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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我走到门那儿侧耳听了半天,外面仍然毫无动静。我长长地舒了口气。

“没事了,”我转过脸来对田伯光说,“你走吧。”

“走?上哪儿去?”

“从何处来,上何处去,这是咱们佛家常说的。”

“你不是收我做徒弟了吗?”他那白净的脸上满是惊讶,“怎麽又赶我走?”

“徒弟?”我凄凉地笑笑,“你难道没看见,跟我做徒弟天天学念的就是刚才那种不
正经?你什麽不好学学这个?你自己也说过,这可不比盐市口的豆花面,你没法习惯
的。谁也没法习惯,没谁生下来就是为了来修练这种胡教蛮禅的。你就不怕令狐冲打
你?”

他沉默不语,目光游移不定,我又逼紧一步:“你怕不怕?跟我说实话。”

“怕。”他点点头,答得挺乾脆,我突然发现这小子长得还真眉清目秀,只是浑身上
下少了点什麽东西,什麽东西?哦,丈夫气。在遇到他前,我还真不知道人家说的丈
夫气是什麽意思。

“那不就结了?怕就走吧。何必呆在这儿受这个罪?你有这个义务麽?又没行过什麽
拜师礼。就算是行过又怎的?这是我让你走,又不是你师门有难时扔下不管。”

“倒不是为那个,我…我…我是扔不下…不…我是──呃──我是担心你…”

“担心?你呆这儿就不用担心我了?终不成你还能保护我?你不给我添累赘就是阿弥
陀佛!”

他的脸刷地红了,难堪地低下头去。我后悔口不择言伤了他的心,赶快柔声说道:

“伯光弟,对不起,我不是笑话你。不过你也真没法呆这儿。你看,不是我变卦,今
早收留你那阵还没出这大事。现在令狐冲躺在外头,是死是活谁也不知道。要是出了
人命,连这一带的街坊都得捉将官里去三推六问,何况是我们?就算他不死,他的银
子让我爹,唔,让不戒大师给借走了。跑得了和尚爹跑不了尼姑娃,令狐能饶过我去
吗?这个人心狠手辣,一定会去告官府,说我父女俩串通好了谋财害命。府尹衙门的
师爷黄老邪和他是八拜之交的金兰兄弟,他手下害死的人少说也有十来个,你没来由
趟这浑水又何必?连我都不在这儿呆了,我准备三更时悄悄走人,上恒山投奔我定逸
师伯去。她老人家孤身一人没人照料,我早就想上她那儿去了。所以你还是走吧,
啊?”

伯光低著头沉默不语。良久,他抬起头来直视著我,眸子闪著奇异的光,彷佛月光下
的碎琉璃:“不!我不离开你!不管你上哪儿我都跟著去!我一定不给你添累赘!我
可以在观音菩萨前起誓!”

“你为什麽一定要跟著我?”

“因为、因为、因为你是我的亲人!仪琳姐,我知道,我不配爱你,我不配爱任何
人,我连男人都算不上。连太史公都说自己是刑余之人,是让人家割剩下来的行尸走
肉,何况我这个白丁!不过从我见到你那天起,我就觉得你特别特别的亲,特别特别
的好,你也真的就有我想象的那麽好!今天你拿著刀子那会儿看我的眼神,我一辈子
也忘不了!这辈子除了爹娘,还从来没谁这麽心疼过我,我熟悉的只是人家那挖心刺
肝的嘲骂。就为你看我的那一眼,我残疾一辈子也值了!是的,值了,没白来世上走
一遭!”

他越说越大声,原来半垂的头越扬越高,苍白的脸颊泛起了潮红,眼睛闪著湿漉漉的
光。突然,他似乎察觉了自己的失态,为反常地长篇大论吐露心声而感到难为情。他
骤然住口,犹犹豫豫地望了望我,大概想证实我是否在偷偷笑话他。不知怎的,正是
他那畏畏缩缩的表情深深打动了我。只觉得自己的心儿如雪狮子向火,片片消融,化
作了怜悯的一江春水。

“我明白你的意思。”我轻轻地拍了他那瘦削的肩头,“我也一样,除了我娘和师
父,谁也没把我当过人看。行,你就留下吧,从今天起我就有了你这个弟弟,好吗?
现在时间还早,咱们抓紧时间睡会儿吧,等头鸡啼就动身,神不知鬼不觉地逃出
去。”

屋里只有一张床。水月庵就一个观音堂两间耳房,我原来准备让伯光住对面的耳房,
现在令狐冲躺在外面,出去不大安全。我想了想就决定让伯光和我睡一张床,反正他
是他说的“此丈夫而巾帼者也”,就算他没自宫,看他那畏畏缩缩的样子也不是作恶
的人。

我告诉他我的决定时,他吓得目瞪口呆,半晌说不出话来。然后期期艾艾地坚持要睡
地下。

“行了,”我不耐烦地打断他,“这儿就一套铺盖,你就光身子躺在青砖上?”

他立刻就服从了,看来服从命令成了他的第一本能。可临上床时他又犯了难,不知该
睡哪头才是。

“又怎麽啦?”我不耐烦地问,“别磨磨蹭蹭的。咱们头鸡啼就得起来逃命,别忘
了!”

他说他没洗脚,不敢睡在我的脚头。

“我也没洗脚,打架还来不及呢,顾那个?睡吧,一头睡,别罗嗦了,就你事儿
多!”

他连直裰都没敢脱就一骨碌钻进被子去,脸冲墙躺著。我脱衣服时童心忽起:

“伯光,转过脸来看看我!转过脸来啊!这是师父的命令,听见没有?”

他犹犹豫豫地转过脸来,看了一眼立刻又吓得把头转过去,比单稳态电路的翻转还
快。我掌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用手把他的头又拨了过来。他看了我一眼,眼睛就
死死地盯在我的胸脯上。我下意识地拉了拉亵衣,他的脸立刻变得比床旁的红烛还要
红,用双手拉起被子紧紧地蒙住了脑袋。我再也忍不住恶作剧心理,乾脆扑在他身
上。他紧张得浑身强直如钢筋,哪怕隔著被子,我仍然觉得象是躺在柴禾堆上似的。

“伯光。”

“唔。”

“告诉我,寺人亦颇动心佳丽否?”

他不回答。我摇了摇他,却如同摇动一个焊成了整体的脚手架。我再也忍不住,脸扑
在那柴禾堆上格格地笑个不住。

“别笑了!”如同海啸爆发,他呼拉一下掀开被子猛坐起来,让我滚落在一旁。“你
觉得好开心,是不是?莫非你留下我,就是为了有个可怜虫捉弄?”

他额上青筋暴胀,目露凶光死死地瞪著我看,牙齿咬得格格响,彷佛完全变了一个
人。我惊呆了,什麽都说不出来,只是呆呆地望著他。半晌,后悔象潮水一样卷过了
我的心田:他可是为了我才自宫的啊!我怎麽能,怎麽能这样残酷地戏弄他?我还算
个人吗!

他看了我半天,嘴里哼了一声,又猛地倒了下去,扯上被子来盖住了脸。我呆望著房
粱上的蜘蛛网,直到床边的红烛烧尽,火焰跳了跳,一切便笼罩在黑暗里。我转过身
去揭开被子,轻轻地搂住了伯光,柔声在他耳畔说:

“伯光,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伤你的心,只是你那害臊的样子让人忍不住要捉弄
你。以后你就知道了,我这个人爱开玩笑,常常不知轻重,倒不是故意的。相信我,
啊?姐姐不是有意的。”

他猛地转过脸来,冰凉的水滴抹在我的肩头上,我这才发现他的脸庞满是泪水,心疼
地帮他擦了擦:

“瞧你!这麽大的人还哭鼻子,没的让人笑话!”

“别人笑我我不在乎,可你,可你…”他哽咽著说不下去了,大声地吸著鼻子。

“我以后再不跟你开这种玩笑了。你就原谅姐姐一次吧,啊?现在睡吧,不早了。”

他哽咽著答应了一声,我俩都沉默了,各想各的心事。我想:唉,他为什麽要自宫
呢?好好一个人弄得不人不鬼的,就为我也不必如此啊。要是他不干那事,这麽个好
人,总还是能找到媳妇的,何必来认个比他小的尼姑作姐姐!不过看样子他是真喜欢
我,从来还没谁象他那样喜欢我。今生今世,要能碰上个男人有他那样一半喜欢我,
也就阿弥陀佛了…

突然间冷汗嗖嗖直冒,眼前又浮现了母亲那染满血污、流著虚汗的浮肿的脸,耳畔轰
轰响起母亲那雷鸣般的遗言:

“琳儿,答应我,这辈子决不爱上任何男人!等我死了,你就去出家吧,啊?答应
我!答应我!不然我在地下尸骨都不得安宁!……”

我朝著自己哼哼冷笑:仪琳,你什麽玩意儿?身边躺了个半男半女的人就把持不住
了?还做梦想让男人真心喜欢你!哪个男人是好东西?难道爹,不,不戒大师和令狐
冲那些宝贝的罪还没受够?就身边躺的这个半男人,心好还不是因为自宫的缘故。

不对!我心头倏地掠过一道疑云:那不象是刀割的!虽然就看了那麽一眼,这我还是
记得的。我给这小子骗了!他是天阉,不是自宫!他为什麽要骗我?要达到什麽目
的?这里面有什麽阴谋?他是不是令狐派来卧底的?

田伯光动了动,嗫嚅著问我:“姐,你还没睡著?还在想什麽?”

“没想什麽。你呢?你在想什麽?”

“我刚刚在想,你有一天会不会腻烦了我,不要我这个弟弟了。你看,我是那麽窝
囊…”

我立刻就释然了。我这是怎麽啦?疑神疑鬼到了这个地步?谁会派他这种大孩子来卧
底?他骗我,无非是想感动我,让我留下他而已。这孩子也真可怜,因为是天阉,谁
都看不起,不定让人家怎麽欺负过来呢!我想起了刚才的嬉戏,直觉得脸上架不住地
腾腾地烧。

“姐?”

“不会!你放心好了。你一点也不窝囊,真的。我这辈子决不会腻烦你,说话算
话!”

“真的?”

“真的。”

他放心地长吁了一口气,翻了个身,不久就发出了均匀的鼻息声。过了一阵,我也昏
昏地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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