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仪琳(九)


芦笛


伯光的意思,是到码头上问问有没有愿意免费捎我们到下江去的船家。这希望实在是渺茫之
极,在码头上打听了三天,都找不到愿意带我们的人。第四天再去,本来也没抱太大希望,
没承想一到码头就有个中年男子满面笑容地迎上来。

“两位是想坐船到下江去的吧?”

“对头,不过我们钱不够…”

“咳!你家讲啥子话嘛!我这正想顺便捎两个客人,路上也有人做伴热闹点,讲啥子钱的
话!”

我俩大喜过望,谢过船家就上了船。船里空荡荡地,既不见货也不见人。伯光疑心顿起,立
刻拉著我又上了岸。那男子追上来,问我们为何又不想走了,伯光问他为什麽船里既没货,
也不见家小,莫不成是专门为拉我们等在那儿的?

“嗷,”那男子笑得更欢了,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你家是把我这破船当成贼船了!说句不
怕得罪两位的话,我要是做那个买卖,恐怕还得找个肥羊,不会来动二位的脑筋的──抢了
还不够船钱!你家瞧,是这麽回事:我要到木菱镇去上货,家小也等在那儿。我一个人先来
码头上搭上两个客人,上货时可以帮一把。你家省了船钱我省了工钱,岂不是皆大欢喜?”

原来是这麽回事!伯光疑心尽去,和我又上了船。船老大的话虽然合情合理,我却下意识地
有些不安。要说是什麽不妥,却又说不上来,半天我才想起那似乎和“木菱镇”这个名字有
什麽关系。这地名听上去有三分象是名震川西的沙龙寨强人的分舵,但似乎又不是,我明明
在哪儿听过,只是怎麽也想不起来了。

不管怎样,奔波数日,实在是累坏了,不久我俩就睡著了。等船老大把我们唤醒时,天已黑
定。他告诉我们木菱镇已经到了,要我们都下去帮他搬货。我俩睡眼惺松、昏头昏脑地跟著
他上了岸,进了镇子,转了几个弯,到了一家人门口。船老大说就是这儿。他敲了敲门环,
门立刻就打开了。一个家人默默地跟他点了点头,就打著灯笼把我们引到上房去。连伯光都
起了疑心,但那家人看上去是个中等人家,又坐落在镇上,并不象什麽强人窝。事已至此,
也不由得我们不进去了。

客厅里坐著一个模样猥琐的中年人,我们一进去他就站起来,是金庸!他怎麽跑到这儿来了?

“田大侠,仪琳小师父,”他连连点头哈腰,笑得无比恶心,“我略施小计,就把两位给请来
了,连武功盖世的田大侠也乖乖落入彀中!纵留侯转世,诸葛复生,吾亦未遑多让也!哈哈!”

伯光脸都气红了,伸手去拔剑,却摸了个空。他冲上去要打,却被后面涌上来的几个如狼似
虎的仆人牢牢抓住。大概他们真以为伯光是什麽武功高强的采花大盗,把伯光按在地上后,
一个家伙就要拿钩刀去穿他的锁子骨。我扑了上去,却被两个身强力壮的粗使丫头拉住了。

“住手!”

家丁们立刻就应声停了下来。伯光挣扎著从地上站起来,双手却仍被家丁们牢牢地抓住。环
佩叮咚,从后堂婷婷袅袅地走出一位美人来。虽然在愤怒中,我还是情不自禁地看呆了。从
来没见过长得这麽巴实的女人!美得象是罩在一层淡淡的薄雾中。

美人走到堂中,对金小贩威严地说:“到账房领赏格去,拿了银子就给我滚!再在这儿让老娘
看见,仔细你那身驴皮!”小贩一迭连声地答应著,鞠著躬倒退出去,她却又厉声喝住:“慢
著!金庸,老娘知道你那满肚子的猫溺!你一出这道门,就要去给那个《大理国镜报》发传
真,说你武艺高强,神机妙算,智擒采花大盗田伯光,救出被劫持的佳人仪琳小师父,是不
是?”

“不敢,不敢。”

“唔?”美人俏脸一板,眼里透出杀气来,我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任大小姐,嗷,不,令狐夫人,你家真是料事如神。唔,你家晓得,我是大文豪,是耶律
懦贝儿文学奖的候选人。只是因为大辽搞种族歧视,这届文学奖才落到入了西夏国籍的汉奸
国贼高止康手中,真是全民族的奇耻大辱!止康耻,犹未雪,长青恨,何时灭?驾坦克碾碎,
阿尔卑斯山缺!要雪国耻,振国威,就只有写出杰作来,使番邦震骇于我大宋天威。正是:
拿起笔,作刀枪,集中火力打止康,谁要敢说写得好,马上叫他见阎王!”

“放你娘的车(车古)辘拐弯屁!今晚的事,你要是敢胡诌出一个字来,老娘也不杀你,只
让你做林平之的伴去!你听见没有?”

金小贩吓得脸都白了,只知道反复地说:“是!圣姑!是!圣姑。”美人不耐烦地挥挥手,他
就夹著尾巴溜了。

我的心一下凉了半截:那美人原来是令狐冲的老婆!林平之、岳灵珊夫妇真是他们害的!仪
真师姐说的一点也不错。我突然想了起来,岳灵珊的家不是在木菱镇上麽?原来他们把她家
给占了!

没等我多想,任盈盈就笑意盈盈地走过来,她这个名字可真是叫对了。

“这就是仪琳小师父吧?”她笑得如桃花临风,让人从心里爱出来,“啧啧!闻名不如见面。
真是我见犹怜,何况老奴!唉,可惜一头青丝没了。要是留起来,姐姐给你打扮打扮,戴上
进口的假睫毛,再洒点巴黎香水,就是月里嫦娥也得嫉妒你小妹子!只是托你的福,我家官
人现在还在昏迷不醒吊著氧气袋呢,大夫说弄不好就得成植物人。你说咱姐妹该拿这棵空心
大树怎麽办?把他栽在花盆里?”

“兀那贱人!令狐冲是我杀的!冤有头,债有主,放了仪琳小师父!”伯光高喊道。

“哟,真是有情有意的护花主人,多情种子!”任盈盈走了过去,“怎麽人家说你是采花大盗,
是辣手摧花的专业户呢?你倒是说说,我家官人怎麽得罪了你,要把他变成空心大树?嗷,
我知道了,大概你是去采花,正好撞见他俩成其好事,这才在后面下了手,是不是?不过,
我倒是真得给你写封感谢信,谢谢你阻其阳台。哟,长得这麽俊秀哪!有这副面孔,还何必
去做采花大盗?在盐市口转一圈,后面就得跟上至少一个连的美人!放开他!”

伯光脱出掌握,往前踉跄了两步。家丁们大为紧张,生怕他加害于夫人,作势又要扑上去。
盈盈摆了摆手:“别管他!既然他会给仪琳小妹子迷得昏头昏脑的,不惜出来替她死,我就不
相信他会加害于我,难道我长得还不如仪琳?…”

她突然停住了,呆呆地看著伯光。伯光也呆呆地看著他,四目锁定在一起,似乎天底下只有
他们两个人。我只觉得酸浪一阵阵地涌上心来,委屈的泪水涌上眼眶,又狠命地忍了回去。

良久,她喃喃地说:“真漂亮!比小林子还漂亮。小林子…唉!”她幽幽地叹了口气,透出无
限的凄凉与相思,连我都情不自禁地心疼起她来。突然,仇恨扭曲了她的俏脸,但那只是一
闪而过,灿烂的笑容旋即又照亮了她的粉脸。她整个人就象点燃了的红烛般光彩照人,明艳
得简直令人无法逼视,“你把那该死的东西变成盆栽空心大树,还得真该谢谢你为小林子报了
仇!从今往后,我俩就在这木菱镇结连理,开双穗,海枯石烂,地老天荒!你看如何?”

伯光看呆了,只知道傻傻地嗯嗯,什麽也说不上来。我只觉得心头有几百把小刀在乱搅乱剜。

盈盈莞尔一笑,媚态横溢,连我都不禁醉了。她朝伯光招招手,娇声说道:
“田大侠,请跟我来。”说完翩然翻身就进后堂,突然却又想起了什麽,碎步跑到我面前来附
耳低声说道:

“小妹子,对不住了,借你的情郎来用两天,行不行?师太反正是出家人,四大皆空,色即
是空,空即是色,对不对?”说完便掩口胡卢,格格娇笑,象煞恶作剧成功的得意顽童。我
看得呆呆的,连气都忘记了,伯光更是魂灵出窍。她走了过去,娇嗔地一跺脚:“走啊!死人!
侬是阿木林不啦(沪语)?”接著就再不回顾地进后堂去了。伯光如同中了魔法似的,两眼
直勾勾地看著她的背影,亦步亦趋地跟了进去。我只气得发昏章第十一,连伯光是天阉这档
子事都给忘得乾乾净净。

良久,后堂突然发出一声尖叫。过了一阵,盈盈云鬓散乱、衣冠不整地冲了出来,跌坐在屋
子正中的太师椅上,呆呆地望著虚空出神。半晌,她朝我转过头来,眼圈红了,泪珠儿一转
一转的,真让人心疼。

“你…你怎麽会跟这种不人不鬼的东西搞在一起?”她问道,“真是中看不中吃的银样蜡枪
头!我还以为又找到一个小林子了呢。唉,我的命为什麽这麽苦?”

听她污辱伯光,我不禁怒气填胸,正要出口怒斥,却又见她弹下两滴珠泪。望著这样一株带
雨梨花,就是有天大的怒气也只会烟消云散。过了一阵,她俏脸一板,厉声吩咐:“把那个人
妖从我的卧室里抓出来!还说什麽采花大盗!明天老娘要亲自带人去把那个金小贩抓来,把
他骗去的银子化成水灌进他那张狗嘴去,看他以后还吐得出吐不出象牙来!”

伯光给带了出来。他衣冠不整,面色灰败,两眼无光,象是只想一头撞死,又变成了我当初
收留下来的那个可怜的怯生生的大孩子。盈盈原来怒气腾腾,见了他那副可怜相却也呆住了。
她呆呆地看著伯光,秀目里渐渐浮上了怜悯。

“唉,这也不是你的错,只怪…”她停住了,半晌又说,“只怪我没那个命。你走吧,没你的
事了。那狗东西也活该被杀,连这样一个公母…唔,连这样一个孩子都打不过…你走吧。”

伯光却不走,乞求地望望她又望望我。盈盈立刻就明白了:“嗷,倒看你不出,你还真有怜香
惜玉之心!我跟你说,放你可以,放她不行!我先委屈你这位──你这位什麽我还真说不上
来,你这位姐姐吧──跟我住几天,要是我家官人死了,或是真的应了大夫的吉言,成了空
心大树,那我就放她走,走前还奉送川资。要是他活了过来,哼哼,对不起,那恐怕你这位
千娇百媚的小姐姐就得跟岳灵珊去作伴了,怎麽样?你意下如何?走还是不走?如果不走,
将来你小姐姐怎麽样,你也就得怎麽样,明白麽?”

伯光想都没想就说:“明白!不管怎麽样,我陪她到底!”

他语气无比坚决,刹那间又恢复了原来的男子气,我只觉得心里暖洋洋的。盈盈默默地看了
他许久,表情说不出的复杂,最后又幽幽地叹了口气,喃喃地说:“真是好样的…可惜,可惜
…”接著她一板俏脸一挥手:“好!我就成全你!把他们带下去,关起来!”

“慢!”我高叫。

“怎麽啦?对咱们这五星旅馆有什麽意见吗?”盈盈笑问,和蔼可亲至极,“天这麽晚了,再
找别家旅馆也没戏了。妹子就委屈两天吧,啊?”

“我不是要你放我,是要你放了田伯光!”

“咦?怎麽回事?伯光,你看你这千娇百媚的小姐姐还真喜欢你,哪怕你刚才跟我去睡觉,
人家也不吃醋记恨。啧啧!真有福气!怎麽样?你走吧?”

“我不走!我要跟著仪琳姐!”

“我不要你跟著我!”我真的绝望了,这蠢东西,两人吊死在一起有什麽意思!情急之下,
我口不择言了,“谁要你这种不男不女的东西跟著?讨厌!”

伯光象是脸上给砍了一刀似的,脸上的肌肉骤然痉挛得不成模样,什麽话也说不出来。他呆
呆地、不相信地看了我半天,随即用双手捂住了脸。泪珠从手缝中溢出来,一滴滴滴在地下
的方砖上。

盈盈有点看不下去了,走到他跟前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头,柔声说道:“傻孩子,你小姐姐是
怕你不走,故意说刺心话让你一气之下走人呢,你伤什麽心?男人全是蠢货,连你这大孩子
也不例外。行了,别放自来水了,要哭,上院子里那丛月季花面前哭去。好久没给它浇水了,
你去浇浇,也算是响应官府节水节电的号召吧。”

但伯光好象根本就没听见她说什麽,肩头还在一耸一耸的。盈盈失去了耐心,俏脸又蒙上了
一层严霜,下令道:“把他们带下去关在一起!这孩子爱哭,就让他滚在他娘怀里哭个够!”
说完她一转身就进后堂去了。家丁们拥上来,把我和伯光拖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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