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仪琳(15) 

芦笛 


以后的日子,真算得上是“神仙美眷,似水流年”。我一生中,过的日子从来没那麽甜蜜,也
从来没有那麽快。那不光是床笫之乐,更是两心脉脉相通,两情处处相悦。我现在一闭眼,
就想起我坐著弹琴,平之站在我身边按箫,丝丝入扣,声声共鸣。那琴声和箫声,就如同一
对雪白的天鹅,在碧波上宛转交颈,绵绵不尽地诉说著彼此的爱慕。一曲既终,我长舒一口
气,慵懒地倚在他怀里,闭上眼睛享受那甜蜜的余味。许久许久,才睁开眼睛扭过头去,看
一眼平之那清彻如水的双眸中映出的我的影子,再闭上眼嘟起嘴唇,等待著他轻轻地印上一
吻…… 

应该说,我不是苦命人。一个女人,有过那麽大半年日子,也就够了。许多人活了一世,那
样的日子别说一天,就连一个时辰都没过过。有了那大半年,那如同白驹过隙的浮生,也就
融进了永远…… 

清明节到了,平之跟我说他想回木菱镇去扫墓。他说岳先生既是他的严师,又是他的慈父,
老人家过世时他没伺候过一天,到现在还没去跟他老人家拜别。 

我想陪他去,倒不是怕他离开我又去爱上岳灵珊。虽然他没说,但我相信,有了这大半年,
便再来十个岳灵珊也夺不走他了。不过我离不开他,他上哪儿我都想跟著。每次他上街,我
都要强压下陪他去的冲动。 

他不同意,说我俩名不正言不顺,就这麽著也已经够对不上岳先生的在天之灵了,怎麽还能
和我一道去上他老人家的坟!他也不许我派分舵的人暗中保护他,说那是他个人的私事,无
论是我还是我手下的人都不能搀和进来,否则他没脸去见岳先生。 

临走前三天,他和我分开了,沐浴薰香斋戒,一个人关在屋里写祭文。我夜里起来几次,那
屋快到天亮时还亮著灯。他一定写得很吃力,第二天丫环去打扫房间,端出了满满一箩废稿。
我也没去看,让丫头拿去焚化了。那是他和亡父谈心,怎能去偷听?只是猜他大概是跟岳先
生说明这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的苦衷。的确,强扭的瓜不甜。要对得住岳先生,就害苦了岳
灵珊。只怪月下老系错了红绳。眼下的安排是最好不过了,四个人中,每个人都找到了心上
人。 

他就那麽一个人走了,临出门前还跟我笑笑,说:“盈盈,你放心。”我明白他的意思,便不
说那话也明白他的意思。两个人好到那种程度,只要一个眼色对方就能会意。他不是让我别
担心他路上出什麽事,也不是怕我以为他会去和令狐冲或是岳灵珊吵闹,是告诉我他会回到
我身边,一定会回到我身边。 

他一去就没消息,过了十多天还没回来。我这才担心起来,赶快让木菱镇分舵的弟兄们打听,
他们报上来说根本就没见到过林平之在那儿出现。倒是令狐冲大约一个月前离开了那儿,到
现在还没回去。 

我知道平之在路上出了事,立刻下令各地的弟兄在水陆各路寻找他,可哪儿都没他的消息。
又过了十来天,任禄清早起来,一开大门就看见一个大箩筐放在门口,平之就躺在里面。 

他双目紧闭,昏迷不醒,脉搏跳得很弱,衣服却哪儿也没破,不见血迹,头上手上也不见有
什麽青伤。我赶快令人请来平伯伯。他原来是黑木寨的疗伤圣手,爹爹受招安后把他带到了
成都。平伯伯把了把脉,说平之受了刀伤,失血过多。他把平之的衣服剪开找伤口,这才见
他下腹包在白布里,下身那个地方平平的,血和尿渗了出来,在白布上结成了个金红色的大
血饼。 

平伯伯摇了摇头,我心里马上沉了下去──让他摇头的病例不多,但他一摇头,那病人必死
无疑。我强压下哽咽,问他林郎是不是救不活了。他不说话,我一再追问,他才说:“能活,
但生不如死,不如不救,让他死了吧…唉!” 

平伯伯视我如亲侄女,我对他从来非常恭敬,但那时我怒气填胸,几乎打了他的耳光。平伯
伯看出了我的愤怒,跟我解释,平之是让仇家把整个下身都割去了。这和太监净身还不一样。
太监净身只割一部份,尿道不受影响,而平之受的那个伤将来如果好了,就会封死尿道,现
在就算活下来,将来也迟早要给活活涨死,那才真是受罪。还不如现在让他爽爽快快地死。 

我一听就昏了过去。圣姑生在万马军中,从小见惯刀枪剑影,血肉横飞,一生也就昏过那麽
一次。平伯伯赶快弄醒了我,把我放到床上去,让我先别著急,他再想想办法。 

他踱来踱去,皱著眉苦思了半天,最后告诉我说,他可以试著把一根细银管塞到尿道里去,
等伤口好了后再拔出来,这样尿道或许就不会给堵死,不过能不能成功,他此刻也没有把握。 

我还能有什麽主意呢?只能让平伯伯尽力而为。平伯伯来后就没再回家,给平之插了管治了
伤后就在床前守护,夜里就睡在床旁边。三天后,平之脱离了危险,平伯伯才回家去休息。 

过了几天,平之醒过来了,醒来第一声就是叫我的名字,我握著他的手连声答应,心里又悲
又喜,热泪横溢:上次他叫灵珊,这次却叫我!可是…… 

“盈盈!”他坐了起来,瞪大了无神的双眼看著我,“你在哪里?我怎麽看不见你?现在是夜
里吗,怎麽不点灯?” 

有如焦雷轰顶,我赶快凑近一看,他原来那清亮的双眸现在变得晦暗无光,眼珠陷了进去,
瞳仁变成了灰白色的,他瞎了!什麽也看不见了! 

平伯伯赶来看了看,摇了摇头。我问他能不能把我的一只眼睛给平之,他长叹一声,又摇了
摇头,把手放在我肩上,轻轻地拍了拍,什麽也没说。平之听见我们的话,明白发生了什麽
事,颓然倒回枕上去,两手捂住了脸。 

平伯伯把了把脉,又检查了伤口,说是创处已经长出了新肉来,眼下看来尿道大概是给保住
了。平之听见他的话,立刻伸手下去摸,平伯伯想挡住,却已来不及了。 

他大叫一声,整个人从床上平地蹦起一尺高,又重重地落了下去,一动不动了。平伯伯赶快
使银针扎他的人中。手忙脚乱地救了半天,才告诉我他刚才只是气昏了,眼下已经没事了。 

接下来那三天,他就那麽躺著,谁跟他说话他都不理。我千方百计地哄他开心,弹琴给他听,
给他唱小曲,讲笑话,让他猜谜语,可他根本就不理我。要不是平伯伯告诉我他醒著,有时
我真要以为他还在昏迷中。 

到第四天头上,他把脸转过来对著我,暗淡无光的眼睛睁得大大的,说:“盈盈,你爱我,是
吧?” 

我热泪横溢,连连点头,也没想到他根本就看不见:“嗯,你也知道,我爱你,这世上我就爱
你一个人…” 

我说不下去了,呜咽出声。他脸上什麽表情都没有,平淡地说:“那麽,我求你做什麽事,你
一定会给我办到,是吧?” 

“当然!我明白你的意思。我这就派人去把令狐冲抓来。他怎麽害的你,我也要让他□□一
模一样的滋味!”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他脸上露出了惶急的表情,“这事跟我师兄一点没关系,不是他干
的!你可千万别去找他的麻烦,更别去碰灵珊师妹!…” 

他再怎麽说我也不相信。就是傻子也能猜出真相来。平之能有什麽仇人?他是受了我的连累!
是我害了他!是我这个不祥之人害了他!那老东西一点都没说错,我就是个白虎星,败家精! 

他大概也觉得事情太明显,根本没法瞒过我去,也就乾脆承认了,说他根本就没离开成都。
令狐冲手下的地痞装成车夫,他不明底细,雇了那人的车,给拉到一处人家去关了起来。二
十多天后,令狐冲才露了面,说是出了点误会,把师弟错抓来了,摆上宴席给他压惊。他一
点没起疑,喝了几杯酒便人事不知,醒过来后就已在家中。 

我牙齿咬得格格响,双手把床单的边撕成了条条。平之知道我在生气,婉言哀求我放过令狐
冲,不然这报复只会落在他灵珊师妹头上,那天下除我外又多了个无辜的断肠人。他知道黑
木崖的势力,我要怎麽摆布令狐冲都不费吹灰之力,所以求了又求,说到后来几乎声泪俱下。 

我死也不松口。他要是让我自杀,我圣姑眉头都不会皱一下,马上就含笑自尽。不过这事我
不能答应,便死也不能答应。 

最后他长叹一声住了口。半天,他又才跟我说,那其实不是他求我的事。 

“你让我干什麽?快说!除了不让我报仇,我什麽都能答应你!” 

“真的?” 

“当然是真的!难道你还不相信我?” 

“好,那我求你行行好,把我一刀杀了。你要是下不了手,就让任福他们干也成。” 

我目瞪口呆。他却跟我说,他实在是不想活了,这样不人不鬼的活著,还不如死。我要是真
正心疼他,就该帮他解脱这没法解脱的痛苦。是真爱他还是假爱他,现在这种时刻就看得出
来了。 

我哽咽失声,扑到他身上去,一边疯狂地亲他紧闭的双眼,一边呜咽著向他保证,不管他变
成了什麽模样,成了什麽可怕的残疾人,他永远是我那个林郎,永远不会改变模样的英俊的
林郎。我要一辈子伺候他,两情不渝,白头偕老,海枯石烂,地老天荒! 

他大概也觉得我不会答应他,沉默了。半天,他才说,既然如此,我就得答应他别去报仇。
我俩相好一场,他从来没求过我什麽,如今是第一次求我。这两个请求里,我总得答应他一
件。 

他这话让我想起了馨儿死前的呼喊:“小姐,我伏侍你一场,就求你这麽一次!”只觉得万箭
穿心,流著泪点了点头。他看不见,还在问我,我赶快答应了他。他还不放心,要我对天发
誓,此生此世,决不加害于令狐冲和岳灵珊。我呜咽著起了誓,他才放下了心,说他累了,
想睡一会儿。 

他渐渐恢复了,一个月后就能下地走动了。开头平伯伯隔一两天就来看一次,后来告诉我说
伤口已经完全长好了,他已经把那银管拔去,大概以后小便不会有什麽问题。平之能下地后
他就没再来,说若有什麽事让我随时派人去叫他。 

我日日夜夜陪著林郎,白天成了他的活拐杖,搀他到花园里去散步,弹琴给他听,还想让他
吹箫。可他不想碰它,总是淡淡地说现在不想吹,呆会儿再说。无论我说什麽,他都淡漠地
点头,脸上堆上不自然的笑容。我说笑话时他也礼貌地笑上一两声,那短促的笑声乾燥得象
咳嗽。他再不说求我杀他的话,可谁都看得出来,他活在这世上已了无生趣,无非是在应付
我而已。活下去竟然成了出於礼貌的应酬,这种事发生在那样一个好人身上,只能说老天爷
瞎了眼睛。 

每晚我都紧紧地搂著他睡,将热吻像雨点一样地撒落在他的全身。他成了那个样子,我更加
心疼他,特别想让他知道我对他那始终不渝、历久弥坚的爱。开头他安静地躺著任我摆布,
不迎也不拒,到后来也动了情,开始回吻我,到最后两人都冲动起来,才格外痛切地体会到
那不可弥补的损失。令狐冲能想出这种残忍的办法来折磨我,其巧妙恶毒,就连我这个土匪
窝里长大的人都没见过。这里头的滋味,我想你也知道了。我把你和你那伯光弟关在一起,
就是想让你知道我是怎麽过来的。 

如此过了几个月。一天,他看上去象有什麽苦恼,跟我欲言又止。我追问了他半天,他才吞
吞吐吐地告诉我,他小便越来越困难。这事已经有好长时间了,但他不好意思跟我说。我知
道他这个人虽忠厚,自尊心其实很强,从他生活能自理后就再不让我看他那个地方。我俩夜
里亲热时也彼此心照不宣,决不会去碰痛他心灵的伤处。所以他那个毛病已经有了很长时间,
我竟然一点都不知道! 

平伯伯马上就赶来了。他想把那银管再插进去,却怎麽也不行。他叹了口气,把我拉到了屋
外,说那是伤口处长出了疤痕,拉扯得把尿道压住了。现在已经太晚,银管已经插不进去,
如果硬插只会把尿道捅烂,越弄越糟。到了这一步,他实在想不出办法来,真没脸去见我爹
爹。 

我已经隐隐料到大事不妙,此刻证实了噩耗,反倒比先前平静多了。我安慰了平伯伯几句,
说世上总有治不好的病,他已经尽心竭力,让我感戴无已了。说完我就转身回屋,却看见平
之站在门口,把我们的话全听了去。 

我实在想不出什麽话来跟他说,只是默默地把他搀回了屋里。我俩就那麽垂首相对,默默无
言地坐著。他几次起来拿便桶,憋得满面通红却只能便出几滴。到后来他憋得倒在床上滚来
滚去,把手堵在嘴里不让自己叫出声来,最后牙齿插进了手背和手心,鲜血抹得满脸满床都
是。 

我冲了上去,扒下他的裤子就要帮他吸,他一脚把我蹬出老远,却马上又后悔了,忍著剧痛
摸索著下床想来扶我,我赶快爬起来扑在他怀里,两人就那麽抱著坐在床边无声地哭了大半
天。 

他摸索著拽过被子,在他脸上胡乱擦了擦,对著我笑了笑,让我别再难过了。说是事已如此,
连平一指大夫都没办法,想必是天意如此。既然要死,不如快快乐乐地死。他好久没吹箫了,
想和我合奏一曲,让我拿箫给他。 

我把玉箫塞在他手里,他轻轻地温柔地抚摸了一过,手上的血抹得白玉箫成了胭脂玉。他试
著吹了吹,然后就让我跟他合奏那曲《有所思》。 

我悲伤欲绝,手下弹得根本不成曲调,他倒是吹得心平气和,把那绵绵的思念吹得淋漓尽致。
我知道他其实在强忍著非人的痛苦:他额头上的冷汗大滴大滴地往下滚,手背和手心上的伤
口滴下来的血染红了府绸裤。 

一曲奏完,他说我奏得不好,有根弦松了,定音不准,让我再仔细校一下弦。我含泪低头调
弦,却听得一声脆响,抬头一看,只见他把那玉箫在床头柜上劈成了两半,还没等我反应过
来,他就掉过断箫的锐口,插进了自己的小腹。 

我疯也似地扑了上去,但已经太晚太晚,血水混著尿水从伤口里喷泉似地冒出来,怎麽也堵
不住。他疼得在床上打滚,口齿不清地嚷:“盈盈!帮我一把…在我心口上插…插上一刀!” 

到了这个地步,我知道那是我唯一可以为他做的事,便哆哆嗦嗦地转身到墙上摘下剑拔了出
来。我从小就在山寨里见惯土匪杀人,知道该在哪儿下手。平之看不见我,不过本能地知道
我答应了他,停止了挣扎,翻身仰面向天,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等著我去杀他。 

我的手哆嗦得几乎握不住剑,在他的胸前比了半天就是下不了手。他久等不见动静,便出声
指点:“盈盈,别怕,闭上眼使劲一戳就行了!” 

我一咬牙,一闭眼,手里的剑就戳了下去。只听得平之哑哑地钝哼了一声,一股热流射到我
身上脸上。我睁眼一看,剑扎歪了,插在右边的胸膛上。我知道应该再拔出来戳一剑,可却
脚瘫手软地倒在他旁边动弹不得。 

平之还没死,还在大口大口的倒气。过了一会儿,他又喃喃出声叫我,我赶快挣扎著爬起来,
把脸贴在他涂满鲜血的脸上。只听他断断续续地说:“盈盈…你…可是起过…起过誓的,别…
别忘了…” 

我哽咽著大声答应他:“平之,我记得!我此生决不加害于令狐冲和岳灵珊!我再次对天发
誓!你就放心去吧!” 

他停止了困难的喘息,脸上慢慢地漾开了平和的笑容,一个字一个字清清楚楚地说:“盈盈,
你真好,真是我的好妹子!跟你好了这一场,我林平之死得再比这惨一万倍,也值!” 

说完这句话,他就又开始了困难的喘息,过了一会儿,他一边喘一边断续地唱“妹妹,上山
采茶去”,唱到半路又停了下来,喊道:“盈盈!你怎麽走那麽快,也不告诉哥哥一声就上山
去了!等著我!等著我!…”接著就长长呼出最后一口气,一动不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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