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仪琳(16)


我抱著平之睡了一夜,到后来,他的身体变得冰凉冰凉的,怎麽也没法把他暖
和过来。我坐了起来,擦干了眼泪,寻思该怎麽去报这血海深仇。

平之早就料到了这一点,用誓言捆死了我的手脚。我倒不在乎背誓后的鬼神报
应,但我不能对不住他。但难道就这样算了?令狐冲用如此惨酷残忍的手段害
死了我的情郎,毁掉了我的幸福。他自己倒和岳灵珊双飞双宿,作恩爱夫妻,
我却只能眼睁睁看著,天下哪有这种混帐事?

想来想去,我想明白了一条:岳灵珊必须知道她的情郎是个什麽样的畜生。此
生我不能加害于他俩,但我要让平之的尸体躺在他们中间。我倒要看看岳灵珊
以后还能不能和杀害了她亲夫的凶手躺到床上去。这样做于理于法都无懈可击:
平之是岳灵珊名义上的丈夫,她必须知道丈夫是怎麽死的。平之在天之灵就算
知道了我干的事,想来也不能责备我。毕竟,我不能代人受过,背上杀害她丈
夫的黑锅。

主意一定,我就立刻行动起来。我传唤下人进来,将插在平之胸口的剑拔了,
那半截玉箫就任它留在身上,再将尸身洗净装棺。那时天刚开始冷,尸体一时
半刻不会坏。然后传下号令,让手下去收拾令狐冲的那些狐群狗党。

黑木崖的旧部只出动了几个三四流的小角色,令狐冲手下那些混混就一个个横
尸街头。不过我没让他们赶尽杀绝,目的是把令狐冲调到成都来主持大局。

令狐冲果然中计,忙著赶到成都来,以为他那点本钱可以和黑木崖较量。他前
脚一走,我后脚就到了木菱镇。

岳灵珊来开门时,我只觉得大为失望。我原以为她既然让令狐冲神魂颠倒,毁
掉了我们的婚姻,又让平之惨遭毒手后都不想报仇,恐怕是个什麽赛过西施王
嫱的绝代佳人。不料她的姿色却顶多只能算中上,比你小师太差多了。而且打
扮得村里村气的,真不知道男人们是犯了什麽失心疯。

不过后来我就知道她魅力何在了:甜。她大概是男人们说的可人,特别会体贴
人,总是甜甜地笑著看著你,时时处处先一步为你著想。你想擦汗,心念刚动,
她就把手绢递到你手上;吃完饭你想剔牙,还没开口,牙签就放在你面前。她
为人的细腻周到,让你没法不从心底喜欢这个人。

女人打动男人有三条:美、媚、甜。美和媚都只是引人动心的药引子,要永远
拉住男的,还得靠温柔、细心和体贴。只有对小林子,我才做到了这三条,因
为我爱他爱得忘了圣姑的尊严。对令狐冲可就不然了,难怪他新鲜劲过后要去
想他的小师妹。岳灵珊可是对什麽人都是甜甜的,就连对我这个情敌都不例外,
可想而知她对情郎有多好。至于你小师父,我看这三条你就只占了第一条,不
过你是出家人,当然也不在乎这些。

灵珊听我自报家门,顿时满面通红,垂下眼帘不敢看我,慌张失智地把我引进
堂屋,一边语无伦次地说,她义兄刚刚有事到成都去了,我要早来一步就好了。
她给我上茶时几乎失手打了茶盏,茶水泼了她一身。我要去帮她擦时,她更不
好意思,嘟囔了几句听不懂的话,扭头就跑进内室去换衣服。

过了半天她才出来,比先前镇定了许多,却还是不敢抬眼望我,更不敢问我此
行何意。我跟她装糊涂,说我早就想来拜望她这个义妹了,只是一直走不开。
这次是来找她义兄商量一点财产上的事的,不过他既然不在也就算了。其实我
的本意是借此机会来认认没走动过的亲戚,再则也出来散散心,因为我从小长
大还没出过成都城,想看看郊外是什麽样。

灵珊很天真,马上就信了我的鬼话。她大概从令狐冲那儿听过许多我的坏话,
听说我找令狐商量财产上的事,立刻怀疑我俩要分家,马上就担上了心事,想
劝我却又不知如何启齿,只是含含混混地说了两句什麽和为贵、家和万事兴之
类的废话。

我再也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灵珊马上就住了口,满脸飞红地低下头去。
看她那副窘态,倒让我有三分怜惜。我赶快跟她说,我不是想和她义兄分家,
只是看上了一点房产,买前来通知一下他这个家长而已。本来让仆人跑一趟就
行了,只是我在城里闷得慌,想借此出来散散心。

她马上又信了我的话,一副如释重负的样子,接著就又操上了心事,怕我这次
出游要失望。她皱著眉想了半天,屈著指头一个个数附近有什麽好玩的地方,
却又一个个否定了,说肯定我这见过大世面的人去了要扫兴,最后抱歉地对我
说,木菱镇实在是个小地方,现在天又开始冷了,她实在想不出有什麽地方好
玩。那口气就像借了我的钱还不出来似的。

听著她在那儿一本正经地盘算,我虽觉好笑,却也越来越觉得她这个人可爱,
心下开始有些不忍。她却又突然扭过头来呆呆地看著我,脱口说道:

“嫂子,你真聪明!人家还没开口,你就会知道人家的心事!刚才我瞎猜你和
哥哥要分家,你就马上知道了。你是怎麽猜出来的?而且,你长得这麽美,打
扮得又这麽雅!我真不明白…”

说到这里她发现自己失言了,顿时又满脸飞红低下头去。我赶快帮她从困境中
解脱出来,问她想出了什麽好玩的地方没有。就算实在没地方去,那地方风味
的小吃总该有那麽一两样。我这个人可是馋得要命,最喜欢在小吃摊子上吃那
些上不得桌面的东西。

她顿时欢天喜地的,说做地方小吃正是她的拿手一绝。千万别去摊子上乱吃,
那些人做的比她差多了,而且不乾净。她诚心诚意地留我多住两天,她天天做
好吃的给我吃,保证不重样。

她果然做出了一顿极为可口的晚饭招待我,让我吃得赞不绝口。饭后她又给我
递牙签和漱口水,又给我绞面巾擦脸。我以前做客也做多了,伺候这麽周到的
还没见过。饭后聊了几句天,我忍不住打了个呵欠,她马上就说我远来疲乏,
该早些安置。接著就一阵风卷出去,一会儿就回来请我去休息。进了客屋一看,
什麽都安排得舒舒服服的:木炭在红泥小火炉燃得正旺,龙涎香在兽炉里吐著
袅袅青烟,丝棉被又乾净又松软。

在床上翻来复去就是睡不著,躺到半夜,我索性披衣下床,摸黑出门去院子里
走走。外面寒气逼人,残月在天边冷冷地发著微光。走到后院,见一个黑影坐
在花台上一动不动。我吃了一惊,猜那是手下的人在那儿暗中保护我,走过去
想让那人走开,一看却是灵珊。

灵珊见我,也吃了一惊:“嫂子,你怎麽起来了?是床不舒服,还是屋里太冷?”

“不,你招待得再好不过了,让你这麽麻烦,真不过意。我只是有个毛病,换
了地方就睡不著,总要折腾一两天才能慢慢习惯。刚才越睡越觉得燥热,只想
出来凉凉地坐一会儿。”说著我就在她身边坐下了。

她顿时又相信了,但马上又大惊小怪地张罗,回屋去拿厚衣服给我披上,拿垫
子来让我垫著坐。她越是这麽体贴人,我越是觉得不忍心按预定之谋行事。但
如果我一时心软,难道就让令狐冲这猪狗不如的东西逍遥法外?而且,哪怕就
是为了灵珊,我也得告诉她真相。令狐冲那种龟儿子,配不上在谋杀亲夫后,
还继续霸占糟踏这麽好的一个姑娘!

我俩就那样默默地坐著,望著天边的残月各想各的心事。许久许久,灵珊长出
了一口气,跟我道歉,说她只顾发呆,却冷落了我这个稀客和贵客。我说我就
是想清清静静地坐会儿,这样默默地坐著最合我的心意。於是两人又那样静静
地坐了许久。最后灵珊吁了口气,如在梦中般喃喃说道:

“嫂子,你在成都看到的月亮也是这个样子,是不是?你可别笑话我。我长这
麽大,除了县城哪儿都没去过。有时我想想也觉得奇怪:月亮这麽小,为什麽
地上的人隔那麽远,看到的还是同一个月亮呢?国朝大才子苏东坡不是说过吗: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这小妮子!原来半夜睡不著,爬起来望月亮,是在想她那猪狗不如的冲哥!大
概她还在做梦,以为她那亲亲冲哥此时此刻也在望著月亮,背著老杜的诗“今
夜(鹿邑)州月,闺中只独看”呢!其实那龟儿子不是在通宵赌钱,就是在抱
著哪个龌龊粉头睡得正酣,我可是知道那龟儿子!

“对,你说得不错,”我只觉得一股仇恨涌上心来,“不管走多远,地上的人
看到的都是那个月亮,哪怕远到福建也是这样。”

听到福建二字,她全身禁不住颤抖了一下。我还是不肯放过她:“妹子,跟嫂
子说心里话,你刚才看著月亮发呆,准是在想你那平之哥吧,呃?”

她目瞪口呆,半晌说不出话来,许久,她才含含糊糊地答应了一声是的。她这
个人根本不会撒谎,那声音从里到外都透著假。我怒气腾腾,再加上几句:

“妹子,别害相思病了。我爹家在福建有点生意。听人说,你那平之哥已经动
身回川,没准明后天就能回家和你团圆了。你要是想他想出病来,他回来后你
怎麽伺候他?”

她如遭雷击,整个人瘫在那儿,什麽也说不出来。我只觉得一阵复仇的快意,
站起来扭身就回屋去了。

第二天她整个人都荐了,眼皮肿肿的,眼圈红红的,眼下两道黑黑的眼影。一
看就知道她不但一夜没合眼,而且大概还哭了半夜。她再不是昨天那个知情著
热的可人,不管说什麽、做什麽都心不在焉,跟掉了魂似的。早饭做得一塌糊
涂,连盐都忘了放。我起身去找盐,她却傻坐著,任我去厨房乱翻。我找了一
阵没找到,回来问她盐放哪儿,她才阿也一声跳起来去拿,却给我端来了辣椒油。

看她那份可怜相,我又开始动摇了。一边跟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些闲话,一边
思忖今天是否该按计划行动。她心神不定,牛头不对马嘴地答著我的话,让我
又好气又好笑,懒得跟她再聊下去。

我不开口,她就坐那儿发呆,呆了半天,一咬嘴唇象是下了决心,怯生生地试
著问我:

“嫂子,你昨晚,哎,昨晚说,平之这两天就会回来,是真的吗?”

“我哪知道真不真?反正是听人家说的呗。怎麽啦?你听见这好消息乐坏啦?
怪不得神不守舍的,把辣子当成了盐巴,嘻嘻!”

这次她连脖子都红了,一副臊得恨无地缝可入的样子。我正责怪自己不该再戏
弄她,她却又说:“不会吧。”

“什麽不会?你说平之不会回来?听你那口气,倒像是盼他别回来似的。做娘
子的盼丈夫不回家,这倒也透著稀奇!”我有三分火起了。

她臊得用袖子遮住了脸,半天不说话。这人也倒真诚实,让人说穿了心事,连
个强辩的本事都没有。我心里又气,又有些不忍,又觉得奇怪:我这是怎麽啦?
倒像盼著灵珊喜欢平之似的?她不喜欢我该高兴才是,怎麽反倒生起她的气来?

“我不是盼他别回家…”灵珊又开口了,说到这儿又停了下来。我忍了又忍,
才把“你是怕他回家,是不是”这句话忍下去。她停了一会儿,又迟迟疑疑地
说,“我是…我是听哥哥说,他在福建讨了小,这辈子是再不会回四川来了…”

“是吗?人家讨小,你哥怎麽会知道?”

“他说他家在福建有生意。这事千真万确,平之是再不会回来了,哥哥这次出
门前给我讲的。”

“你哥倒是消息灵通,可怎麽专知道这种事?倒像是生来给人家拉皮条的,要
不就是专干拐卖良家妇女的勾当,那是不是就是他做的生意?”我越说越气,
“我家在福建也有生意,可怎麽我听到的消息跟他的完全不一样?我家夥计说,
你平之哥是个至诚君子,在福建只知埋头苦读,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不像有
些人面兽心的龟儿子王八蛋狗杂种,不是去通宵赌钱,就是去街头群殴,再不
然就是去嫖娼宿妓!他奶奶的,这种丧尽天良的猪狗不如的龟儿子作够了孽,
人不报应天也要报应!我日他十八代先人板板!”

她也听出了我话里的怒意,却不知道我在骂谁。从我这麽一个大家闺秀口里听
到只有流氓地痞才会骂的粗口,把她吓得一愣一愣的,再不敢开口了。

我怒气渐息,不过还是为平之觉得委屈:他瞎了眼睛,娶了这麽一个滥忠厚的
糊涂虫,人家说什麽就是什麽,自己的男人是怎麽个德性,竟然就不知道!

“我说妹子,”我还是忍不住,“不管谁的消息可靠,你自己说句心里话,你
觉得平之会扔下你不管,在福建讨小老婆,这辈子就再不回来看你吗?这种事
他做得出来吗?”

她困惑地想了半天,迟疑地说:“按理说,平之不会是那种人。不过…不过如
果没那事,哥哥怎麽会那麽说?事关重大,如果不是千真万确,他又怎麽会乱
说一气?”

“万一他只是骗你呢?”

“不!他不会骗我!”灵珊抬起头来,语气无比坚定,“哥哥是决不会骗我的!
决不会的!”

我倒吸了一口气,打定了主意:光是为了平之的清白,我也得把真相告诉他。
这姑娘真他妈糊涂到了混帐的地步。想想看:平之为她大病欲死,病愈后万念
俱灰,连美人投怀送抱都不动心,她老人家他妈的倒一心认定平之喜新厌旧!
“哥哥是决不会骗我的”,呸!

我站了起来:“我说妹子,我可是来游山玩水的。你让我这麽闷坐在屋里可不
像待客之道。既然附近没有什麽好景致,你就带我到江边看看吧,啊?”

出了门就见化了装的任财在那儿站著。我抬起手来拢了一下云鬓,他微微一颔
首,转身就钻进一条小巷去了。

灵珊什麽也没注意到。跟我说了那番话,她似乎说服了自己平之已经扔了她,
再不会回来破坏她和她那绝对可靠的亲亲宝贝冲哥的好事。心事卸下了,她兴
致又高了起来,跟我又说又笑的,一路指给我看谁家的豆花做得如何巴实,谁
家的儿子又刚中了秀才,等等,等等。

我们在江边玩了大半天才回去。这次是任喜站在那儿,看见我们过来就把头转
过去看著对门的屋檐,伸手摸了摸头上裹的白布。

在院子里,我拉住了灵珊:“妹子,等等,我跟你说一件事:你哥骗了你,平
之没讨小。他回来了!”

她一下子站住了,脸上惊疑不定:“回来了?在哪儿?”

“就在堂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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