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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鸡叫头遍,我和伯光就同时猛然惊醒了。

顾不得梳洗,我匆匆把细软收拾起来,打成两个包裹。也真没什麽好带的,除了换洗
衣服,就只有积下来的一点散碎银子。我拿起摆在桌上的剑看了看,想把它带走,因
为那是师伯的遗物,想了想又把它放回桌上去。拿著没用,碍手碍脚的不说,还引人
注意。

一切就绪,我走到门边侧耳细听,外面什麽动静都没有,只听得蟋蟀在应付差事似的
有一声没一声地叫。

令狐到底走了没有?不,不会。他如果醒过来,一定会发现银子不见了,马上就要来
大吵大闹。究竟怎麽回事?不会是死了吧?如果他死了,我和伯光这一走,黑锅就背
定了。怎麽办?到底走是不走?

伯光看我迟迟不开门,问我怎麽回事。我把自己的担忧告诉他,他立刻就认定令狐死
了,惊慌地在屋里转开了圈子,让我直后悔告诉了这个既没主意又没担待的大孩子。
他转得我心烦,我就喝令他站住,自己又寻思了一阵,最后决定还是开门,是死是活
看个清楚。

我轻手轻脚地打开门。月光从成都的冬瓜粉天中吃力地钻出来,象打翻的豆浆胡乱涂
抹在小院里,染得地下淡一块浓一块的。奇怪,院子里哪儿也不见有谁躺著。我伸出
头去看看靠耳房的两侧,脸一转却险些碰在一张血污的大脸上:令狐原来就藏在门
边!

他劈胸一把抓住我,牙齿咬得格格响,一个字一个字连著口臭砸在我脸上:

“好你个臭梭叶子!谋杀亲夫还连带劫财!长年打雁,今天叫雁啄了眼!格老子倒小
看了你!你他妈还把个奸夫藏在屋里,唧唧哝哝地说了半夜话!告诉你,老子早就醒
了,忍著气等著捉你的奸!老子今天要把你和那个小白脸的心肝挖出来,再去成都府
首告!”

他一只手揪著我的头发,一只手提著一把明晃晃的匕首,用肩头撞开了半开的屋门,
拖著我跌跌撞撞地进了屋。屋里却空空的,他奇怪地到处看看,看见了床下露出来的
一只鞋。他狞笑了一声,把桌子上的包袱皮扯下来,把我的双手反剪过去,将我捆了
个寒鸭浮水,扔在床上,弯腰把伯光拖出来。

“老子先把你骟了,再挖你的心,看你到阴间去还嫖不嫖野婆娘!啊!是你!格老
子!”

他看著伯光,瞪大了眼睛说不出话来,两人面面相觑了好半天。伯光的脸吓得青灰,
他的脸肿得紫胀,在烛光下相映成趣,倒有三分滑稽。

“是你?万里桥的那个公母人?”良久,他喃喃地问,彷佛不相信似的。

“不,不是我…”伯光给吓得索索发抖,语无伦次。

他猛然爆发出一阵大笑,笑得前仰后合,笑得捶胸顿足,笑得剧咳不止。田伯光见事
机有所缓和,也陪著嘿嘿了两声。好不容易令狐才停止痉挛,连连用袖角擦眼泪。折
腾半天,他突然板下了脸,把刀插进薄底快靴的靴筒里,把伯光提了起来。

“你个狗日的公母人!锤子都没得就想来睡野婆娘,硬是梅子待客,到不了肚子还倒
了牙!银子呢?交出来!”

“不、不是我,是不戒、是不戒拿、拿走的…”

他不由分说,左右开弓劈劈啪啪打了伯光几个大嘴巴,然后一拳就把伯光发射出去,
撞在对面的粉墙上,扑簌簌落下了许多灰。

他转过脸来劈胸一把,将我从床上揪起来:“你这个贱逼!敬酒不吃吃罚酒,小老婆
不做去偷汉子!偷都没得本事偷!偷个公母人!硬是没得母鸡,借个阉鸡来抱蛋!”

“阉鸡也比你这尿脬汉子强。”我平静地说,坦然直视他那布满血丝的肿胀的双眼。

仇恨扭曲了他肿得紫胀的面孔,他咧嘴呲牙地冲我狞笑了笑:“好!老子今天就干了
你!当著这个公母人的面干了你!让他也开开眼,知道是怎麽回事!”

他嘶拉一下就扯下了我的直裰的前襟,紧接一只大手就摸了进来,我这才惊慌起来,
又踢又咬又吐,可是怎麽也踢不到、咬不著他,我看著点点唾沫在他的大脸上成功著
陆,可他毫不介意,还在撕我的小衣。那一瞬间,我只觉得万念俱灰,只恨世上没有
疯子金小贩说的那种“自绝经脉”的自杀高招。泪水模糊了我的双眼,令狐臭窒息了
我的呼吸,绝望之下,我停止了挣扎,看著自己掉进那个深不可测的黑洞…

他突然轻哼一声,一头扑了下来,身子软软的就跟盐市口卖的赖汤元一样,紧接著一
股暖流就汨汨流到我身上。我奋力从他那沉重的身躯下滚出来,坐起来一看,只见伯
光提著那柄定闲师伯留下来的锈剑,呆呆地望著我,剑尖上的鲜血一滴滴流下来,再
扭头看令狐冲,他面朝下一动不动,背上开了个口子,彷佛天回镇集市上的鱼吐著
泡。

“干得好!伯光!你救了我!好弟弟!你救了姐姐!”

伯光好象没听见似的,眼神迷离,如同梦游者似的两眼直勾勾地看著我,似乎又透过
我看著远处的什麽地方。半晌他才回过神来:“什麽?我,我救了你?”

“是的!你杀了这个狗东西,杀得正是时候,再晚一点我就让他糟踏了!好弟弟,谢
谢你!”

“我?杀了他?他?”他望望我,又望望那一动不动的庞然大物,再望望手中的剑,
依然不相信似的。

“没错!是你杀了他。别担心,要是将来查出来,姐姐一手承担,决不连累你!你放
心好了!再说,他恶贯满盈,早就该死了!别的不说,林平之和岳灵珊夫妇就是他和
他婆娘任盈盈害死的,你不知道人家死得有多惨!他早就该死几次了!你一点罪孽都
没有,别往心里去,啊?”

“不,我不是说这个,”伯光依然如在梦中,“我是说,我,我也能杀人,杀那麽
大、那麽壮的一个人?我?这可能吗?就那麽一会儿功夫?”

“别再想那事了,伯光。杀个把人也没什麽了不起的…”我开始担心他受刺激太深,
有点神智错乱了。

“对!你说得再对也没有了!杀个把人真没什麽了不起!没什麽了不起!一点都不
难!我怎以前怎麽就不知道这呢?再让人欺负也硬是不敢动弹!真蠢!真蠢!”他自
怨自艾半天,随即又亢奋起来,如铁槛里的雄师似地昂首阔步地在屋里走来走去,一
边将那染血的锈剑望空虚劈,“我能杀人!我能杀人!哈哈!”

我又害怕又担心,不过眼前还有更重大的事急需处理,实在顾不上管他。首先得埋了
那个尸体再说。我让伯光把我捆在背后的双手解开,甩了甩发麻的双手,就去拖那尸
体,但他实在太重,我只好叫伯光帮我把他拖到外面去。我俩使劲拖了一下,那尸体
突然低沉地哼了一声。

“啊,他没死!”

“还没死?”伯光两眼炯炯放光,转身就要去拿那把剑,“老子这就送他上西天!”

“别!”我一把抓住他的手,“刚才是事不得已,现在就不能再杀了!不然我们和他
有什麽两样?”

伯光不满意地看看我,不过什麽也没说。我一屁股坐在床上,想了半天觉得还是该救
令狐。我从屋外打来清水,把他血污的衣服后襟剪开,把伤口洗净,然后抹上了天香
断续膏。那药是当年定闲师太的女佣天香送的,她老公是个江湖医生,这药是他配
的,止血非常有效,不过我们都按他妻子的名字管它叫“天香断续膏”。抹完药后我
再用白布把伤口包好。

伯光冷冷地看著我忙活,最后终于忍不住了:“你倒是挺心疼他的,啊?到底是没过
门的老公。”

“你这说的是什麽话?难道让我见死不救?”我生气了,“他是我什麽人?你刚才就
没看见他怎麽对我的?就不说佛家道理,死了个人祸事总比不死大吧?别在这儿傻站
著!打点水来把地上擦擦,你看这儿到处都是血!”

他乖乖听命,忙里忙外跑得跟水养的小狗似的。等一切忙完,我才想起自己也是满身
血污,就打来清水,脱了衣服,把身上的血洗乾净。一抬头却看见田伯光那贪婪的眼
睛。那眼神跟昨晚可完全不一样,再不畏缩,再不羞涩,却燃著熊熊的火,甚至还透
出几分傲慢。我恼怒地掩住前胸:“看什麽?我看你也跟令狐冲差不多!男人全没一
个好东西!出去!”

他羞惭难言,满面飞朱,默默地出去了。等我换好衣服,再叫他进来时,却没人答
应。我很奇怪,出去一看,他坐在台阶上,头垂在膝盖上。我过去推推他,他抬起头
来:

“对不起,仪琳,我不知道你不喜欢人家看你。可你实在太美,让人没法不看…”

我又好气又好笑:“咦,不叫我姐姐啦?我说,这是咋回事哪?”

他身子立刻挺得笔直:“不叫了!你比我小,当什麽姐姐?我说,我叫你琳妹,你叫
我光哥,怎麽样?”

他那自豪的神情是那样天真,那般孩子气,不知怎的让我感受到一种莫名其妙的感
动。我说:“现在不是讨论称呼的时候,快进屋帮我把令狐冲搬到床下去,咱俩走时
再把门锁上。他如果活了,总是有办法出来的,如果死了,那一时半刻的也没谁知
道。你说好不好?”

“妙计!琳妹,你真是个女诸葛,就照你说的办!”

这小子,他还真顺竿爬上来,大模大样地作起我的哥哥来了!咳,这真是从何说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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