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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人为何没有宗教情怀?


芦笛

网友转贴了某牧师的批芦文,触动了有才的宗教情怀。他老弟不去和我商榷李志绥大夫
的回忆录,却向我布起道来,还污蔑我是什麽“灰色地带”里的灰色动物。幸亏他没说
我家住红灯区。想当初老芦想党想疯了,在《马屁之邦》中捏造了半首《我是中国人》。
他老弟在后头跟贴,说我是唱惯了铜锤花脸的大嗓子,就是想装小白脸也温柔不起来。
这话倒与他丁三配丁四。拉板胡的流浪民间艺人想去披道袍,便怎麽看怎麽也是别扭的。
人家教堂里只有管风琴和唱诗班,几曾见过在里面打快板唱莲花落的?说来也是我的错。
我不该写那篇《写给有才的忏悔》,害得他从此疯疯癫癫的,以为教皇也和达赖一样兴
转世,“教皇轮流做,今年到有才”,放下他的板话与胡话来玩弥撒的票,却忘记了讲
道这玩意可不能插科打诨,侯宝林和马丁·路德长的是两个嗓门。

上面当然是和老西开玩笑。之所以要赶快如此声明,是我吃不准斑竹是否有山西专出的
“油墨杆”,怕他以为是骂帖而怒铡陈世美(不知有才是否知道陈世美是冤案?)。那
位牧师的批驳我已经拜读,本来不想答辩,因为必然是鸡同鸭讲。何况该“异志”大概
根本不是大陆货,和咱们这些人能有什麽共同语言?他能做的,就是和我比谁对《圣经》
更熟悉。这一点,不用比我这个票友就甘拜下风。不过如今有才既然卷了进来(听上去
象是他卷进了“不芦之争”似的),我当然应该回应。说起来这是赔本生意。老芦答网
友,从来是以十答一。人家写一行,我就得写十行。看来以后不能再在网上交友,否则
要累得吐血。

先得说我对基督教的态度。在向远志明先生请教的文章中,我已说得清清楚楚:我高度
尊重基督教,特别佩服它的“赎罪说”的伟大发明引出的以“忏悔”为核心的伦理内容。
在我看来,回教太邪恶,道教太自私,佛教在哲学上完美之极,却又太消极。比起来,
现代基督教虽然在哲学内容上无比肤浅,从伦理角度上看却是最理想的宗教。因为伟光
正造的孽,我成了医不好的“灵性残废”,无法相信任何一种宗教,但我却无法赞同那
些因为无知与偏见就莫名其妙地鄙视宗教的人。

这态度看上去是矛盾的,要解释这个问题就得谈到中国人是怎样丧失宗教情怀的。

在请教远先生的那篇文章我已说过这个问题。我们那代人是惨遭欺骗的一代。毛教也是
一种宗教,不过那是邪教。我当年的狂热和虔诚的“宗教情怀”,决不下于那位牧师或
是任何一个伊斯兰原教旨主义的信徒。为了共产主义的实现,我可以毫不犹豫地跳下火
海。然而文革暴露的赤裸裸的丑恶,将我们无情地抛进了幻灭的深渊。当营造十多年的
圣殿在年轻而敏感的心灵中轰然倒塌后,心头那留下来的巨大空虚简直使人如疯似狂。
为了填补那个惨不忍睹的空虚,我们那代人发疯也似地到处寻找书籍,不约而同地在全
国开展了地下读书运动。在那场运动中,我们逐渐觉醒,然而觉醒的过程也就是丧失灵
性的过程。从此我再也不会盲目信仰某种学说,不管是什麽说得天花乱坠的东西,我都
要用理性来检验。这就是马克思说的“怀疑一切”,没有证据的claims我是绝对不会相
信的。然而理性有它的限度,人类再聪明也无法象方X子那样证明上帝不存在或是存在。
因为我永远要用理性决定是否信教和信哪一个教,而理性却无法解决这些问题,於是我
就永远丧失了信教的能力。

但我并不认为没有一个造物主。在我看来,人类就是创造出来的,处处都体现了“目的
论”,每一个器官的存在都有著明确的设计目的。正如“耶和华见证人”的小册子说的,
用进化论根本就没法解释眼睛那种无比复杂的器官是怎样形成的。而且,据说一个细胞
里就能同时进行几百种不同的化学反应,它们的反应速度还调控得高度协调,彼此之间
密切配合。而人类至今不能在同一个试管里进行两种不同的化学反应,有许多反应还得
在高温高压的条件下进行。例如人工固氮,必须在高压高温下使用白金作为催化剂,才
能使氮气变成氨。然而大豆的根瘤菌却能在常温常压下毫不费事地吸收大气中的氮气,
把它变为蛋白质。要用进化论来解释这些事实,完全是不可能的。

但问题是,第一,这个造物主是个善神还是邪神?他对人类是好意还是恶意?大家都知
道,一切物种得以存在的前提就是自私,植物和动物都是拼命地损人利己,争夺空气、
阳光和食物。不这样就得被无情淘汰。如果上帝是好意的,何必让物种靠这种邪恶的方
式求生存和发展?第二,倒底上帝现在是活著还是死了?兴许他在造完这个世界后便撒
手神寰,留下造物们自生自灭?要不他为什麽目睹世上这麽多的罪恶却无动于衷,从来
不曾干预过?(其实,《旧约》本身就支持这种可能性,因为那上面的上帝热衷于干预
人世,动不动就从天上降下硫磺和火那种原始燃烧弹来歼灭坏人,后来却再也不管人世
的事了,似乎不是死了就是去出差去了。)第三,世上那麽多宗教中,有谁能证明他的
那个教拜的就是真主?我相信了你,万一是上了贼船呢?等到末日审判那天,不信教总
比拜了邪神好吧?零比负数大,这是上过初中的人就知道的。由此看来,不信比信还安
全些。这当然是开玩笑。不过因为理性无法解决这个问题,所以要在许多宗教中选择,
就只有靠个人的喜好来决定。

可惜这世上就没有一个宗教能让我喜欢。从哲学角度上来说,佛教最对我的胃口,然而
它的消极我却没法接受。回教和道教我都觉得是邪教。基督教极度肤浅,打不动人的美
学兴趣。而且在我看来,《旧约》整个就该删除,因为那实在是邪教的教义,和毛教没
有什麽区别。里面那个上帝,简直就是毛的化身。他唯一关心的,就是你是否崇拜、服
从他,是否去拜别的“邪神”。你活在世上唯一该作的事,就是讨他的喜欢,拍他的马
屁。如果你不拍,或是去信了别的宗教,他就要用无比残酷的手段将你治死,还要说你
是犯了大罪的罪人,活该受他的惩罚。请问:这种神和老毛有什麽区别?配叫什麽“天
父”?世上有谁会这样对待自己的孩子?难道我熬过了毛时代,好不容易从大陆跑出来,
还要来作这种下贱的奴才?

当然,我这里说的是《旧约》,不是现代基督教。是耶稣改造了这个邪教。《新约》里
的上帝不再是那个小心眼的恶毒的残忍的邪神,而是大慈大悲垂怜人世的真正的天父。
“赎罪说”是个特别伟大的发明,使上帝的广阔心胸表现无余:为了赎人类的罪,他不
惜派他的儿子下凡来上十字架。这样的上帝信起来还让人心中舒服些,要当众人的爹也
有点资格。所以现代传教士少有给人讲《旧约》的,只有那位金牧师才会去越描越黑。

即令如此,基督教还是有让人受不了的地方。我的前同事鲍勃不信教。他说,他无法接
受基督教的两条:arrongance和intolerance。我觉得他说得很对。所谓傲慢,就是认
为自己垄断和穷尽了真理,是唯一的真理化身。它在这点上跟我党没什麽差别,两者都
是一样傲慢。所谓不容忍,就是认定别的宗教都是坏的,为此它曾在历史上发动了无数
的宗教战争,去剿灭别的教门和教派。比起来,佛教在这上头是最优秀的,从来没宣称
别人是异端,更不曾动不动就发动战争,靠武力去传道。

虽然因为时代进步,基督教再也不能充当往日的恶霸了,但排他性是其内在的教条,根
本就不可能根除。金牧师在他的批芦文中就公开污蔑耶和华见证人是邪教。请问他有什
麽资格作这个判决?该教派邪在哪里,恶在何处?应该怎样惩罚?请老金有以教我!仅
仅是因为人家对《圣经》的诠释和自己的不同,就把人家打入地狱。老金生于今世,话
里话外却透出中世纪那个无恶不作的宗教裁判所地牢的血腥味。这种作法,和中共坚信
马列,“破除迷信”又有甚麽区别?姑不说我认为“见证人”比正宗基督教善良多了,
取消“地狱”的残酷惩罚和“三位一体”的昏话就是伟大的进步,就算人家真的是邪教,
难道传教的方式就是象老金那样去挖别人的墙角?

因为这些理由,我无法归依某个宗教,而是采取了我母亲的态度。先母曾教导我:“信
不信教本身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一定要做个好人。”我觉得这句普普通通的话胜过一万
次布道。本来,正当宗教的目的就是要让人变好。只要我努力作个好人,这进不进哪个
教门又有什麽相干?难道上帝更关心的是你喜不喜欢、相不相信他,而不是你是不是个
好人?如果上帝真是这种神,又岂配我去崇拜他?

话虽如此,我发现在西方,信教的人的一般道德水准就是比不信的人高,基督教就是有
一种特殊的教化作用,无法用普通伦理学来取代。我非常尊重和羡慕那些教徒们,他们
活得是那麽充实,那麽纯洁,那麽幸福!我常常想,如果没有基督教,西方人大概也就
决不会有今天的高道德水平。要在中国重建全面毁灭的民族道德,基督教可以是一个非
常有力的武器。它的忏悔精神,简直就是针对死不认错的中国人设计的。

可惜中国人却没有宗教情怀,而且在可以预见的将来也似乎不会获得这种能力。咱们的
民族是一个功利世俗的民族,发明出来的神仙都是俗世里贪官污吏的天上版,是贿赂的
对象。民间把“贿赂”叫作“烧香”,这种说法本身就再准确不过地说明了中国人对另
一世界的一般态度。在这个传统之上,经过伟光正勤勤恳恳、兢兢业业的半个世纪的努
力,中国就变成了一个彻底的丧德之邦。泥塘上建不起大厦,中国人不配有正当宗教。

一般来说,国人丧失灵性有三类:

第一类是老芦那样的前志士和现“灰色动物”。这些人如同被骗的“牛虻”,再也不会
有盲目信仰力。看郑义和远志明在《海外校园》上的通讯就能知道这些人的心态。这些
人属于不可救药的永远医不好的灵性残废。

第二类是我党“无神论”的牺牲品,诸如方X子、黄叶、赵达功辈。这些人的特点是源
于无知的傲慢与偏见。他们共同的特点是对科学和理性的崇拜,以为那是能解释一切无
往而不胜的宝贝,而宗教是与科学势不两立的骗人的把戏。其实,这些人在本质上和他
们嘲笑的教徒没什麽两样,只是他们用“理性”或“科学”作为他们的宗教罢了。他们
的傲慢使人震骇,大概只有其无知程度可以相比。方X子以发明“极毒教”的名称永垂
青史;黄叶的名言是“一切宗教都是骗人的勾当”(大意,原话见《说东道西》);达
功曾在《多维》撰文为远志明误入歧途而痛心疾首。这类人虽然表现得咄咄逼人,但因
为其傲慢来自于无知,所以比起第一类人来还是有救的。随著年龄的增长和知识的增加,
我相信其中相当的一部份善良人会归依我主。

第三类占国人的大部份,包括几乎全部“小帮菜”。他们是三类人中症状最严重的一种,
因为他们在这个世上惟一相信的东西只有金钱和性。他们丧失信仰能力是国民道德全面
崩溃的结果。那个丧德之邦在他们的孩提时代就教会了他们:所谓仁义道德都是伪君子
们包著匕首的丝绒手套,相信了它们就会被人在背后捅刀子。一个人越能鲜廉寡耻地欺
骗坑害别人,这个人就越伟大。因此,“智力”和道德成了互相排斥的东西,一个人的
“聪明”程度和他的堕落程度成正比。眼下,我看不出这些人有什麽救药。把小小帮菜
们全部弄到西方来接受“再教育”似乎是唯一的解决办法。

这就是老芦的“中国社会各阶级分析”。有才当然能完全理解我,不过他可能不同意。
那位金牧师大概根本就看不懂,因为他的《圣经》上没有这些内容。他就是象《红与黑》
上的于连那样能背整本拉丁文圣经也没用。哪怕他懂希伯来文圣经,他也不会明白我说
的是甚麽意思,除非他能去大陆以普通世俗人的身份住上五年,还得有老高的“刻骨铭
心的洞察力”才成。当然他不会这麽做,他的职业就是用《圣经》的话语来战胜对手,
浑如当年孩子们吵架时背诵小红书一般。甲喊:“全世界人民团结起来,打倒美帝国主
义及其一切走狗!”乙冲上去叫道:“把你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让你永世不得翻
身!”经过一番恶战,胜利者骑在失败者身上深刻地总结曰:“东风压倒西风,并将永
远压倒西风!”

【说明】此文中因有方某人的原名出现而被选择性阻断上贴,故现在改为避讳符号,请
读者鉴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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