本世纪内中国如何吞
并台湾,收复外蒙,席卷东南亚而成为亚洲乃至全球的龙头老大。当然,那气魄比起敬
爱的林副统帅来是小到不堪提了,唯一新鲜的是作者是个“民主”人士。无论是义和团
还是林副用的都是国货,今天的壮士们却要靠鬼子发明的“民主”去征服世界建立大帝
国,这种花样委实是有趣得紧,不过,民间俗话早就描述过这种把戏,道是:“胡萝卜
打马,一截截地不见了。”把“民主”和“帝国”连在一起,于今只有咱们这种弱智民
族才会闹这种笑话。

“中华人民马屁国”今天的问题,不是要去灭了谁谁,征服谁谁,解放谁谁的问题,而
是要学千手观音,堵住国内千疮百孔的社会危机,不让窝里反起来,自己灭了自己的问
题。而要做到这一点,首先就得从“天朝春梦”中醒悟过来。咱们必须服气,不服气不
行,就是得承认中华民族不过是世界民族之林中最普通不过的一员,并没有什麽《人民
日报》鼓吹的“特有的聪明才智”,除了狡诈阴险、善于吹拍之外,至今还好像没有什
麽过人的长处,更绝对没有能力去“对人类有较大贡献”,遑论作世界领袖。就是因为
从鸦片战争以来全民族一直在正照风月宝鉴,耽溺于重建天朝上国、世界文明中心的春
梦,才弄得咱们如贾瑞大叔般五痨七伤,虚不受补,人命危浅,朝不虑夕。现在是把那
面镜子翻过来,看看里面的骷髅的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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