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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志绥回忆录的赏析与辨伪(二)


芦笛

然而,这并不是说该书无懈可击。李老曾经作过毛十多年的家臣,写书时生活在自由世
界,他的书应该是信史,应该是最珍贵的历史见证词。所谓“信史”,不是说日期、人
物、细节一点都不能错,而是不能作假。在这个意义上,必须求全责备。遗憾的是,因
为书中有明显作伪之处,害得这本“天下第一回忆录”丧失了信誉。

这里要首先定位李老的角色。在我看来,毛的性格和他的特殊的生活方式,决定了李老
并不仅仅是个保健医,而在“中国第一大家庭”里扮演著一个特殊的角色。

根据李银桥的回忆录,毛自己对他说,他没有什麽家庭,身边这些人就是他的家人。的
确,毛的生活方式与其他高干截然不同。为练“房中术”,他不让家人和他生活在一起,
成了中国第一老光棍。他的家庭就是那个“一组”,由江後、御前侍卫、野妃们和御医
组成。除了江後,“家人”中最重要的就是李大夫。田家英、林克之类的翰林虽是上书
房行走,林也算“一组”的,却根本算不得“家庭成员”,和毛的关系根本就没法和李
老比。

李老的“家人”地位是由几个原因决定的。首先,他有“历史问题”捏在老毛手中,老
毛对他有一种特殊的信任。其次,他以杰出的远见,坚持不作秘书,艰难地保持了一种
在政治斗争中相对超脱的地位,特别忌讳跟其他首长往来,让毛对他比较放心。这一点,
就连田家英都没本事作到。第三,他的智商极高,乖觉之极,很会对付老毛那种难伺候
的病人,甚至敢犯“欺君之罪”,哄骗老毛他没有害肺炎(当然他也没撒谎,因为毛的
“肺炎”定义是“肺烂了”的绝症)。因此,他成了治“毛病”的专家,好几次别人束
手无策,他却能奏功,还设法既减低了安眠药用量,又给毛制造了睡眠,缓解了毛最大
的苦恼。最后,良好教育和聪明颖悟,使他能够理解和欣赏最高指示的妙处,让毛对他
产生了一种知音感。在我看来,这最后一点恐怕是最重要的。

这里最简单的例子,就是那个“老虎刷牙”说。彭总说主席的牙齿象是刷了一层绿漆似
的(我打这几个字都禁不住一阵阵反胃,真同情李大夫让毛张口检查时的痛苦),建议
伟大领袖刷刷牙。李老抓住机会提了建议,毛却问他:“老虎刷牙吗?”顿时让他哑口
无言。毛在此流露出来的机智,让李老佩服到几十年后都忘不了,可想他肯定是当场情
不自禁地表露了对主席智力的无上钦服。以这样的智力交锋折服对方,这种愉悦决不是
王任重那样不学有术的职业马屁家可以引出来的。

李老见毛第一面,就以他对《两论》的真诚的理解和欣赏赢得毛的欢心。在日后那无数
个长夜中的交谈中,他也肯定时时处处表露了类似的理解、困惑或佩服。书中当然只会
写毛的话,然而既是交谈,就一定是有来有往的对话。李的自尊很强,曾因毛讥笑他从
京戏里了解历史而去苦读史书。然而无论如何苦读,他的国学造诣决不会超过一生浸淫
于其中的伟大领袖。於是他就变成一个给国手喂招的最理想的高手──既打不过对方,
却又有自己的份量,让对方赢起来既不轻松,却又痛快淋漓。书中有好几处都泄露了此
中消息,例如对纣王、曹操评价的讨论和打“远交近攻、联美制苏”的哑谜等。最后,
李还有一个弱点能满足毛对知识分子的优越感──他在十三陵劳动时的那副狼狈相。以
毛的性格而论,李真是一个无法取代的人。无论是侍卫还是野妃,毛都可以弃之如敝屐,
而李老和江後一样,都是扔不了的。这就是他能伺候先帝爷到死方休的根本原因。

这里的分析,我觉得,是完全合乎我眼中的毛的性格的。几乎在所有的内部讲话中,毛
都要莫名其妙地卖弄一大番毫不相干的历史知识和“哲学”知识。他有本事从耶稣扯到
黄道婆,从《法门寺》里的贾化扯到《林冲夜奔》,从甘罗扯到李世民,从天津的小洋
楼扯到形式逻辑和抽象思维。如此爱卖弄的健谈者,不跟“大家庭”里的亲密成员胡聊
海吹,又如何消那无数个不眠的长夜?李书中记录的那些谈话,多数内容都能在毛在中
央会议上的讲话(主要收集在文革时流行的《毛泽东思想万岁》中)中找到,从侧面证
明了李确实是毛的倾听者,也证实了李的说法,即毛跟他谈的话,不久后就变成中央精
神。

的确,毛满肚子的独特见解要倾吐,不找李老,找谁去?江後既无知识,亦无理解力,
又不能熬夜;侍卫和野妃们那些半文盲是听琴的牛。林克虽属“一组”,却是政治那条
线上的,谁知道他会不会和别人勾结在一起?林克在他那本书里附上了毛给他写的条子
的照片,讥笑李老无法出示类似的条子,其实这恰好证明了林是“外”而李老是“内”。
和天天见面谈心的“家人”交流,还写什麽条子?谁会给老婆写条子?

由李老的角色定位,可以导出对李书的基本定位,亦即:李老在书中提供的信息,私生
活方面的肯定是真实的(但“不育”一点存疑,详见下),而对於政治方面的内容就得
具体分析。如果是毛与他的谈话透露出来的,则一般是可靠的,而如果是作为高层会议
的见证人讲出来的,那里面大约就有点蹊跷。

如所周知,我党是一个黑社会组织,最大的特点就是它运作的诡秘性。不到某个级别,
决不会有那个级别的知情权。这知情权层层划分得无比的严格精细。文革前党机器的运
作是“正常”的。李老不是中央委员,毛又没什麽病,他肯定进不了中央会议的会场,
只能呆在行宫里待命。文革后党的运作乱七八糟,连远新侄都成了政治局的联络员,什
麽唐闻生、王海蓉等小字辈都成了好总理通向伟大领袖的“一线天”,更别说张野妃可
以让英明领袖在那儿正襟危坐、白等几小时的怪事了。此时李老本可以出来弄权乱政,
然而有三个因素防止了他这麽作:第一,他刻意避免卷入权力斗争;第二,江後今非昔
比,一定会千方百计阻断他接近毛,以免他成了政敌的“一线天”;第三,由於窃听器
事件的打击和江的谗言,毛逐渐失去对他的好感与信任。所以,无论文革前后,李老的
内部信息,应该或来自毛和他的交谈,或来自内部小道消息,不可能来自于高层会议。

据此可以预言,如果李书有破绽,一定主要出在对高层会议的记述上。实情就是如此。
这里有两个典型例子:“二月提纲”汇报会和庐山会议。

1964年5、6月间,中央成立了以彭真为首的五人小组,负责开展“文化革命”。1966年
2月3日,该组制订了“二月提纲”。2月8日,彭真,康生、陆定一、许立群专程到武汉
向毛汇报。毛问了一些问题,但未说不同意将该提纲作为中央文件下发,於是文件就这
样发下去了。三月间,毛连续在杭州作讲话,抨击“二月提纲”,并主持制订了取消它
的“五一六通知”(根据《华夏文摘》载叶永烈《追溯文化大革命的根源》)。

李老对此事的回忆有两处错误,一个是无足轻重的记忆错误,如他记得的参加汇报的人
多出了个胡绳。另一个错误就有作假之嫌。他说毛让他躲著旁听了汇报。据说,康生在
汇报时说《海瑞罢官》是“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大毒草”,与会者无人敢驳。众所周知,
“二月提纲”的精神,是把姚文元批《海瑞罢官》引起的大混战定性为“学术讨论”,
它的标题就是《关於当前学术讨论的汇报提纲》。康生这麽说,等於是彻底否定了该提
纲。毛最后对彭说:“我不看了,you people work it out。”而彭就傻呼呼地以为毛
已同意,於是提纲便作为中央文件下发了。

彭真是个身经百战的政客,脚下不踩著成千上万的政敌,如何进得政治局?他就再傻,
也不至于忘记十年前周恩来主导的“反冒进”。那篇社论送给毛圈阅时,毛批道:“我
不看了。”社论於是发表,害得好总理后来被整到请辞的地步。老彭何人,怎敢忘了这
个教训?何况还有老康在一旁威吓?更何况所有当事人的回忆录,都说康生从来就没有
反对过该提纲。他是老毛的打手,深知老毛的“引蛇出洞”战略,又岂会打草惊蛇,吓
得蛇钻回洞去,使万岁爷就此失去可抓的把柄?

我的猜想,是无论老康还是老毛都没有表示任何反对意见,相反还故意造成了老彭的错
觉,以为老毛同意了。毛从来是使用首鼠两端的模糊语言的“辩证法”大师,要哄信彭
真而事后又不留把柄并不困难。

书中披露的庐山会议内幕与《庐山会议实录》就更是大相径庭。根据《庐山会议实录》,
老毛决定发难,柯庆施那些职业马屁家的煽动功不可没。而整彭的中枢干将,是刘少奇
和彭真,这两人甚至比老毛还起劲。这也毫不足奇。

毛共从来有著“白区党”和“红区党”两大派系。后者以“野战军系”为主力。刘少奇
是白区派头子,毫无战功,只是一个在打倒“国际派”中出了大力的老马屁家,在七大
上以无耻吹捧毛而窜升到二把手的地位,野战军派早就愤愤不平。高岗以为得到了毛的
默许(这就是老毛的难伺候处:你以为是帮他办事,他却会在事后翻脸不认人,把你打
入地狱),想把老刘弄倒,秘密联络的就是野战军将领。林彪和德怀都同意,到了邓矮
子那儿他却向老毛告了密。老邓这一招不仅帮助老毛搞掉了高岗,使他从此飞黄腾达,
而且让他以野战军将领的身份赢得了老刘的欢心,入主中央书记处后能和“白区派”的
彭真等人和谐相处,成功实现了“红白区联姻”。所以,少奇和彭真同志早就卯足了劲
要搞“高饶余孽”德怀同志。根据李锐的第一手会议记录,少奇和彭真是“牙齿露得越
长越好,帽子扣得越大越好。”比毛本人起劲多了,哪里象个胁从的模样?就连好总理
也加入了批斗队伍。当然胁从的也有,朱德嗫嚅了两句,老毛便大不耐烦,伸手抓了抓
鞋子,讥曰“隔靴搔痒”。老朱脸一红便不作声了。

李老的书上却不但没有这些内容,而且连彭总在上书前在分组讨论中放的炮都没提,柯
庆施、李井泉等人的游说活动也通通不见。他记录的都是毛在大会上的讲话,那些东西
根本不是什麽秘密,我早在文革中就见过了。最成问题的,是他说毛在彭上书后两天在
其别墅里召开了政治局常委会,“Mao's staff listened as the standing committee
talked。”很明显,作为“一组”成员,他也在那儿。

这就立刻出来个问题:李先说,他和林克并不住在毛的别墅中,连个电话都没有,有事
李银桥得派人去叫他们。银桥让他们装电话,他们就是不装,因为他们既怕引起毛的怀
疑,又不想与闻毛的绯闻。老毛传唤李老,要麽是想聊天,要麽是治病,开政治局常委
会召他去干什麽?而且,一组成员竟然可以坐在那里听最高层的军机大事,是否太过于
违反“组织原则”?

更成问题的是这个重要会议的内容竟然无比苍白,全部记录只有毛的几段话,大意是他
要把彭的信发给会议,如果党和军队要分裂,他就要另拉杆子。在此威胁下,“his
colleagues' remarks were guarded。”常委们的反应,总共就只有这麽一句模糊的话
来交代。

重上井岗山的威胁,毛是在大会上作的。此话在文革期间广为人知,不是什麽秘密。当
然他也可以在常委会上这麽说,然而开这麽一个重要的会,就只说这麽点话,其间竟没
有讨论要把彭搞到什麽地步,倒彭的具体部署如何,彭会有什麽反应,军事和人事上需
要作什麽防范和调整(彭毕竟是国防部长),并在中央委员中排一下队,初步估计谁谁
是可靠的主力,谁谁又大概靠不住,等等。最耐人寻味的,是李老连常委们的具体态度
怎麽样都没交代。按常理,毛作的第一件事,就是要他们表态。特别是老朱,他可是老
彭的老战友,毛一定会先逼他“划清界限”的。凡是在毛共手下讨过生活的人都知道这
是我党行事的常规。更重要的是,李老语焉不详的叙述,给读者造成了一种错觉,就是
刘对倒彭的态度是被动甚至是同情的,所以他后来还策划过给“右倾机会主义者”平反。
这和李锐的故事可是完全两样。

所以我们只能作出结论:李老的故事是虚构的。对庐山会议的内幕,他其实知道的和文
革中的小芦差不多一样多。我甚至还知道林副统帅骂老朱:“你是什麽总司令?你一天
总司令都没当过!抗日战争是彭指挥,解放战争是毛主席亲自指挥的!”并对大会说:
“你们不要以为朱德是自己作检查的,是中央让他脱裤子的!”当年小芦看到敬爱的林
副这些豪言壮语,只觉得一阵阵恶心。而李老的书连这些内容都没有,让我看到这章书
时不能不无比失望。

李老无法与闻高层会议,只能从与毛的交谈和“小道消息”中获取信息,这一点从他不
知道毛在中央会议上讲的一些话上也可看出来。毛多次在会上告诫高干不要依靠秘书,
对医生的话只能听一半,“我对我的医生就是这麽办的”,云云。这些话,他无论从毛
那儿,还是从汪、田、林那儿,都不可能听到,因为人家要照顾他的自尊心。只有江青
才会当著他的面说,让他写书时还余怒未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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