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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偌大成都府,要找别人不容易,要找不戒和尚是小菜一碟。有道是“好事不出门,恶
事传千里”,漪卿用不著走远,问问水月庵附近的人家就知道了那个无赖和尚最近在
哪个赌场出没。

漪卿见到心上人落了发,一句话没说出来眼圈便红了。“执手相望泪眼,竟无语凝
咽”,许久,她才回过神来,把躲在身后的小琳拉了出来,让她叫“爸爸”。小琳看
惯了光头,分不清和尚和尼姑的区别,含含糊糊地叫了声“师太”,就又躲到母亲背
后去了。

不戒见到了老情人,还从天上掉下个女儿来,心里真是说不出的窝囊。他当初勾引漪
卿,看上的是老丈人的万贯身家。如今情人一文不名,还带来张嘴让他养活,暗中怨
恨漪卿没有狠下心来跳下江去,反倒找上门来,给他那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神仙日
子打上了休止符。

靠定闲师太赠送的一点银两,不戒租赁了一间房子,把家小安顿下来,然后回赌场去
上班,圆他的发财梦。有一阵子,他手气不坏,生计还能勉强维持下去。可惜瓦罐不
离井上破,将军难免阵中亡,不久他就输得精光,连翻本的钱都没有了。

漪卿原以为一切灾难都是失恋造成的刺激所致。天下的女人都是“拜爱教”徒,以为
两心相许、两情相悦就可以造出人间的一切奇迹,却不知道爱是女人生活的全部内
容,在男人只是一部份内容,何况是不戒那种不懂爱的无赖子。她苦口婆心的规劝,
只换来了不戒的恶骂甚至老拳。当年那个能说会道、百依百顺的乖巧的卜杰变成了凶
神恶煞、粗话满口的粗鲁的不戒,比武府的折磨还让她心碎。

一天,不戒一早就起来出去了,整整一天没露面。家里粒米毫无,小琳饿得又哭又
喊,漪卿柔肠寸断,却又想不出什麽办法来,只得把小琳哄上床,让睡眠来缓解饥
饿。好不容易熬到半夜,不戒才醉醺醺地回来。他一反常态地笑容可掬,赶著漪卿叫
宝贝心肝,又从袖子里摸出盒香粉来,说那是特意为她买的。漪卿本来没好气,不过
女人乃是世上最容易原谅男人的生物,忍不住心就软了。她接过香粉,扔了一句话:
“我和小琳一天水米没沾牙,你倒有钱买这个!”

不戒忙骂自己不是人,转身出去买了几屉小笼包子来,把小琳唤醒,让娘俩美美地吃
了一顿。吃完上床,夫妻免不得要去巫山旅游一番。不戒放出手段来,让漪卿点点香
汗都流蜜,声声娇喘尽唱诗,只觉得那许多苦楚,吃得也不算冤枉。为了这销魂的千
金一刻,值得去趟过条条血河,道道火海。

漪卿尚在余梦中,不戒却长叹一口气,说是这日子实在没法过了,这样下去,一家三
口都得饿死。漪卿劝丈夫去谋点正经生计,不戒却说,他百无一长,只能给人家当仆
人,现在弄到恶名在外,哪个正经人家会雇佣他这种人?漪卿听了也觉得是这麽回
事,不由愁肠百结。不戒又说,他饿死也倒罢了,可惜小琳一天好日子都没过过,白
有爹娘,却在尼姑庵里长大,而且将来最先饿死的就是她,真是作孽啊作孽。

漪卿听了,珠泪便纷纷扬扬而下。不戒却又说,退后一步海阔天空,他们家实际上藏
著活宝,只是看漪卿能不能、敢不敢作自我牺牲。漪卿忙问要她怎麽做。不戒说这事
真是委屈了她,他实在不忍心启齿。漪卿轻轻笑了笑,说为了小琳,天下没有什麽尖
刀山她不敢爬的。不戒却沉默了,漪卿逼了他半天,他才说出来:原来周围有群无赖
子看上了她的芳容,不戒想让她在家接客!

如同焦雷轰顶,漪卿一下从床上跳了起来,戟指大骂不戒不是人。不戒却嘿嘿冷笑,
说烈女不更二夫,她到底算是武家的媳妇还是卜家的人?武少爷睡得,别人为什麽睡
不得?妇道人家失了节不死,厚颜活到现在再来充贞女是不是有点嫌太迟?漪卿气得
全身发抖,什麽话都说不出来,只想当时就一头撞死。不戒却又懒洋洋地打了个呵
欠,说她不愿干就算了,这算什麽事?也值得半夜三更地发母猪疯?说完翻个身就响
亮地打起呼噜来。

漪卿一夜没睡,睁著大眼想到天明。身边这个男人实在是伤透了他的心。有婿如此,
不如无有。但她又能上哪儿去?回武府去再作“白虎星”?就算她受得了那个气,小
琳又怎麽办?回樊府,太师椅父亲大人能收留她和那个孽种?就连跳江的路现在也走
不通了,见到小琳,她身上的母性彻底触发而不可收,一个真正的母亲是没有自杀的
勇气的。

不戒起床后垮著个马脸,不跟漪卿说话,在桌上扔了点铜钱作那天的伙食费,就出去
了。快吃晚饭时他才回来,带来了一包酱肘,一瓶泸州老窖,嘻皮笑脸,打拱作揖,
缠著漪卿叫心肝,唤肉儿,请娘子再开一次恩,饶放了他,他昨晚灌了两口黄汤就犯
失心疯胡侵(左为口旁,牲口呕吐之意,老北京话)一气,真记不住昨晚说了什麽胡
话,反正不是好话,请娘子不要跟他一般见识。

漪卿绷著脸不理他,但不戒的软缠功夫岂是寻常的?他见正面进攻无效,转过身就去
逗小琳,把小琳抱起来扔到空中又接住,乐得小琳尖声叫唤格格笑。然后又跟小琳讲
故事,猜谜语,唱儿歌,屋子里充满了融融泄泄的天伦之乐。他给小琳讲故事讲到正
精彩的节骨眼儿上,却突然停了下来不肯再讲了。小琳心痒难搔,催他快讲。他却
说,除非小琳他妈给他笑一个,不然他实在没心肠再说下去。小琳听故事心切,跑过
来摇晃母亲,让她给爹爹笑一笑,漪卿无奈,只得苦笑了一下。不戒立刻顺竿爬上
来,亲了小琳一下,再让小琳去亲妈妈,要小琳亲时大声说:“妈妈,爹爹给你的,
我传到了,啊?”

到此地步,漪卿便是铁打的心肠铜作的肝也化成了水。不戒使出当年练就的长随功,
伏伺贵客似地请母女俩上桌,切好酱肘端上,又斟上芳香扑鼻的泸州老窖,给自己也
斟上一杯,然后举杯对娘子说:“生不愿封万户侯,死不愿成大罗仙。得成比目何辞
死,愿效鸳鸯不羡仙。与卿世世为夫妇,耿耿此衷可对天!”漪卿不知道那是不戒从
说书人那儿听来的话,对所有的相好粉头他都要背上一遍,却象世上所有的女人一样
喜欢听这些一钱不值的风话,当下感动得眼圈都红了,端起杯子来一仰粉颈而尽。三
杯两盏烈酒,怎敌他甜言蜜语?弹指间便星眼饧涩,玉山倾颓,让不戒扶上床去睡
了。

朦胧之中,漪卿只觉有人爬上身来,她以为丈夫要挟酒兴游高唐,便也不在意下,任
其所为。半夜酒醒,她头痛欲裂,便掌灯起来寻点醋喝,再上床时顺手给丈夫拉拉被
子,一看却目瞪口呆、肝胆俱裂:躺在她身旁的并不是不戒,而是个陌生男子!

漪卿大叫一声,手中灯盏光当落地砸个粉碎,捂著脸跌跌撞撞地冲出屋去。外面电光
闪闪,雷声隆隆,狂风似虎,大雨如注。她只穿著内衣,却丝毫不觉得寒冷,丧魂失
魄地在院子里转悠了一阵,便在台阶上坐了下来。大雨瓢泼也似地浇在她脸上身上,
她什麽感觉也没有,只是下意识地希望雨越大越好,好冲去那男人在她身上留下的肮
脏。

她在那台阶上整整坐了三天三夜,不饮不食,不言不动,什麽也看不见,什麽也听不
见。恍惚有各种各样的声音在她耳边絮聒,似乎还有个小孩扯著她又哭又喊,不过她
的真身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不知道那是幻景还是真事。

三天后,她醒过来了。彷佛什麽事也没发生过,她平静地站起来,走进了屋子。不戒
不在家,小琳惊喜地扑了上来,把小脸埋在她身上,断断续续地发出幸福的呜咽。她
安慰地拍拍小琳的肩膀,给她洗乾净小脸,把自己身上还透著雨腥的内衣换了下来,
再梳洗了一番。梳头时,从那久未磨过、边上已经生出点点铜绿的镜子里,她模模糊
糊地看到初起的皱纹划破了青春的面颊。

她带著小琳返回了水月庵,默默跪在定静师太面前,什麽也不说,只是指著自己的
心。师太长叹一声,起来拿了剃刀,一头秀发便如秋叶般洒洒落地。漪卿看了看地上
那些乱发,发现有许多根部已经变白,便想起了伍子胥过昭关一夜头白的故事,轻轻
地听不见地吁出了一口气,觉得尘世的烦恼已尽随这万根青丝委地。

漪卿在水月庵持斋茹素、青灯古佛地过了五、六年,烦嚣的尘世离她越来越遥远。有
时偶然想起过去的噩梦,只觉得那似乎是前世的事一般,激不起心中的千年古井水。
忽一日有人找上门来,告诉她不戒在赌场斗殴,失手打死了人,已给下在死牢里,延
颈以待秋决。他别的心事没有,只求漪卿看在夫妻一场的面上,带小琳去见他最后一
面。

漪卿平静地打发了来人,没说不去也没说去。几天过去了,她和平时一样平静地做功
课(说明:这“功课”本是僧尼做的,后来不知怎麽却变成洋学生们的事了),只有
定静师太注意到她的秀目下多了两个黑眼影。最后不戒又托人来了,这次没有口信,
只有半幅白布,上面用血写了“金风玉露”四个字。

那是卜杰和漪卿定情之夕说的话。此话出于我朝大才子秦观的《七夕》词,内中有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迢迢银汉暗度。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之句,
为时人传颂不止。不戒不学无术,却喜欢卖弄小聪明。他与漪卿合欢之后,便顺口卖
弄了那首听来的词,不料却歪打正著。小姐乃世家闺秀,锦心绣口,当下觉得此词对
景之至。卜杰如地位卑微的牛郎,她象帝孙织女,是彼此之间的真诚的爱架起了横跨
银河网的鹊桥。她激动不已,紧紧地抱住情郎赤裸的身体,悄声在他耳边发出神圣的
誓言:“让我们用爱填平无边的河汉!”

漪卿看见那白布后想了些什麽,谁也不知道。第二天早上,她牵著小琳来向定静师太
告假半天,说是城里有点事。定静师太想说什麽,却又咽下了──她看见漪卿的光头
上一夜之间几乎全洒上了白霜。她点点头,待漪卿转身离去时,她又缓缓地摇摇头,
弹去了眼角几乎看不见的一滴老泪。

漪卿几乎认不出丈夫来了。他的脸瘦得只剩两个颧骨,看上去如同越野自行车的坐
椅。那蛮横、油滑的神情是再也找不到了,剩下的只有被打怕了的落水狗那摇尾乞怜
的卑微。他一见妻子,就如溺水的人抓住救命的船板,扑上来紧紧抓住她的衣袖,连
叫:“漪卿,救我!救我!…”接著便哽咽失声,什麽也说不出来了。

漪卿心里梗著的那一团仇恨顿时融化了,她望著尝到再教育滋味的丈夫,心里只剩下
怜悯。她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握住了丈夫那瘦如芦柴的手,便赶快扔开,扔开后又
觉得有几分歉仄,觉得自己从救生船上推开了从水中伸出来的绝望的手,於是又赶快
抓起来,拿著那只瘦手心下忐忑,浑不知该怎麽办。

不戒根本就没注意漪卿的心中交战。悲痛过去后,他便絮絮地诉说黑牢里地主阶级专
政下那骇人的一切(感兴趣的读者可以去看明人方苞《狱中杂记》),只说得漪卿毛
发倒竖,似看见寺院壁画上的佛家地狱,便把丈夫的手握得紧紧的,只希望那能解脱
三分他的苦难。

不戒最后说到了正题上。他告诉漪卿,虽然他自知罪孽深重,根本就不配娘子来探
望,但蝼蚁尚且贪生,他怕死也是正常的。他虽然给判了死刑,不过如果娘子愿意舍
身救他,他还是能逃出生天的。牢头禁子已经给他透了这个风:听说他妻子是全成都
的一只花,只要让他睡三天这个美尼姑,他有本事让不戒活著出牢门。

漪卿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放开丈夫的芦柴手,夹脸就给他两个大嘴巴。不戒不
躲不闪迎上来,低首下心地请娘子愿打多少打多少,与其死在刽子一枝花蔡庆的鬼头
刀下,不如死在他负了一世的娘子手下,便做鬼也快活些。看著漪卿迟疑著不动手,
他就抡圆了左右开弓痛打自己的耳光,直打得口角血流如注,点点飞溅在漪卿和吓得
哇哇哭的小琳身上。

漪卿牵著小琳,转身就要出牢门。不戒却抢在头里堵住去路,双膝点地,跪在地上咚
咚磕响头。那声音直震得漪卿心肝儿乱颤,她堵住耳朵闭上眼睛歇斯底里地嚷:“别
磕了!别磕了!求你别磕了!”不戒赶快站了起来,漪卿看到丈夫那瘦脸如今肿得不
成模样,额角上鼻子里嘴角上三窍流血,不禁心疼地掏出手绢给他擦了擦,却立刻又
后悔地扔下手绢,只觉得自己的心如被鬼府的大锯从头到尾锯成了两半。

不戒打蛇随棍上,立刻抓住时机下说词。他说,我佛舍身喂鹰饲虎,发宏愿普渡众
生,连狮虎都要救,何况是个大活人?况乃这臭皮囊是身外之物,佛经云:不生不
灭,不垢不净。是垢是净,全在一念之中。舍却皮囊救人,正是成佛作祖的慈悲举
止,正大光明,又何垢之有?漪卿归依我佛多年,如何还恁地看不破?

最后,漪卿沉重地点了点头,不戒心花怒放,抢上来就要抱漪卿。漪卿厌恶地推开了
他,拉著小琳就出了门。不戒怕漪卿出了门又反悔,抓著牢门高叫:“小琳!等著爹
爹回来!你妈心好,不会让你作没爹的孤儿的!你妈已经答应我了!你不会作孤儿
的!没爹的孩子让人欺负,多可怜啊!…”

漪卿把孩子送回水月庵,向定静师太告了三天假。师太只是默默地点点头。望著漪卿
的背影,她摸著小琳的头喃喃说了句:“可怜的孩子!”也不知道说的是谁。

漪卿找到了牢头禁子的家,一句话不说便解开衣服躺下。三天狂风暴雨的摧残后,漪
卿只觉得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成了散发著恶臭的腐肉。穿衣服的时候,她的手哆嗦得
简直不敢去碰自己的身体,她想,一个人活到憎厌自己的身体的程度,就算是前身杀
人放火作尽了恶,这果报似乎也太苛酷了些。

牢头禁子倒是个守信用的好买卖人。他跟府尹衙门的拜把兄弟说了一声,衙役们便抓
了一个大足县来的流丐送给他,他把那人一绳子捆死了,然后就报告上峰,死囚不戒
在狱中瘐毙。上司下令送去烧埋,不戒就从后门出了死牢。

漪卿回到水月庵后心如死灰,从脑子里彻底剜去了丈夫。可一天她做完早课出到院子
里,却看见不戒在院子里逗得小琳格格笑。她上去一把就把小琳拖走,却听到不戒在
背后扑通一声跪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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