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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官文化散议

芦笛


昨天写了《胯下》帖,今日意犹未尽,再来补上几句。

咱们之所以喜欢站在巨人的胯下,说到底,其实是应试教育使然。一说起这“应试
教育”,一般人只会想到和它相联系的死记硬背。这当然不错,不过这种教育更大
的毛病,是它陶铸出了学生的黑白两分法的机械世界观,把世界分成了“对”和
“错”的太极图上的黑白两极。更严重的是它压制了学生自由思维的创造能力。在
本质上,它是一种把人变成“胯夫”的教育。

从小学一年级开始,灌进咱们头脑里的第一个观念就是正确与错误:一道算术题算
没算对,一个汉字写没写对,教师爷们都用无比清晰的视觉符号向我们指明了。对
的是红勾,错的是红叉,这些醒目的符号,在我们那初解人事的脑海里留下了刀砍
斧凿的痕迹。潜意识里,我们从小就接受了“排中律”的训练,本能地知道在勾和
叉之间没有第三者。这样的训练一直进行到大学毕业。随?学习深入,问题越来越
复杂,但无论多复杂,“对”与“错”之间永远是冰炭不同炉,水火不相容。而且,
永远有一个标准答案在那儿供你判断对错。大海航行靠舵手,考官批卷靠标准答案。
这玩意如同罗盘一般可靠,如罗盘一般客观,是终极真理、“客观规律”乃至“历
史潮流”。无福以近天颜的考生们出得考场来,没有一个不皇皇如也,要做的第一
件事便是“对答案”,三个臭皮匠,拼出一套标准答案。至此,“坚冰已经打破,
航线已经开通,道路已经指明”,于是“对”者欢天喜地,“错”者顿足捶胸。在
这过程中,标准答案那不容置疑的权威,便经过神经内分泌系统,从正反两个方面
向考生们进行了又一次强化。

经过这种世世代代的训练和强化,便造出了咱们的“考官文化”来。这文化的特点,
就是用某个标准答案来判断世间的一切人和事的“对”和“错”。过去咱们没有自
然科学,标准答案便是孔孟之道。后来引进了自然科学和马列主义,后者又莫名其
妙地成了“万军之主”,不但是观察万事万物的“显微镜”与“望远镜”,是解决
一切难题的方法论,是判断是非正误的万古不磨的标准,而且简直就成了陪审团判
决是否有罪的依据和法官量刑的法典。60年代以后,简化了的标准答案便直接发
到了每个人的手中,好让大家时时对照者它来检查自己的一言一行是否偏离了伟大
领袖的教导。

弄到后来,整个事情便滑稽到了这个地步:全中国八亿多人就只有一个脑袋。无论
国内国外,举凡世上出了什么事,是苏修新沙皇入侵捷克斯洛伐克也好,是基辛格
访华也好,敬爱的党中央都要发个“宣传提纲”下来,教导全民怎么看待这些问题。


70年代中期,“乒乓外交”以后,中国开始有那么一两个经过重重挑选审查的外
宾光降。那时我在工厂里的“工人业余理论小组”当教师爷,很是宣讲过几次这类
宣传提纲,向大伙儿解释敬爱的党中央要我们工人阶级怎么接待那些帝国主义分子:
态度要“不卑不亢”,那不是“不背不扛”的意思,是不要装孙子,也不要充大爷
的意思;衣?要朴素大方;言谈要坦白爽朗。如果人家问你收入几何,要诚实相告,
不过立刻就要补充说明本人房租免费、医疗免费、托儿上学免费、物价低廉等等。
和宣传提纲一起发下来的还有各种示范性的模拟问答。那上面穷尽了外宾可能问到
的一切问题,并给出了相应的标准答案。上峰要求所有的人都得把它们背得滚瓜烂
熟,各车间还举行考试,检查工人的掌握程度。大概中国有史以来,考官文化还从
未象这样普及到一切相干与不相干的人中去,连大老粗都没放过。可惜我白白作了
一场教师爷,最后连根外国人毛都没见?。

如今回首往事,看官们可能会觉得滑稽,却很少有人意识到咱们这套考官文化,其
实根本就没成为历史陈迹,照样在网上日日新,又日新,正以雷霆万钧之势,排山
倒海之力磅礴于中国人的灵台,而葆其美妙之青春。我昨天举的那几个例子,全都
是“网上阅卷”的生动榜样。那几位仁弟都以为标准答案在手,可以据此在网帖上
打勾打叉。因为对标准答案的权威无限崇拜无限热爱无限敬仰无限忠诚,所以他们
说起话来底气便特别足。“士一登龙门,则身价十倍”,手中有粮,心中不慌,一
剑在手,便心雄万夫,因为脑子里影影绰绰地记得梁任公、胡适之、杰弗逊、林肯、
马丁·路德·金甚至胡平的几句鸡零狗碎,一见到别人的说法跟这些神谕不一样,
便立即以雷霆万钧之势、排山倒海之力出来摧枯拉朽,暴雷也似地断喝一声:“错
了!赶快悬崖勒马,还可侥幸自救!”

这些同志怎么不想想,就算他们手里捏的真是教育部发下来、密封并打上火漆印的
标准答案,那玩意也总会过时,总得向前发展吧?如果大家都象他们那样争作“胯
夫”,又有谁能站在巨人肩上,让巨人站在自己胯下,从而造出新的“标准答案”
来?论出语之荒谬离奇,普天下莫过于老马,连“强奸=做爱”的恒等式都有本事
列出来,可人家那些文章里总还是有许许多多启发人思路的地方吧?你要把标准答
案塞到每个人手上,就算你成功地把所有的人拉到了梁、胡、杰、林、马甚至小胡
同志的胯下,最后无非是实现了用标准答案统一思想的“舆论一律”的大同世界,
让所有的活人都变成“齿轮和螺丝钉”那样标准件。

更何况“标准答案”这物事从来只存在于学童的肤浅脑筋中。举个最简单的例子:
你能对“上帝确实存在”或“上帝根本不存在”这样的答案打勾还是打叉?(我知
道,这里的例子对那些入魔道已深的同志根本就没有说服力。当初在《大家》讨论
宗教问题,就有好几位同志大义凛然地响亮地喊出了否定的标准答案。他们第一不
知道康德的“二律背反”,第二看不见“无法证明上帝存在”和“证明上帝不存在”
之间那最明显不过的区别。)“民主必然在中国实现”和“民主不可能在中国实现”
也是类似的答案。这两类问题的区别,只在于前者超出了人类的理性范畴(顺便说
一句:人类靠理性认识世界的能力是有限的,这一点人家欧洲人在19世纪便已发
现了,我们的大部份同胞还不知道,说来也是中共造的孽),而后者的正确答案得
靠实验去寻找。

神州大地上出现历时十多年的“革命大批判”决不是偶然的,也决不只是我党造的
孽。它不过是老祖宗留下来的考官文化被发挥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而已。那场群众
运动,无非是全民根据小红书提供的标准答案,使用语言的和物理的暴力来“阅卷”
而已。这里的发展一是规模扩大了全民范围,二是用暴力“打叉”,给各种言行不
符合新时代圣人教导的罪犯们扣上各式各样的罪名。最严厉的惩罚是留给那些胆敢
怀疑标准答案权威性的离经叛道者们的。而这一传统似乎正在海外某些反共人士中
发扬光大。老芦曾因对方励之那新时代的护国祖师犯了大不敬罪而受到猛烈围剿,
新近王怡又因唐突了孙大炮那“中国民主他爷爷”而给扣上政治帽子。这种具有讽
刺意味的历史再现,似乎证明了鲁迅说的:“王道和霸道是两兄弟,在王道之前或
之后,总会有霸道跑来的。”在我看来,新时代的“王道”就是那些鼓吹民主的反
共人士亦即未来的毛共人士(还不是邓共或江共),“霸道”则是他们急欲推翻的
共产党。

总而言之,考官文化和文字狱是一个硬币的两面。不彻底清算这种腐恶传统,神州
大地还会有陷入文字狱恐怖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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