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仪琳(13)

芦笛


你不用这麽看我,是的,是我杀了小林子,又把他埋在那假石山下。我离不开他,只要他一
天在那儿躺著,我就一天觉得他还在我身边。我算是他的未亡人吧。等日后我成了亡人,也
要埋到那儿去,就象《孔雀东南飞》上说的那样。

不,别那麽看我,妹子。我能叫你妹子吗?我知道,你是佛门弟子,慈悲为怀,除了帮著你
那伯光弟杀那个狗东西,大概还没见过杀人。我可是从小就见惯了。大概你也知道,我父亲
当团练使前是“农民起义军领袖”。杀人就是农民起义军的专业,有什麽稀罕的?为什麽要杀
人?为了让人家怕你、服从你、乖乖地让你抢东西。你想,从小人家就叫我“圣姑”。四五岁
的一个孩子,出山寨去,所有的人见了就得跪下磕头。大人为什麽要这麽怕一个孩子?我爹
爹要不杀人如麻,可能吗?

可我不想要别人给磕头,我只想要人陪我玩。爹爹不是忙著杀人抢东西,就是忙著和同样杀
人抢东西的官军打仗。妈妈早就死了,寨子里只有爹爹抢来的一群压寨夫人,却谁也没给我
生个弟弟妹妹,没个孩子跟我玩。嘿嘿,“圣姑”!我还真跟那供在庙里的九天玄女娘娘一样
动不得,一辈子寂寞地站那儿让烟薰火燎,看著下头的人撅起屁股来把脑袋碰得梆梆响。人
们只知道跟我磕头,就没人想到我不过是个孩子,要的不是他们跪在地下,而是站起来陪我
捉迷藏。

后来爹爹做官了。一开头我也非常高兴,心想总算再不用做这“圣姑”了。当了官大概就不
能随便杀人抢东西,也就不会有人跟我磕头了。可没想到到了成都后更糟:第一,我现在不
再是土匪逆种了,成了官家小姐,得讲究什麽笑不启齿,言莫高声,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过去在黑木崖我还能满山乱跑,到了成都我连大门都不能出去,成了关在自己家里的囚犯。
第二,爹爹虽然不再乱杀人了,可抢东西抢得更凶。人家不但怕他,还要忙著巴结他,家里
天天挤满了送礼的人。就连我这小姐都有人来拍马屁送东西,见到的人没谁不耸肩胁笑,
一个比一个更恶心。

不管怎麽说,当官也有当官的好处。做土匪逆种,我能嫁谁去?恐怕现在早就成了女大王,
抢了几个男人来作压寨面首。开头我也不喜欢那门亲事。我早就见过那未过门的公公,最讨
厌的人就是他。那时我还小,他来我家一见我就要点头哈腰塞东西,跟水养的叭儿狗似地摇
头摆尾。这样的人成了老公公,你说该有多腻歪?

不过那晚盖头一揭开,我还真有三分喜欢令狐冲。他长得倒是一般,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
不过一点也不象他爹,不但不来讨好我,而且盖头一揭开他就坐到一边去,连看都不看我这
新娘子一眼,好像连揭那盖头都是迫不得已似的。从生下来,我还没让人这麽冷淡过,心里
有点不高兴,又觉得有点新鲜,没说什麽就和衣躺下了。

那晚他根本就没上床,坐在椅子上就睡著了。他这麽一来,倒让我在床上辗转反侧了一夜,
心里又委屈又伤心又愤怒。

第二天一早他就出去接待宾客,到晚上才回来。回来后还是不抬头看我一眼,坐在椅子上看
著蜡烛发呆。我再也压不住内心的愤怒:我不是稀罕他来巴结我,可我这麽一个大活人坐在
那儿,就算长得跟无盐似的,好歹还是他老婆。这麽不理不睬,就象我不在房里似的,未免
也欺人太甚!

“令狐冲!”我忍不住出声质问,“你到底是怎麽回事儿?我做错了什麽事得罪了你?该当让
你这麽不理不睬的?”

他这才抬起头来跟我说话,却一抬头就呆呆地望著我,什麽也说不上来。他那脸上的表情我
至今还记得清清楚楚:又是惊讶,又是兴奋,又是喜出望外,又是入迷的欣赏,又像有三分
犹豫。

我做惯了“圣姑”,从来还没让人这麽看过,心里甜滋滋的,那股子怒气早就跑到九霄云外去
了。让他看得不好意思,我的脸禁不住红了,噗嗤一笑,赶快用袖子遮住了脸。虽然乳娘早
就教过我这个动作,说那是大家闺秀的举止,可我用上它还是生平第一遭──做人见人怕的
“圣姑”用不著害臊。

这麽一来,他更是掉了魂,一下就上来抓住我的手,把袖子从我的脸上移开。接著又用手托
起了我的下巴,在烛光下细细端详。看著他那越来越痴迷的眼神,我心里美滋滋的,压不住
要笑出来,只觉得彻底报复了头晚受的冷淡。

他看了半天,如在梦中似地喃喃自语:“一枝红艳添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借问汉宫谁得似?
可怜飞燕倚新妆。让我看看,你是不是也能象赵飞燕那样,身轻如燕能作掌上舞!”

没等我反应过来,他就一把抱起了我,把我托在他的臂弯上,站起来转了两个圈子。盼了快
二十年,才有人这麽跟我疯过,我快活得格格笑,一边嚷嚷:“把我扔到梁上去!”

他往上荡悠了两下,故意垂头丧气地说:“不行,盈妹,你是月宫贬下来的嫦娥,我一扔你就
飞回到天上去了。丢了这麽一个神仙眷属,岂不大大的糟糕?”

我笑得直在他手上哆嗦。他又目不转睛地看著我,看著看著,不知道怎麽一来他的脸就贴上
了我的脸,又不知怎麽一来我俩就躺下了。我得说,我现在恨死了这个狗东西,不过那还真
是我一生最难忘的一夜。

过后他又喃喃地说:“真没想到,一个土…,这麽美,美到让人心醉,比…”

我沉浸在幸福中,也没理会他的话。我明白他那前半句没说完的话,那是说没想到我这个土
匪的女儿会长得这麽漂亮。怪不得他一开头不理我,大概以为我满脸横肉还长著小胡子呢!
他不知道我母亲是昭君村的,见过的人都说她是天香国色。为了抢她,我爹爹特地远离老巢,
万里长征打到她家乡去。说我是土匪的女儿我也不在意,本来我爹爹就是土匪嘛。做土匪虽
然不好,当官就更堕落。可人们知道骂土匪,捧当官的却惟恐不及,只有他算是我见过的唯
一例外。要是他象他爹一样奉承我这团练使大人的千金,没准我还不高兴。

不过我没留意他那后半截话。以前从没见过年轻男子,我做梦也想不到男人结婚前可以有过
别的女人。

后来就慢慢猜出来了。开头我只是觉得奇怪,我俩亲热过后,他有时会披衣起来坐在床边发
上一阵子愣。有一天早上他醒过来,长叹一声,吟道:“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
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大概他以为我还在睡著听不见。接下来那几天,他没精打采地不
怎麽理我。最后那次,我俩正在情热之际,他忘乎所以,竟然抱著我,失口喊出了“灵珊”
来!

我一把掀开了他,起来厉声逼问他究竟把我当成了谁。他开头还要狡辩,说那不是女人的名
字,是什麽获得了耶律懦贝儿文学奖的小说的题目。可他怎麽说我也不相信,最后他吃我苦
逼不过,供认出来:早在和我结婚前,他就和人家岳灵珊有过一段姻缘!

我气得手脚直发麻:怪不得他新婚时对我不理不睬!后来他虽然对我好了,无非是因为我比
岳灵珊长得美。而且,其实他和我好的时候是在想著岳灵珊,只不过把我当成了她的替身而
已。从头到尾他就根本没爱过我,一切都是我在自作多情!

他不知道我在想什麽,但知道我在生气,乾脆一不作二不休,实话实说,说他和小师妹青梅
竹马,情深似海,实在是想忘也忘不了,能否请娘子高抬贵手,让他把师妹当作二房娶进来。
人家本来也有这个意思,只是他爹怕开罪我家回绝了。要是他爹知道我本人不介意,也就不
会再反对了。说著说著他乾脆跪下了,爬地下给我咚咚磕头,倒好像圣姑稀罕这一套!

他这麽一跪,我心底对他的残留的那点温情从此无影无踪。男儿膝下有黄金,为了一个女的
给妻子下跪,这份情意深到何处,就是傻子也知道。若是我松了口,岳灵珊进了这道门,他
心里难道还会再有我?没想到圣姑威风一世,到头来却让一个村妮子欺负成这样!

那一瞬间,我只觉得热血上涌,站起来扬腿就给他一脚,正好踢在他的前额上。那是我生下
来第一次打人,打一个给我跪下磕头的人。我吓了一跳,心里后悔极了,正想给他赔不是,
他却一言不发地站起来,冷冷地看了看我,转身就出去了,临出门又回头看了我一眼,那眼
里透出来的仇恨和蔑视,让我在心底直打寒战。

从此我们就成了路人。他弄了一张卧榻来,到睡觉时才回来,见了我就跟没看见似的,仿佛
那屋子里就只有他一个人。我有时心软了,想这麽僵下去也不是办法。但每次想和他说话,
他都轻蔑的把头扭了过去,又只好把话咽了下去。

后来他听说岳灵珊成亲了,失踪了两天,把他爹急得快上了吊,托我爹爹到处派人找,最后
才在城外的一个小土地庙里把他找到。他喝得烂醉如泥,家人把他抬回来后还在大叫大嚷,
说大丈夫生天地间,却得受土匪逆种的气,实在丢人,还不如当叫花子去。他爹吓得胡子乱
颤,连连给我打供作揖,求我多多担待,不要跟这种不成器的杀材认真。

闹成这个样子,我也常常后悔当初自己做得太过份,可这僵局怎麽也没法挽回了。在他心目
中,我这个土匪逆种是夺妻的大仇人。为了报复我,他常常当著我的面和丫头动手动脚。丫
头们都怕我这强人的女儿,躲他跟躲瘟神似的。越是这样,他越不甘心,追丫头越发追得紧,
好像一定要用这来打败我这气焰薰天的阔小姐。最后他终于成功了,勾上了我的陪嫁丫头馨
儿。

馨儿长得一点都不出色,根本就不是那种勾引人的狐媚子。不过这丫头心细会体贴人。现在
想起来,大概她是同情令狐冲才跟他偷偷好上的。他们好了多久我也不知道,没人敢跟我说。
令狐冲这次也大概是动了真情,不但没在我面前炫耀,而且瞒得跟铁桶似的。不过若要人不
知,除非己莫为,何况还是住在一个屋檐下?

那天我到后院的仓房里去找点料子。上那儿去却看见房门虚掩著,心里有些奇怪。刚要推门
就听见令狐冲那熟悉的轻声咳嗽。我立刻就知道他在干什麽事,顿时怒气塞胸,想踢开门进
去,一转念又停了下来,想听听那丫头是谁,他们在我背后说些什麽。

先是听见他们在男欢女爱地叫心肝肉儿,最后又听见令狐冲长长地叹了口气,说:

“馨儿姐姐,若是你而不是那个母老虎做我娘子,我便作梦也要笑出声来!”

“咳,少爷,你怎麽能这麽说!我不过是个下贱的小丫头,论长相还抵不上小姐的一个小指
头…”

“嘿嘿,长相!艳如桃李,毒如蛇蝎!不是她,我那小师妹怎会嫁给我师弟?唉!佳人已属
沙吒利,义士今无古押衙!我也死心了,现在只早晚一柱香,祷祝那母夜叉早死,她一死我
就扶你为正,让她在泉下也知道,就算她是团练使千金,在我眼里还不如你这小丫头的一根
头发!”

“哎呀!阿弥陀佛!少爷你这麽说真是罪过!我看我家小姐心早就软了,是你和人家过不去
…”

听到这儿我就再也听不下去了:堂堂圣姑,竟然要一个手下使唤的丫头来给她说情缓颊!天
地间再没有这样的奇耻大辱!我旋风般地转回前院去,喝令我从娘家带过来的那几个仆人马
上到库房去,把图谋害死主母的馨儿抓出来。

馨儿衣冠不整地给抓到了我面前,后面跟著那该死的畜生。一见我,馨儿就扑通跪下了,她
还从没这麽做过,因为我恨人家动不动就给我下跪,不准丫头们这麽做。她泪流满面,口口
声声说她对不起小姐,实在是死有余辜。哭得我心都快软了。我从来是喜欢这丫头的,没想
到她竟然背著我干这种事!

我硬著心肠,喝令把她捆在庭前的大树上用鞭子抽。说实在的,我不是恨馨儿,是要打给那
畜生看。从眼角里看出来,他在一旁搓手顿足急得团团转,想上前求情又不肯低那个头。我
心头更气,喝令仆人使劲给我抽。

他爹那老东西也颠颠地跑出来了,在一旁一迭连声地叫打死那丫头。我知道那老东西的心思:
打死那丫头,我就平了气,他也就不会得罪了任团练使。这令狐家就他妈的没一个人养的!

血花点点飞溅,馨儿先是大声哀唤,后来声音越来越小,到后来就不出声了。令狐冲实在忍
不住,抢上前来就给我跪下了。他这一跪我更是怒火万丈:为了一个小丫头,他一个做少爷
的就有本事当著合府仆人丫头,跪在那个他在背后诅咒早死的母夜叉面前!我一跺脚,厉声
喝道:“任福、任禄,给我往死里打!”

又打了十来鞭,令狐冲一下子跳了起来,冲到树前,挺身护住了馨儿。任福任禄马上就停了
手,尴尬地看著我。我怒气直冲百会穴,抢上去拉令狐冲。他扬手就给我一耳光,打得我如
陀螺般转了个两个圈子才跌在地下。自从盘古开天地,三皇五帝到于今,圣姑被人打,而且
是当著合府家人打,还是第一次!

我疯了似地跳起来,大叫:“任福!任禄!任寿!任喜!任财!你们看见了没有,这龟儿子敢
打我!上去把他活活打死,不然我就让老爷一个个砍了你们的头!”

那些仆人都是从黑木崖跟过来的,没有一个是易与之辈,从小就敬我如天神。当下听我严令,
立刻就把令狐冲团团围住。令狐冲嘿嘿冷笑,把双手在胸前一抱,大概是横下心来和馨儿一
道共赴黄泉。仆人们卷起袖子,却又迟迟不上去,看我是不是会改主意。

我大叫:“上啊!你们还等什麽?打死这龟儿子!”

“且慢!”

那老东西喊了一声,颠颠地跑进了包围圈。家人们立刻就停下来了。老东西把任福手里的鞭
子夺了过来,上去一把就拉开了令狐冲,接著就一下一下地打馨儿。国朝以孝治天下,这下
令狐冲是再也没法去护他的心上人了。

我只觉得一阵恶心,转身就回房去。听著后面鞭声还在一下下地响,我边走边吩咐:

“任福,接过老爷的鞭子,扶他老人家休息去。任禄,把馨儿放下来,去找个跌打大夫来给
她看看。”

回到房里没多久,门就被咚的一声踢开了。令狐冲站在那儿,面色铁青,脸上的肌肉一阵阵
地抖。他用手指著我,那手抖得比脸上的肌肉还厉害,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任盈盈,你夺走了我的原配妻子,现在又活活打死了我的填房妻子。我令狐冲但得一口气
在,就跟你永远没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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