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仪琳(12)

--谨以本章献给霜天晓角先生

芦笛


盈盈一走,莫名的尴尬立刻降临在我和伯光之间,我俩都觉得有些讪讪的,不好意思看对方。
闹腾到这会儿,已经是深夜,我实在累坏了,和衣倒在床上就睡死过去。醒来时天已大亮,
伯光倦缩椅子上睡得正酣。我想叫他上床去睡,旋即又改了主意,怕唤醒了他后他反倒再睡
不著了。

我盘腿坐在床上,想坐一会儿禅,可心猿意马就是收不了疆(左为革),眼睛老是一会儿又睁
开看看伯光。每次看见他那好梦正甜的孩子模样,心里就觉得软软的,甜甜的,又有三分苦
苦的。最后我乾脆定定地看著他,从头思量我该拿这孽障怎麽办。

一直到伯光快醒过来时,我才把混乱的思路理出了个头绪:佛家戒色,母亲也让我发誓不爱
上男人,这都没错,错的是我。伯光根本就不能算男人,喜欢上他既不违反佛家的戒律,也
没有违反母亲的心愿。幻由心生,孽自情起,我之所以堕入大苦恼,完全是因为没有做到“无
人相,无我相”,心里始终执著于男女之分。要是我根本就不拿伯光当男人,便喜欢上他又何
妨?所谓男人并非男人,无非是你以为是男人;所谓喜欢亦非喜欢,只是你以为自己在喜欢。
这就是情障之所在。其实你越想回避它,说明你越把它当回事,也就是根本没有勘破它,烦
恼也就越大。如果根本不管它,随心所欲,无拘无绊,反而能冲出情障而成正果。

悟出了这一点,我不由得如释重负,内心第一次恢复了失去多日的祥和与宁静。伯光醒来后
又成了当初那个畏畏缩缩的大孩子,根本不敢抬眼看我,让我从心里疼出来。我尽量跟他说
些不相干的闲话,让他忘了昨晚的那一幕。他的举止才又渐渐恢复正常。

午饭和晚饭都还不错,三菜一汤,都是素的,精致可口,看样子是小灶做的。盈盈却再也没
露面。

到了晚上,我平静地招呼伯光上床,完全把他当成了师姐妹。跟那晚在水月庵似的,他一上
床就滚到里头去,脸冲著墙。我心里有些好笑,不过也没理他,躺下后默颂了三遍《波罗密
多心经》,只觉得心里纤尘不染,很快就睡著了。

天快亮的时候,正睡得迷迷糊糊的,却觉得有人搂住了我,接著那人就压在我身上。我吓了
一跳醒过来,刚刚反应过来那是伯光,他那如火的热吻就让我完全丧失了理智。

那热吻如同天上落下的流星雨,灼热地密集地落在我的唇上、额上、脸上和身上,烙得我全
身没一处不如火一般地滚烫。我想推开他,全身却一点力气都没有。想念佛经镇住那猖獗的
心中魔,却一个字都想不起来,脑海里翻来复去只有那麽一句话:“反正他不是男的,没关系。”

心里反复念著这句话,我也开始疯狂地回吻、拥抱和抚摸他。可不知怎的,这话念到后来,
却又变成了:“要是他是男的就好了!”心底的魔鬼探出头来,先在我耳畔低低私语,然后又
在灵魂深处打开了我从未梦想过的一道门,从那道门里发出了炫目的华光丽彩。明知那门通
向地狱,我还是忍不住要向它一步步走过去…

一切就象来时那样突然地中止了。又是昨晚那一幕的重复:伯光突兀地住手,突兀地坐起,
最后披衣下地,面壁枯坐直到天明。这次我没有再去劝慰他──我知道任何空洞的安慰都只
能是用钝锯在他那心上的创口上来回地拉。

第二天早上他又完全丧失了男子气,要过上几乎整整一天他又才逐渐找回他的男身来。以后
这就成了规律:等他的男子气积蓄到一定程度,就一定要来和我亲热,然后这男子气便在亲
热中耗去。头晚上他爱得越疯狂,第二天就越萎靡不振。这种周而复始的循环,就象把他交
替地放在热火中和冰水里折腾似的,让他如风中泪烛般迅速消耗。

眼看自己成了折磨他的刽子手,我吓坏了,却丝毫想不出办法来。每逢他来和我亲热时,我
既拦不住他,也管不住自己。那地狱深处来的耳畔低语如今是越来越响亮。有一次我在情热
之际几乎脱口说出:“唉,伯光,要是你真的是个男人就好了!”其实,我是陪著他一道共进
冰火浴,他在烈火中锻烧的时候,我也血热如沸;他过后嗒然若丧泡在冰水里,我就得饱受
良心的煎熬,恨自己成了他那无从解救的苦难之源。

如此过了大概一旬(注:星期是洋货。古人将一月分为三旬,以旬日为官员假日),我实在受
不了了。这样下去,他和我都得发疯。事情明摆著:我俩必须分开,再不能呆在一起了。然
而伯光是男人的时候,这种话他不想听,我也不想说;他丧魂失魄之时,我又不忍心去雪上
加霜。最后我告诉送饭的仆人,我有要事必须见他的主母。他告诉我盈盈第二天就上成都去
照护令狐冲去了,一直没有回来。

又煎熬了三四天,仆人总算告诉我:盈盈从成都回来了,吃过晚饭就带我去见她。

盈盈住在后院,粉墙翠竹,院子里有个小小的假石山,山边种满了君子兰和剑兰,大概是君
子剑岳先生留下的种。一转超手游栏,纤尘不染,栏中架著个鹦鹉架。看来主人天性好洁,
趣味不俗。

在走廊上就听到琴声铮琮。我虽只熟悉梵唱,不懂音乐,听来却也非常悦耳。仆人默默地打
起帘子,作了个手势让我入内。一进屋去就闻到淡淡的甜香。盈盈背对著我,全神贯注地轻
拢慢捻抹复挑,初为霓裳后六么。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嘈嘈切切错杂弹,大
珠小珠落玉盘。

一曲既终,盈盈幽幽地叹了口气,吟道:“有所思,乃在银河旁。镇日思君不见君,搔首问月
苦彷徨。霜天晓角悲自语,我思我还在何方?凄凄雾中村,清清邑水寒。大旗渺渺魏碑斜,
晓村暧暧油菜黄。昨见宫阁连云起,今朝余烟绕残梁。五月论剑成挂剑,纵非文人亦断肠。
浮嚣人世多错忤,与君幽明永相望!”

念完了,复又鼓琴而歌。这次唱的好像是外省山歌,俚语难辨,我只听得出一句“妹妹,上
山采茶去”。那山歌本来应是欢快的,然而却被盈盈唱得无比哀婉。她越唱越悲,最后竟泣不
成声,伏在琴上大恸。

我难受极了,上去把手搭在她的肩膀上。盈盈哭了一会儿,渐渐平静下来,抬头一看是我,
赶紧站起来推开我,什麽话也不说,一道烟跑到屏风后头去了,弄得我莫名其妙。过了半天
她又才从屏风后转出来,脸洗得乾乾净净的,粉搽得匀匀的,连云鬓都重新梳过,只是眼睛
还在红红的。我这才悟出,她是生怕我看见她的丑样子。其实就连她的泪容都是美的。这人
爱美,似乎也太过份了些。

“对不起,让你见笑了,”盈盈客气异常,“请坐!听说你有事要见我,是吗?”

她这麽一伤心,闹得我连为什麽找她都忘了。愣了一会儿,我才说出,请她放了田伯光。要
是他不肯走,就把我们分开关起来,我们不能再住在一间房里了。

盈盈望著我意味深长地笑笑:“我知道。我早就料到了。”

什麽?她早就料到了?料到了什麽?伯光不是天阉麽?她怎麽会知道我们中间发生的事?莫
非这是她安排下的折磨我们的毒计?

她明明看出了我满脸的疑问,却故意把话题转开了:“我的琴弹得怎麽样?”

我说我不懂音乐,也说不上弹的好不好,只觉得第一首曲子很好听,第二首又太悲伤。

“那两首曲子都是小林子教我的。第一首名字叫《冰雪融融有所思》,说的是某个仙人因为得
罪了玉皇大帝,被打入阴间,想念留在月宫里的朋友们,发而为歌。第二首没有名字,是小
林子家乡的山歌。唉,是他教会我弹琴的,可他说我聪明,学得快,比他自己弹得还好。他
活著的时候,我弹琴,他吹箫,两情缱绻,便箫史弄玉也不过如此!如今焦尾琴尚在,玉箫
何处觅?唉!有所思,乃在银河旁。镇日思君不见君,搔首问月苦彷徨…。林郎,我天
天弹琴给你听,你在地下能听见麽?”

“什麽?在地下?这麽说,林平之真是死了?”

“死了。”盈盈说得非常平静,只是眼里闪著泪光,“就埋在那儿,呶,就在那假石山下。”

“啊?”我浑身的汗毛都立了起来,“谁杀了他?”

“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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