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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剧人生

──卢刚事件断想之二

芦笛


对於中国人来说,活著就是演戏。所谓人生,无非是按著别人写好的剧本,根据导演的
严格而详细的指示,扮演一个人家强行派给你的角色。没人问过你是否喜欢那剧本,对
自己扮演的那个角色是爱还是恨。这些都不是你的事。你的责任是认认真真地演到让所
有的人满意。有时,掌声比倒彩还更让你倒楣,因为那意味著你从此再也下不了台,更
不用说有点偶尔在台上走神出洋相的自由了,就像老芦现在下不了这个既无益于钱包,
又有害于身心的“一亩三分自留地”,还得迎合各种口味的导演,据此赶制各种订货一
样。

狄更斯有本小说《Great expectations》,译名是《远大前程》。从这个翻译中,似乎
可以看出东西方文化心理的微妙差异。在原作者,那“期望”(expectations)乃是主
角自己的期望,而在中国,“前程”则是社会、家庭和亲友对你的期望。期望值越高,
你的前程也就越远大,丧失自由也就越彻底,活得也就越悲惨。如果你肝脑涂地还是达
不到那个期望值,最后可以做的事便是举起卢刚的手枪。

《万圣悲歌》早就看过。这次老虫贴出,我也懒得再去看。从我模糊记得的梗概来说,
该文似乎毫未点明悲剧的症结:是社会、家庭和亲友联合玩了“上屋抽梯之计”,把一
个本来可以活得好好的青年逼到了下不来的高度,不得不用一种暴烈残忍的方法结束悲
剧人生,还带走了许多无辜冤魂。

老芦有个朋友的朋友是日进斗金的律师。忽一日,这位仁兄突然觉得他那谋生之道太也
乏味,便辞了事务所partner (那是相当高的职位了)的职,去找了个送比萨饼的活,
有空就闭门造车写小说。写了几本,却一本也卖不出去,只得自己花钱装订,广送亲
友。他的巨著我也拜读过本把,那感觉似乎跟读法律书也差不多,有催眠奇效。然而截
至我写此文为止,该同志还是在那儿乐陶陶地每日送饼写书不止。

类似地,前两年从报上看到,一位中学校长觉得自己干的活实在太无聊,当下就辞职去
干门房。他仍在该校上班,不过办公室挪了个地方。

这些事能在中国发生麽?当然不能。如果能,卢刚也就不用死了,当不成物理学家,可
以去守大门,可以送比萨,可以回国谋个小事情做,娶媳妇生子…。他有一千条理由不
必死,然而却不但死了,还犯了不能原谅的大罪。这不是因为他心理变态,而是“一旦
作了过河卒子,便只有拼命向前”。对我们来说,人生就是攀爬无穷无尽的阶梯,而这
阶梯是能上不能下的单行线。如果谁像卢刚一样,爬到了相当的高度就再也抓不住上一
个梯级,那就只能“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
羽,不肯过江东”。比起亲友的失望和熟人的窃笑来,死亡有更大的吸引力,哪怕是那
种无比横暴的死亡。

中国人的人生,其实是一种类似旧式包办婚姻的“包办人生”。从小,父母、亲友和师
长就为你深谋远虑地筹划一切:看什麽读物有益于开拓智力,玩什麽游戏有益于身心,
和谁来往才能受到良好的影响…。到后来则是:该学文还是学理,哪个专业是冷门,没
人竞争,可以在千军万马争过独木桥时暗渡陈仓…。这其间竟没人想起来问一声当事人
喜欢的是什麽,没人想到过该“新郎”不但可能不喜欢人家为他挑的那个对象,甚至可
能根本就不想“结婚”。谁要敢在中国说一声:“我不喜欢学习!我一看书就想睡觉
!”立刻就要引起局部地震,家长、亲友、老师就要忙著修理那个反常的家伙,直到他
学会演戏为止。

如果谁像卢刚那样通过了重重修理,人生乐趣也就萎缩得差不多了。此类高才生们不会
唱歌、跳舞、玩乐器,不知道欣赏普通生活的种种快乐,没有起码的生活技能,更不会
处理复杂的人事关系,被制成一种“来亨鸡”,只有一个单一功能──“下蛋”(考
试)。如果他的“蛋”下得出色,下到了国外去,亲友们便要眉飞色舞,逢人便夸:
“我家某某在美国某名校,导师是诺贝尔奖获主!”闻者与有荣焉。这其间竟没有一个
人想得起来,这种夸耀,实际上是绝了该生的退路。竟没一个人问过自己:万一他抓不
住上一个梯级呢?那时他该怎麽去见江东父老,特别是身旁就有一个成功的同胞在那儿
作对照?

更严重的是,这种社会修理使高才生们的脸皮特别薄,意志特别脆弱,视野是缺乏中间
状态的两极。因为下得一手好蛋,他们便给周围的一切人宠成了只能成功,不能失败的
弱者:课堂上老师的夸奖,家长看过成绩通知单后的喜笑颜开,考上名校后同学的钦佩
与艳羡…。从小习惯了掌声和鲜花,自然就认定“天生我材必有用”。他们的“地平
线”是区分天堂和地狱的,而他们坚信自己属於天堂。当这信念开始轰毁时,剩下的唯
一选择自然就只是地狱。

即使卢刚式的悲剧不发生,这样的戏剧人生也难免是悲剧人生。我当年上大学时,被党
强行分到一个本人深恶痛绝的专业。在大学中,我屡萌退学之念。但我毕竟知道,如果
这麽做就是发疯:哪有大学生不当回来当工人的?然而日日在智力上被人家“强迫做
爱”,实在是苦不堪言。有天我向一位我最尊重也最知心的亲人请教,他却嗤之以鼻:
“兴趣?咱们有什麽福气玩这奢侈?再说,没有兴趣,可以培养嘛!”

我深以为然,於是便去奋力培养那兴趣,培养得成绩焕然。不但成了高才生,也像卢刚
似的下蛋下到国外去。到目前为止,本人还没失手从梯子上掉下来(不过也快了)。不
幸的是,兴趣并不是人工菌,可以大规模地培养出来。我培养出来的,不过是超人的意
志。全靠了它,我才几十年如一日地强压下那与日俱增的对专业的厌恶。这超人意志的
来源,说穿了一钱不值,乃是那麽一个活思想:“不干,咱丢不起那大人!”

难以想像还有比这活得更卑微的戏剧人生。一个人委屈自己一时不难,难的是一辈子委
屈自己,只敢看人家的眼色行事,不敢随心所欲地潇洒走一回,这才是最难最难的啊!
比起来,卢刚走的,是一条太轻松太轻松的路。

说来也巧,我出国后,那位亲人因孩子要考大学,来信问我国外什麽专业吃香。我怒火
腾腾,马上修书大骂:“你怎麽就没想过问一声孩子喜欢学什麽?你有什麽权利代孩子
决定?难道你害了我还不够,还要把自己的孩子也坑了才甘心?”

如我预期,那信不过是我已忘记国情、堕落到了不可救药的地步的明证,丝毫没影响该
发生的事。在中国,孩子们没有选择自己人生道路的自由,更没有失败的自由。马克思
说:“人在本质上是社会关系的总和。”这在中国的确是万古不磨的真理。

最令人悲哀的,是这种对孩子的强暴是在爱心下作出的。在中国,爱不是尊重对方的抉
择自由,却是越俎代庖,替别人设计规划灿烂的未来,好让他的才能能在现实条件下得
到最充分的发挥。咱们忘了,只有上帝才有这个权利,而中国现代史上的大悲剧,正是
伟大领袖不辞辛劳地为子民规划未来的幸福生活弄出来的。

在很大程度上,咱们这些海外赤佬们,个个是“我的叔叔于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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