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书屋 : 网友文集 : 芦笛


 

(四)

落日熔金,把远处的岷江染成了浩浩金河。

我坐在小树林边,看著伯光舞剑,心情说不出的复杂。他劲装结束,身穿黑色箭衣,
足登薄底快靴,光从打扮看,倒象煞了江湖豪客。他左手捻著剑诀,右手持剑,朝著
想象中的敌人又刺又劈,白脸挣得通红,汗珠如水滴从旋转的雨伞上洒向四面八方,
嘴里还喃喃骂道:“格老子,砍死你个龟儿子!砍死你个龟儿子!”

自打“杀”了令狐冲,伯光彷佛突然找回了自己,再不是那个嗫嚅、羞怯、胆小的大
孩子。临走时,他不顾我的反对,硬是拿走了那柄剑,从此与它片刻不离。他每天都
要早早起来,先把那剑磨得雪亮,然后就找个僻静地方又比又划,打熬气力。然而一
般人根本就不懂什麽剑术,他砍来砍去,有三分象是戏台上学来的,有七分倒象孩子
打架。我笑话他,他却不屑地说:

“这你就不懂了,琳妹,你以为打架是靠什麽功夫力气吗?错了!我以前也是这麽想
的,这才让人再怎麽欺负也不敢还手。其实这玩意儿是靠胆气!只要敢拼命,敢杀
人,就天王老子也得怕!格老子,砍死你这龟儿子!”

他连说话都换了个腔调。以前从来没听过他骂脏话,现在练起武来却也“龟儿子”不
离口。跟我讲话虽然处处透著关爱,却有了一种不容置疑的自信口吻。商量事情的时
候总想由他说了算。不过他确实也聪明。依我的意思,他应该扮成个尼姑,我俩一路
在尼姑庵挂单,免费旅行到恒山去,他却不屑地说:

“去你的!要是你那令狐大哥没死透,让你的妙药灵丹治好了,他要干的第一件事就
是到所有的尼姑庵去找!再说,我也不想扮尼姑,好好一个大男人去装尼姑,象话
麽?”

大男人?我几乎掌不住笑了出来,好容易才绷住了脸。不过他的确从里到外变了个
样,的确有几分赳赳男儿相,这是郎个搞起的嘛?我百思不解,想来想去才恍然:是
那把剑!以前他猥琐胆怯,是因为没有锤子,自觉低人一等,现在一剑在手,自然心
雄万夫。在他,剑就是锤子,怪不得他要跟它形影不离。说起来男人真是无聊,所谓
男子气,就是这种不值钱的东西!难道锤子又比那破剑高明到哪儿去?

对他的变化,我是又喜欢又讨厌又害怕。我开头讨厌他的自作主张,但不久就发现有
个人替你作主还真是省心的事,怪不得娘当初要嫁人。也许女人不管外表怎样坚强,
内里其实都是柔嫩的,内心深处还是渴望著靠上一副有力的肩膀。我发现自己对伯光
的感觉慢慢起了变化,新生的钦佩逐渐取代了旧有的怜悯。然而就是这一点让我从心
底怕出来:我这算怎麽回事?在娘死前跟她发的誓呢?怎麽这麽容易就动心?而且还
是个有残疾的男人!虽说出不了什麽事,可光心里不洁就该下地狱!

而且伯光似乎越来越走火入魔,玩男子气玩到越来越弄假成真。依他的意思,我们应
该走水路,按杜甫的“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的老路出川。这当然是对
的。四川之所以没变成云南、贵州那样的化外顽国,就是靠了那条水路把它和中原文
化连起来。问题是当我们晓行夜宿来到岷江边时,身上的盘缠却不够川资了。光是买
伯光那套行头就花了不少钱,更不用说沿途住店的花销了。伯光既作男人打扮,我就
不能再跟他住一屋。就算有时错过宿头在外露宿,我也离他远远的,好像他是个真男
人一样,真不知是咋回事。

然而伯光却毫不在乎:“别愁,琳妹,看我的!大哥我自有办法!”

於是他就领我到这地方来。通往成都府的官道从这穿过,但人烟稀少,十分僻静。在
路上,他告诉我要作一次剪径的强人。

“你说什麽疯话?”我吓得停住了脚步,“阿弥陀佛!光这麽想想就得下地狱!”

“我就知道你不干,我也不要你干。你就在旁边给我望风好了。你要不去也成,反正
我要去,你拦不住我的。”

我骂他,劝他,苦苦哀求他,最后声泪俱下:“不就是为了几个钱吗,伯光哥,求你
了,听小妹一次成不成?”我无奈到连“哥”都叫了,只要让他转念,哪怕叫“大
叔”都成。

“钱?”他嘿嘿冷笑,“你当我就为那几个钱?”

不为钱,那为什麽呢?我不懂,真不懂是什麽孽鬼钻进了他的心。

幸亏那天过路的客官全是成群结队的。漫说伯光不懂什麽武功,真懂的人也没法作
案,只有金小贩那种胡思乱想的人才会编出什麽大战聚贤庄的萧大侠来。等到天快黑
了,我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阿弥陀佛!菩萨有灵!

“走吧,伯光,别傻练了!”我朝著仍在胡劈乱刺的疯子喊,却见他一个箭步冲上官
道,尖声叫道:“兀那驼子休走!给大王爷爷留下买路钱!”

我扭头一看,只看见官道上一个驼子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抖成一团,伯光对著他扬起
了长剑,剑尖在夕阳下闪出金光。

腾腾怒气从心头倏地涌起,我跳了起来,高喊:“住手!田伯光!你要杀他,先杀了
我再说!”接著就一阵风卷了上去,挡在驼背面前。

伯光不解地看著我,手里的剑软软地垂了下去,没等他开口,我劈头盖脸就是一顿:
“你长眼睛没有?人家是个残疾人!亏你忍心下手!有本事找个大汉子杀去!”

“残疾人?”狞笑扭歪了他那清秀的脸,“这世上谁不欺负残疾人?人家欺得,我欺
不得?哈哈…”

他扬声大笑,笑声又尖又凄厉,让人分不清是笑是哭,我只觉得心头一阵颤栗,一阵
酸楚。没等我回过神来,他已经把我掀在一旁,弯下腰去一把把驼背抓起来:“啊,
是你?金小贩?你住啥子装成这个鬼样子?”

我定睛看看,真是望江公园卖纸的那个金庸。这家伙脸上贴了两个狗皮膏药,扯得歪
眉吊眼的,背上原来鼓鼓囊囊的那一团现在给甩到了肚子上,象个身怀六甲的妇人。

金小贩满脸堆下笑来,歪眉斜眼的笑得让人恶心:“哦,是万里独行田大侠。你老人
家真是明察秋毫!我寻思靠这易容术,便是亲生爷娘也认不出我来。没承想区区薄技
让你家一眼就看穿了,怪不得你老人家采花是百发百中!”

“什麽采花?你胡说八道什麽?”

“嘻嘻,田大侠神乎其技,却良贾深藏若虚,佩服!佩服!不过,你家的日记让小的
看了,嘻嘻,对不起!”

伯光脸上闪过一道忸怩,旋即浮上杀气,扬手就给金小贩一嘴巴:“你龟儿子满口喷
粪!”

“唉,唉,小的该打!小的该打!谁让你嚼蛆!打嘴!打你这臭嘴!”小贩左右开
弓,把那狗皮膏药拍得山响。

“别闹了,”我走上去,让伯光放开小贩,“小贩,你郎个搞起的嘛?住啥子装驼
背?”

“哦,是仪琳小师父啊!你们这是…”

他看看我,又看看伯光,歪眼中透出一丝坏笑。伯光又生了气,扬手要打。我拉住伯
光,对小贩说:“他是我徒弟,你别胡思乱想的。你倒是说说,郎个装成驼背?”

“你看呛不呛?(注:川人念“象”为“呛”)”小贩得意地摸摸后背,却懊丧地发
现背锅朝前了(注:川人称驼背为背锅),“唉,说起来还是令尊大人不好。那天我
点拨他的功夫,出手重了些。他惭恨而去,半夜却来我家,下了鸡鸣五鼓返魂香,把
我的奇功秘笈盗走了,还把我的杰作也尽情撕毁。《大理国镜报》收不倒连载,跟我
解除了合同。我只得改行再做买卖。现在辽狗不来,薛涛笺卖不出去,只得从大理国
走私点香烟来。我认得个大理国小贩叫倪匡,也写点武侠小说科幻小说什麽的,哥儿
俩联手做点小生意。最近官家辑私查的紧,所以我装成背锅,其实这里面全是私
烟。”他得意地拍拍肚子,旋即伸手进去掏出一盒“阿诗玛”,撕开一个劲地让我和
伯光:“你家请烟,你家请烟。”

我哭笑不得,挥挥手:“行了行了,你走吧。”

“让他走?”伯光拧起眉毛,“你是不知道他那张嘴!没有的事都有本事胡编出一通
来。你看他现在眼珠直转,就知道他回去第一件事就是编派我怎麽绑架你,他又怎麽
救了你,然后转眼就登在那个锤子报纸上,接著就是官家画影图形到处辑拿我这个采
花大盗!”

“那你说怎麽办?”

“一不做,二不休,超度他上西天!”他推开我,朝著小贩扬起了剑。小贩吓得又是
一屁股坐在地上,手里的烟撒了一地。我扑上去死死抓住他的手:“伯光,你不能这
样!”

“为什麽不能?恨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

“啊,原来丈夫气就是狠毒?是不是?”

“谁不狠毒?你见过不狠毒的大丈夫麽?”

我一时语塞。他一把推开了我,力气出奇的大。我又委屈,又伤心,又愤怒,一咬牙
一跺脚:“好你个田伯光,算我白认识你一场!你杀了他吧!从今往后,我们桥归
桥,路管路,你当你的大丈夫,我做我的小尼姑,谁也不认识谁!”

说完,我一扭头就走了。只听见他在后面气急败坏地喊:“琳妹!琳妹!别走!我听
你的就是!”接著他又匆匆忙忙地嘱咐小贩:“金庸!你给我仔细听著!你若是把今
天的事泄露出一星半点出去,我万里独行田伯光饶不了你!你就是进了阎王殿,我也
要追你到奈何桥!凭我这身三十六路好快刀和天下无双的轻功,你就是请来御前侍卫
作保镖也逃不出我的手掌心!你听清楚了没有?”
  
返回目录: 仪琳(小说)    下一页: 仪琳 5

1999 - 2006 qiq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