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末世颓声──小议王朔小说

芦笛


小春借了老碑的左轮,如逼债的黄世仁似的,用枪顶著我,让我评论王朔。老芦的脾气,
是一喝罚酒就醉,从小就没学会命题作文。何况因为不喜欢王朔,我对他的东西根本就
不熟悉。慑于那黑洞洞的枪口,只得搜刮枯肠。我只看过华艺出版社出的头两卷王朔文
集。现在手上只有借来后忘了物主而留下来的第一卷,所以这里只能将就说说那本书给
我的印象。

作为老帮菜,我不喜欢王朔的东西是很自然的。中国的传统文化,是从头到尾贯穿著
“善恶两分法”的脸谱文化。金庸的小说就在这一点上迎合了咱们的审美习惯。大侠们
打来打去,为的是除暴安良。基本冲突就是善良与邪恶的斗争。人物们不是郭靖、杨过
那样的好汉,就是欧阳锋、岳不群那样的奸贼。唯一突破这个格局的,是韦小宝作为主
角的《鹿鼎记》,然而就连那本书也是“群英会”。不管老金怎麽变,他的书里总有善
良、崇高、正义的东西让你景仰,而那就是中国读者需要的东西。咱们常说“开卷有
益”。打开书的时候,大家总是在企盼著看到有别于身边这个龌龊俗世的高尚、完美、
神奇的东西,让你佩服、敬仰、羡慕之余,毫不费事地逃避到另外一个世界中去。

主要因为这个原因,金庸便成了中国的大文豪。在过去,没有正面人物的书恐怕是难得
卖出去的。伟大领袖早就英明地指出了这一点,他在内部讲话中曾说:《官场现形记》、
《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之类的“谴责小说”之所以没人喜欢,是因为人们在里面看不
到光明和希望。滑稽的是,他忘记了提鲁迅的小说,那里面也没有什麽“好人”,但读
者照样非常喜欢。不过这其实也不矛盾。谁都看得出来,鲁迅小说和以前的“谴责小说”
最大的区别,在於前者表露了对“旧”社会丑恶现实的强烈憎恨与对“新”社会(尽管
老鲁似乎根本没有那个社会的蓝图)的强烈企盼。因此,书中的“坏人”与“坏社会”,
是因为与看不见理想的“好人”与“好社会”的对比而存在的。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小
说本身的存在就是一种善与恶的斗争,而正是这一点抓住了中国读者的心。

正是基于对国情民俗的这一深刻了解,伟大领袖发表了《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
规定了“歌德派”必须占领整个文学舞台。敬爱的江青同志深刻地领会了他老人家的
教导,在样板戏的实践中狠批“写中间人物论”,推出了“源于生活,高于生活”的一
系列的“高大全”英雄形象,受到了广大人民的欢迎。自有人类以来,大概从来没有哪
个戏剧曾经拥有如此之多的热心观众。这个事实,无比清晰地显示了党文化在传统中的
深根。

然而王朔的小说却完全是对这个传统审美习惯的粗暴翻转。在《纯情卷》开头,他也曾
拿腔捏调学当“歌德派”,高唱“主旋律”,代表之作就是那个矫情恶心到了极点的
《永失我爱》,其中“高大全”何雷同志为了纯真的爱情而装作负心之徒,而另一个
“高大全”吴姗同志为了成全他的牺牲不惜在同志们眼中变成挖墙角的“破鞋”。然而
哪怕是在最初的《空中小姐》中,他也情不自禁地露了马脚,让他的真身附在了那个英
雄空姐的平庸的初恋对象上。《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在王朔的蜕变过程里,实际
上是“一半是蚕,一半是蛹”。从《浮出海面》开始,王朔就彻底抛去面具,让痞子和
庸人成了书里的唯一“正面人物”。

从创新的角度来说,这种路数我还从来没见过。莫泊桑、契诃夫等人也专写平庸的小人
物。然而他们的小说都是讽刺性的,基调是嘲笑那些人卑微、庸俗的生活方式。从外表
上看,朔爷的小说很象钱锺书的《围城》,特别是那些弄小聪明耍小机巧的挖苦文字,
然而两者却在实质上完全是两回事。老钱的路数基本上还是莫、契一流,小王的特点,
则是他本人十分欣赏笔下那些痞子和庸人,响亮地嘲笑人们心目中的固有的“崇高”、
“善良”观念。象中国的绝大多数文学作品一样,他的小说其实也是布道讲义,不过他
反复宣讲的教义只有一条:这世上没一样东西是值得尊重的。

细读朔爷的书就可以发现,此人才气有限,所写的小说多数是以第一人称讲述的,内容
难得突破自身经历的局限。所以,他的小说,从整体看来统统是他自己的内心独白。除
了《永失我爱》那个矫揉造作、毫不真实的何雷之外,他书中的“我”基本上真就是他
自己。《空中小姐》上的男主角不必说,《浮出海面》更不用讲了,就连《一半是海水》
上的那个流氓变成的英雄都可以看成是他的化身。我这麽说,是因为那些人是用他的眼
光来看世界,而他不过是借那些角色的口,向读者坦诚地宣讲他从真实生活里感悟出来
的的三味而已。

光是这一点就够让人打寒战的了,然而更让人害怕的是王朔宣讲的教义不但受到盛大欢
迎,而且竟然变成了某些青年笃信奉行的金科玉律。我在《说东道西》论坛上贴出《苦
涩的初恋》后,有几个“年轻人”发表了读後感,他们说:

“再说老芦那好评如潮的自传,我感觉还不如‘上海宝贝’亲切,从文学角度就更
不行了,连王朔都比不上,更别说高行健了。里面重点讲了老芦心目中的一个女神
--可可,更让我们看一天笑一天。

“我不明白老芦连可可也搞不定还敢上这儿来教育人,可可这种女孩最简单了,硬
上把她办了就全齐了,保证接下来就是她死缠著这(著)你不放,接著就是看你怎
麽把她甩开了。这里我们确实没有一丁点亵渎老芦女神的意思,问题是老芦你理智
的想一想我们这一著是不是肯定成功,别怕,我敢保证可可这种人不会报官。实际
上可可早晚会被人办掉,给谁办掉都一样的,而且这样总比老芦一个人痛苦一辈子
强吧?”

在这里,那几个青年表露了他们的“爱情”观,它的第一个特点是对传统的“罗曼蒂克”
的鄙视与讪笑,第二是将爱情简化为性欲,而这一精神几乎可以原模原样地在《一半是
海水,一半是火焰》中找到。

张明(书中的“我”)也同样嘲笑旧式的浪漫主义。他戏谑而轻蔑地说:“…你是个水
性杨花的姑娘,又爱上了别人,我悲伤而高尚友好地和你分了手。几十年过去了,我们
都老了,又在这家饭馆偶然相逢。我孑然一身,你也晚景凄凉,感时伤怀,你哭了。”

这种轻蔑,岂不和“年轻人”们“看一天笑一天”一模一样?

其次是“爱=办”的“爱情”观。张明初识吴迪时,谈起她的男友,有这麽一段对话:

(张)“是你的傻冒同学吧。”
“他才不傻呢,是学生会干部。”
“那还不傻?傻得已经没法练了。”
“哼,你这种只被爸爸妈妈吻过的小毛头也配说他。”
“我要是他,就敢跟你睡觉。”我微笑地说:“他敢吗?”

“年轻人”们不是认为我傻到“连可可也搞不定”,又认为“‘办’是一个很勇敢的
字”麽?

更吻合的还有“怎麽把她甩开”的问题,在张明“办”了吴迪后,他的第一个念头就是
如何摆脱对方:

“她没吭声,我有几分惊慌。我知道第一次对她意味著什麽,这对下一步诱惑实在
不利,我还可能被她死死缠住。我不爱她,不爱任何人。‘爱’这个字眼在我看来
太可笑了,尽管 我也常把它挂在嘴边,那不过是象说‘屁’一样顺口。”

王朔当然不是书中那个流氓,然而此类对世俗道德观念的嘲笑,在他的小说中是一以贯
之的,只能看作是他的心声。这心声在至少是一部份青年中引起了如潮的呼应。这是怎
麽回事呢?为什麽我们的青年会喜欢上这种将传统彻底翻转的东西?为什麽痞子、流氓
和庸人会取代“高大全”或萧大侠成为学习榜样?为什麽崇高、良知、道德这些观念竟
然成了“傻得已经没法练”的标志?

说起来,这是历史的必然。伟大领袖指导下的文艺宣传和金大侠的布道走的虽是一个路
子,但有一个本质差别:样板戏上那些老高们生于当世,而老金的大侠活在虚空中。前
者是画人,后者是画鬼。除了傻子,谁都不会去检验生活里是否真有精通“六脉神剑”
的段呆子,而谁都会在现实生活里验证有没有雷锋那样的人。因为这个原因,只要不是
白痴,谁都要迟早领悟我党的宣传是骗人的把戏,而谁也不会去指责金庸撒谎。就这样,
党文化把“作家”变成了“牛皮匠”的同义词,文艺作品变成了赤裸裸的谎言。在王朔
以前,“新”中国的作家们没有一个不撒谎,就连那些所谓“自由化”的作家也概莫能
外。郑义的《老井》和孔捷生《普通女工》上的主角在日常生活里是绝对找不到的。在
这种“假话文学”的大气候下冒出王朔那鄙俗而又不失机智的真话来,人们当然要觉得
如同吹来了一股清风。王朔的走红在於他的诚实,而人民对他的诚实的欢迎,其实是宣
告伟大领袖《讲话》的彻底破产。

其实,《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中就泄露了此中消息。社会上和流氓相抗衡的,就
只有官方的伪善。那上面描写了一个演讲会:

“演讲者工农兵学商都有,全部语调铿锵,手势丰富。也不乏声嘶力竭,青筋毕露
者。内容嘛,也无非是教育青年人如何读书,如何爱国,是一些尽人皆知、各种通
俗历史小册子都有的先哲故事,念几首‘吼’派的诗,整个一个师傅教出来的徒弟。
等到一个潇洒的男大学生讲到青年人应该如何培育浇灌‘爱情之花’时,我笑得几
乎喘不过气来……”

读到这一段时,连我自己都要附和张明(其实就是王朔本人)的嘲笑,因为那个演讲会
让我想起了当年李燕杰、曲啸那些超级伪君子的布道。如果社会在张明生活方式之外,
就只能提供那样的道德榜样,让你只能在诚实的流氓与伪善的流氓中选择,人们当然只
会选择前者。就拿我自己来说,如果让张明和他的前大学同学史义德举行“道德”打擂,
我一定会为张明喝彩──从亲身经验里,我深知史那样的“专职团干部”不过是一张包
著坏水的人皮。

因此,王朔受欢迎,是因为他基本如实地描写了那个道德全面崩溃的社会。在一个没有
正面人物的病态社会里,人们在日常生活里看到的就只有他书中那些或卑鄙或平庸的角
色。在《一半是海水》中,就连那些开笔会的作家们跟那两个从劳改队里逃出来的骗子
比起来,似乎也没有什麽太大区别。虽然我不熟悉文人圈子里的事,不过国内某些“高
知”给我留下的印象,似乎也支持朔爷那几乎成了偏执的对专业作家们的成见。

更何况官方的伪善的说教是以一种令人无法忍受的、无比笨拙、无数次单调重复的方式
强加于人的,它的唯一效果,似乎就是激起人们的反感,导致人们在泼去污水时把盆里
的婴儿一块倒掉──在否定官方谎言的同时唾弃了所有的道德观念。《动物凶猛》里将
这一节讲得很明白:

“我一点也不感动,不是施教者不真诚抑或这道理没有说服力,而是无法再感动了。
类似的话我从不同的渠道听过不下一千遍,我起码有一百次到两百次被感动过。这
就象一个只会从空箱子往外掏鸭子的魔术师,你不能回回都对他表示惊奇。另外我
也不认为过分的吹捧和寄予厚望对一个少年有什麽好处,这有强迫一个体弱的人挑
重担子的嫌疑,最好的结果也不过是造就一大批野心家和自大狂。

“我耐心地等他把那些华丽词藻全部用尽,假惺惺地掉了几滴泪,然后带著‘好好
想一想’的任务上床睡觉去了。”

因为官方的说教是国家的唯一“道德资源”,它一旦在人民心目中彻底丧失信用后,国
家就要不可避免地变成丧德之邦。在《一半是海水》的后半部,王朔撒了谎,再别扭不
过地让张明从流氓变成了英雄。然而小王毕竟是诚实的,硬要撒谎也只能“一半是谎言,
一半是真话”──流氓的转变并非出於政府的道德宣传感化,也不是因为劳改队的再教
育或是片警的关怀,而是因为被他害死的吴迪的冤魂沉重地压在他的尚未完全泯灭的天
良上。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吴迪因为他的伤害而自杀,得到他侠义救助的胡亦在遭到奸
污后却丝毫没有痛不欲生的表示──也许,在他关在劳改队的那段时间里,社会又向深
渊里下滑了好几丈。

所以,在我看来,王朔小说其实是“礼崩乐坏”的末世里的一曲道德挽歌。如同《金瓶
梅》那样,它是一个病入膏肓的社会的枯木朽枝上长出来的毒菌。《金瓶梅》只是客观
地写下了明代市民上层生活的荒淫无耻,而王痞子则进化到肆无忌惮地嘲笑一切被人类
视为高尚的东西。这种在圣殿里撒尿的叛逆行为,引起那个病态社会中富于反叛精神的
青少年的共鸣是毫不足怪的。

然而王朔的局限也就在这里。他的走红是真小人相对于伪君子的胜利,这也是他吸引了
舞蹈演员晶晶(据说他夫人是其原型)的秘诀。在《浮出海面》中,他泄露了晶晶对他
的评价:“这是一个真人。”确乎如此,不管他的信念如何成问题,起码他是真实的,
打动读者的原因也同样在这里,而不是什麽出众的文学才能或是他自命不凡的语言能力。
从艺术的角度上看,王朔的才具十分平庸,作品展开的视野非常狭窄,编织情节和虚构
角色都给人一种吃力的感觉,对语言的驾驭更时时暴露了他那代人对国学和西方文学了
解的浅薄。无论从哪个角度上看,他都算不上什麽大师,根本就无法和三十年代那些文
化巨人比肩。如前所述,他的作品基本是心声的流露,正是这一点让他一炮打红。然而
一个在生活中无所执著、否定了人生中一切珍贵的东西的人必然是一个肤浅的人。这种
人不可能对社会、对人生有什麽深刻的洞察力,他的心声只能是一潭容易舀干的积水。
当所有的信念都被嘲笑完了后,他便无话可说了。

其实,在初出道的《纯情卷》中,王朔便已陷在了这个深不可解的内在矛盾里。他(或
者至少是他笔下的人物)根本就不相信爱情,然而因为爱情是文学的永恒主题(恩格斯
语),一个作家不写它是不可能的。这样,他的笔下就出现了这种荒诞的人物:他们一
边鄙视和嘲笑纯真的爱,一边却又自我否定地去爱得死去活来。这样做的结果,是谁也
不明白晶晶和石邕之间到底是怎麽回事,而杜梅又究竟是什麽样的疯子。王朔解决这个
矛盾的手段是明显徒劳的:他把杜梅的老爸弄成个色鬼,企图用弗洛依德的那套玩意儿
来解释杜梅的疯病,却忘了杜梅曾经随随便便地躺在吴林栋的怀里,后来挑上“我”也
完全是因为给“我”作媒没作成,并且当“我”半开玩笑地向她求爱时便坐在“我”的
膝上,熟练地跟“我”接吻,同时郑重声明不会跟“我”性交。这样一个不拿两性关系
当回事,和“我”好起来不过是一种偶然的女孩,何来后头那些狭隘的疯狂?

嘲笑崇高又无法逃避崇高话题的内在矛盾,使王朔迟早要变成抓著自己头发离开地面的
痴汉,而使他的创作力彻底枯竭。王朔本人的事业发展似乎就证明了这一点。解决这个
问题的办法,是通过深入广泛的阅读和思考来拓宽视野,从而大幅度地修正人生观,获
得任何一个严肃作家必备的对人生和社会的真知灼见。遗憾的是,王朔因为以往的成功
而看不到这一点,反而以为一个无知痞子的形象能够永远风靡读者。最近他对孔子、金
庸和张艺谋等人的粗鄙放肆的攻击,似乎就是他不甘寂寞的“灭亡前的猖狂一跳”。他
没有看到,其实人们当初喜欢他,主要还是因为他的诚实,并不光是因为他的粗鄙。无
论社会道德沦丧到何种地步,人们并不会真的喜欢一个没有见地、只有尖嘴利牙的痞子。
无论他骂得如何机智粗鄙,一旦背离了真实就迟早要被读者抛弃。因此,效法李敖不但
不是突破“江郎才尽”的正道,而且最终只会毁了那个沾了末世之光的昨日明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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