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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漪卿不理他,拉著孩子回到了房间里,把门紧紧闩上,一天都没出去。可第二天一开
门,却见不戒还在门口跪著。她以为不戒在那儿跪了一夜,心下有些不忍,想上前问
他来干什麽,随即又忍住,转身又进屋去了。关上门后,她从门缝里张望,见不戒膝
行而前,爬到门前,用头咚咚地撞门。漪卿一咬牙,堵上耳朵走到床前坐下,却照样
听见那震得心尖儿颤的咚咚声。憋了半炷香功夫,她实在忍不住了,便起来把门开
开,厉声喝问不戒要干什麽。

不戒跪著不动,垂著头低声说,他别的不想,就想孩子,那可也是他的一点骨血啊。
他纵有万般不是,毕竟是孩子的爹,又没有真正出家,想想孩子,想来佛祖也不会怪
罪。

漪卿一想也是,就把小琳送出门去,让她跟父亲亲近亲近。小琳怯生生地不敢走近这
个举止奇怪的陌生人。不戒仍然跪著,笑著向小琳招手,反倒把小琳吓得躲到母亲身
后。不戒笑容改作哭脸,长叹一声,说做人做到亲生骨肉都不肯相认,这活著还有什
麽意思?倒不如当初让一枝花蔡庆的鬼头刀一刀砍了痛快些,说著说著就流下两行眼
泪来。

漪卿还从没见过不戒哭,这一下只让她柔肠寸断,鼻子一酸,忍不住自己也扑簌簌落
下泪来。不戒悄声劝她别哭,她却哭得越发伤心。不戒站了起来,说都是他不好,让
娘子一朵鲜花插到了狗屎上。娘子掉一滴泪,他日后就得在阴曹地府里挨一刀。只说
得漪卿百哀齐至,大放悲声。不戒把手放在漪卿的肩头上轻轻地拍著,漪卿不知不觉
地便把肩头靠上了丈夫的胸脯。正悲切间,却听到定静师太的一声棒喝。

师太的脸板得紧紧的,客气却又严厉地对不戒说,佛门女刹,僧尼杂处,多干物议。
大和尚妙悟禅理,四大皆空,断不至嘤嘤作此俗家儿女态,这就请便吧。不戒长叹一
声,放开妻子,慢慢走出门去,却又作出一步几回头的样子来,一双眼睛专盯著小琳
看,眼里放出无限的慈爱来。漪卿泪眼模糊,身上还觉著男子的体温,看见不戒这个
样子,忍不住便出口喊了一声:“师父!…”师太看看她,紧板的脸松弛了几许,叹
了一声道,幻由心起,魔自情生,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上了岸还要跳下海去,便是
金身罗汉也救不得了。孽障哉!孽障哉!说著便摇著头回到观音堂中打坐去了。

师太一走,不戒立刻登堂入室。他不跟妻子搭话,却专跟小琳套近乎。小琳本来有三
分惧怕这惹母亲伤心的怪人,但她毕竟是小孩心性,在尼姑庵里又没有什麽玩伴,母
亲要作日课,没有多少时间陪她玩,於是很快便和这个说话有趣的爹爹热络起来。不
戒笑话百出,几次逗得小琳格格娇笑,让冷寂的尼庵里第一次充满了天真的欢乐。漪
卿听得心头酸楚,只觉得自己太自私,沉湎在苦难里不能自拔,无暇也无能给孩子一
点起码的欢乐,实在是对不起孩子,便又洒下几点珠泪来。

不戒见状,便坐到漪卿身边,把手臂围上了妻子的肩头,轻声哄她别再伤心了,一家
人难得团圆,应该高兴才是。听到“团圆”二字,漪卿只觉万箭穿心,把头埋在丈夫
怀里呜呜地哭。不戒什麽话也不说,轻轻地温柔地抚摸著她,直到她哭够了,不戒才
轻声问她:“以后怎麽办?”

以后怎麽办?从牢头禁子家出来那天起,漪卿就再没想过她还有什麽以后,更没把这
以后和不戒连起来。她抬起头来怔怔地望著不戒,却见不戒用下巴指指呆望著他俩的
小琳,道:“我说的是小琳,她以后怎麽办?总不能也当尼姑吧?”

漪卿什麽也说不上来。她早就反复想过这个问题,但根本就想不出办法来。小琳已经
十二三岁,再过几年就得给她说婆家了,但她这做母亲的既是尼姑,又怎麽可能去嫁
女儿?有谁听过僧尼之家嫁娶的怪事?这样下去,看样子小琳也得跟著她作尼姑。这
难道就是母亲给女儿选择的人生道路?如此粉妆玉砌、花朵也似的一个孩子,难道就
让她蓓蕾未绽就萎谢在青灯古佛之下?

正怔忡间,却听得不戒说:“回樊府!”她一哆嗦,想起了父亲那太师椅的贤良方
正、刀枪不入的模样,不禁摇了摇头。不戒却告诉她,樊员外刚刚谢世,把泼天也似
家私留给了二房生的弟弟。老安人还健在,如果她回去,岳母大人肯定会原谅她。九
头牛身上拔根毛下来,小琳的一世福荫就有保障了。

听到父亲谢世,漪卿的珠泪又如淫淫秋雨般纷纷落个不住。她责怪自己不守妇道,气
得父亲英年早逝,而且他老人家仙逝时,她这不孝女竟没在身边伺候过一天!不戒劝
道,不知者不罪。其实这噩耗她师父肯定听说了,不过她已是出家人,不告诉她,恐
怕是怕她尘缘未断,又生魔障。人死如灯灭,来如流水去如风,不知何处来兮何所
终,反正就是这麽回事,不必太伤心了。说完后不戒就站起来,说他该走了,三天后
再来听听漪卿的意思。如果她不想回樊府,他也能理解,决不会勉强她的,以后也不
会来纠缠她,让她放心好了。接著就亲了亲小琳,又作势要胳肢她,吓得小琳一边格
格笑著一边东躲西藏。

没等三天满,漪卿就打定了主意。她到定静师太面前跪下,什麽也不说,只是指著自
己的心。师太摇摇头,说道:“要还俗?我知道,我早就知道了。你命中孽缘未断,
以后还有苦头吃呢!去吧,我不留你,留你也留不住。受不了时又回来,啊?苦命的
孩子,唉!”

漪卿出门就见到不戒在庵门口等候,他大概早就算定了她的反应。一家三口回到老
家,在一个破土地庙中暂时安身。跟著漪卿就去秘密拜访她的乳娘。因为乳公在樊府
当管家,乳娘没有陪她嫁过武府去。乳娘以为漪卿跳江死了,为此不知哭过多少次,
一见漪卿从天上掉下来,还带来了个跟她带大的小姐一模一样的女儿,激动得笑了又
哭,哭了又笑,一会儿把漪卿揽在怀里,一会儿又把小琳抱了又抱。折腾半天,她才
颠颠地跑到樊府去,把这好消息悄悄告诉了老夫人。

夫人听说女儿没死,却做了尼姑,现在又带著私生女儿和野汉子来投奔娘家,心里顿
时打翻了五味罐。当初女儿不守妇道,弄出天大的祸事来,嫁前几乎被她爹活活打
死,嫁后又克死丈夫,自己受尽虐待不说,还连累得樊家头都抬不起来。她不知为这
个不肖女哭过多少次,有时真后悔生下这个孽种来。后来听说她投江死了,虽让她伤
心欲绝,却也觉得放下了一桩心事。人死罪赎,这下她不再是娘家的耻辱了。如今她
却又没死成,还带著奸夫杂种上娘家来装幌子,这该怎麽办?

夫人不吃不睡地想了两天,最后还是决定见女儿一面。毕竟,女儿是娘身下掉下来的
一块肉。不管她怎麽不学好,在娘眼里总是当初那个牙牙学语的宝贝儿。不过她不敢
让儿子知道。儿子是庶出的,跟他姐姐隔著个肚皮,对庶母却非常亲近。虽然管她叫
母亲,管他生母叫姨娘,肚子里他这亲疏可是分得清清楚楚。夫人从小就学会了“在
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三从四德的天经地义。眼下老头子死了,她虽然表面
上地位尊崇,可怎麽也不是当家的人。

可惜,娘儿俩在后院刚偷偷见上面,漪卿的弟弟就不知怎麽听到了消息。他怒气冲冲
地赶到后院来,指著姐姐戟指大骂。他骂漪卿荒淫放荡赛过南子,丑闻闺阁,羞贻祖
宗,克死亲夫,气杀老父,为女不贞,事夫不节,伺父不孝。如此不贞不节不孝,禽
兽不如,有何面目生天地间!却还(面见)颜偷生,无耻苟活,甚至有脸上娘家来,
难道嫌母亲高寿,要来弄出更多的丑事来促慈驾归西不成?他们樊家从来没有过她这
个无耻女人,如果她再赖著不走,絮聒老母,他就要唤家丁来把她和那个奸夫捆起
来,连同那个小杂种一道沉塘!

弟弟的话如乱飞鸣镝,句句射穿了漪卿的心。她眼看著从小在一起玩的亲弟弟变成了
凶神恶煞,可说出来的话句句是天地间的大道理,一句也没有冤枉她,只觉得自己真
是罪孽深重,罪无可逭,惟有一死才能洗去自己给家族带来的耻辱。当下浊气一涌,
奋身便向柱子上撞去。幸得乳母在旁,抢上拉了一把,才没有送命,却也额血洒地,
人事不省,急得老母连呼:“债主!前世冤家!”掐人中,唤人参保命丸乱作一团。

漪卿的弟弟见此情景,气消了些,铁石心肠却没有软化。他在全县道德文章第一,知
县极为倚重,自觉挺身出来大义灭亲,捍卫圣道,爹爹在天之灵有知,亦当为他自
豪。待漪卿醒过来后,他转身就出去了,行前扔下几句话:要死到外头死去,她不是
樊家的人,别在这儿连累旁人。限她和奸夫十二个时辰内离境,否则他就要拜会知
县,将他们捆送武府发落。

夫人知道这儿子深得已故太师椅真传,说得出做得到,当下唬得抖衣而战。她让乳娘
扶起漪卿,让她快走,免得杀身大祸,并匆忙地将金镯子,耳环、戒指等褪下来,又
跑到房中抓起一把细软,胡乱塞在女儿怀中,便让乳母赶快送漪卿出了后门。

不戒见妻子满头是血地狼狈归来,心知不妙,不待多问便立刻出门雇车。一家三口急
急如丧家之犬,忙忙似漏网之鱼逃出故乡。他以为那伤是樊家人打的,又以为漪卿一
个大子也没要到,便在车上破口大骂樊家不是东西。虎毒尚不食儿,从没见过这种铁
公鸡,琉璃猫,玻璃仙鹤铜鸭子。他把樊家的祖宗操了九九八十一遍,正要再度从零
开始,却见漪卿挣扎著爬起来,扬手止住了他,随即从怀里掏出了一把金珠细软。

不戒大喜,觉得不虚此行,满脸堆下笑来,向娘子嘘寒问暖。象是才发现娘子受了
伤,他忙著掏出手绢来给娘子揩拭,接著手就想伸到漪卿怀里去探个究竟。漪卿把他
的手一把推开,冷冷地说:“别动,这点东西是我用命换来的,不是你的也不是我
的,是小琳的!她的终生就在这上头!”

靠这点钱,漪卿让不戒出头,在广安县高碑镇开了个“村碑杂货铺”。不戒蓄了发,
改了个名字叫普洁,当起他的杂货店老板来。开头他真有点浪子回头的样子,把那吃
喝嫖赌的本事收起来,认认真真地做生意,日子倒也还过得下去。时间长了,漪卿也
就渐渐信任了他,而且男主外,女主内,国朝没有牝鸡司晨的事,出头购货卖货全是
他,是亏是盈全是他说了算。於是那把金珠宝贝便渐渐化作银钱,落进了普洁的手
中。

手中有粮,心中不慌。普洁略施小计,把妻子性命换来的钱财弄到手,便又不安分起
来。自从漪卿从牢头禁子家中出来,她就害上了性冷淡,对男女间事只觉得恶心恐
惧。她夜夜和衣而睡,普洁每次想去解她的衣服,她便杀猪般大叫起来,以后甚至带
著把剪刀睡。普洁不知好歹,有一次想霸王硬上弓,手臂上挨了一剪子才从此死心塌
地。但他又岂是打熬得住的人?开头先是在花街柳巷作充满诗意的“狎邪游”(注:
某网络女作家曾撰文歌颂擅长此游的杜牧之浪漫),后来便乾脆把廉价粉头带回家过
夜。

漪卿见丈夫旧病复发,苦口规劝,却被丈夫痛骂占著茅坑不拉屎,自己吃素,便不许
人家养猪,天下岂有是理?普洁骂得兴起,便继之以老拳,连小琳都恭陪了几记。打
完妻女,他乘兴壮游,又去寻花问柳,效杜牧游仙会真去了。过了两天他才挟一老妓
醉醺醺地归来,白日青天就要在家里干那事。漪卿忍无可忍,捏著剪子上去跟他拼
命,却被他夹手夺过剪刀,捆了起来,倒吊在梁上。普洁恨犹未消,扯了段白布条
子,写上:“天下第一醋坛子,不男不女恶婆娘”,挂在她的身上。然后就当著她的
面和那老妓颠鸾倒凤,醒了睡,睡了醒,花天酒地胡调了两天多。闹够了,便又携老
妓出门,临行前还在漪卿脸上啐了一口。

小琳开头听得父母吵闹,要进来劝却被普洁一脚踢出屋去。她在门外先听到母亲怒
骂,后来又变成哀吟,最后什麽声音也听不到了,只有父亲醉醺醺的笑闹声和老妓的
打情骂俏声。她不知道母亲出了什麽事,急得搓手顿足,又不敢去窗子那儿看,生怕
看见女儿家不该看的情景。好容易等到父亲出门,她才赶紧跑进屋去,把母亲放了下
来。

漪卿给头下脚上地倒吊了两天多,全身的血液积在脑里,此时已是脑溢血,生命垂
危。她昏迷了几天,临死前回光返照醒了过来,拉著小琳的手,大著舌头断断续续地
说:

“琳儿,答应我,这辈子决不爱上任何男人!等我死了,你就去出家吧,啊?答应
我!答应我!不然我在地下尸骨都不得安宁!……”

直到她看见小琳含泪点头,她才长舒了一口气合上眼。过了一会儿她却又醒过来,拼
出最后的残力,挣扎著扯下身上的白布条,咬破舌尖,用手指蘸著血在背后写上“托
孤”两字。口角含著血,她对小琳含混地说:“拿这…找你…定…定静…师太…逃…
快…”接著就瞪著两眼一动不动了。

普洁还在外头热衷于富于诗情画意的狎邪游,家里死人,小琳逃走,他一点也不知
道,回去后发现了也毫不在乎,买了块薄板就马马虎虎地把漪卿埋在乱葬岗上。他花
天酒地,很快又穷成了流氓无产阶级,为了躲债又变成不戒和尚逃回成都去。在成都
他听说小琳在水月庵拜定静作师父出了家,取了个法名叫仪琳,便闹上门去,骂老尼
姑拐带人口,存心讹点钱来用度。不料定静却毫不怕他,提醒他不戒杀人案还在那儿
摆著呢,府尹何大人的女眷常来本庵走动。如果不戒再来闹,她就要告诉何夫人死在
牢里的其实是什麽人。不戒吓得魂飞天外,从此才不敢再上门罗嗦。不过眼看著肥水
流了外人田,他实在不甘心,最后还是在赌场上把女儿输给了令狐冲才算罢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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