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仪琳(18)


我不忍再看下去,掉头就回屋去,一边走一边怒火腾腾:灵珊负我,这小妮子真他妈糊涂到
了家!害死平之的是令狐冲那个禽兽,跟她有什麽相干?我告诉她真相,是想让她识破那狗
杂种的真面目,不要再受那龟儿子的哄骗,其实是救她出陷阱。结果她却去自尽,弄得来我
这个好心人反倒成了她的催命无常!自杀乃是天下最容易不过的事,可你得想想你这麽一死,
把人家放到了个什麽位置上去。这村妮子糊涂一世,死的尤其糊涂。她糊涂不要紧,平之的
仇没报成,现下又多出条人命来,这帐该算到谁头上去?

我越想越气,恨不得立刻传下令去把令狐冲那个狗杂种抓来,在我面前把他一刀一刀地割死。
真后悔当初答应了平之。现在我才知道,不管你怎麽爱一个人,有些事你是怎麽也不能答应
的,否则只会适得其反。

气了半天,我才想起灵珊的遗书来,赶快打开看。那信句句是天下最糊涂的昏话,没一句话
责备令狐冲那个狗杂种,反倒把一切罪过都拉到她头上。她怪自己淫乱不贞,与义兄乱伦苟
合,致慈母投江惨死,老父伤心早亡,义兄琴瑟失和,夫妻反目,不仅害死无辜丫环,更使
义兄万念俱灰,误入歧途。老父见背,热孝在身,她竟又与义兄死灰复燃,宣淫闺阁,义嫂
因此而失节,夫婿因此而遇害。杀母害父,误兄戕夫,如此祸水,亘古罕见。纵妲己复生,
褒姒转世,亦不过如是。自忖再无面目偷生于天地间。只恨未早从父命自裁,终至害死全家。
此时才死,已是太迟,纵万死亦不足以蔽其辜。死后无颜入葬家墓,更无面目见父母夫婿于
地下,唯求义嫂将她以白巾覆面,葬于乱葬岗中。

最后那段话是写给地方官的,说什麽:万方有罪,罪在妾身。贱妾之死,乃获罪于天,身遭
天谴。夫婿林平之亦为贱妾谋害,夫妻之死均与他人无涉。务祈父母官高悬明镜,俯察覆盆,
慎勿株连亲戚街坊,则恩及白骨,泽被黄泉,存殁俱感焉,云云。

这段话最让我生气。按她那意思,似乎她死是去为令狐冲赎罪。因为她自杀,就洗清了那个
龟儿子的杀人大罪,我便再有仇也不能找这杂种的晦气了。这是什麽屁话?难道她嫌平之让
我发的誓还不够,还要用她的死在我的手上再捆一道绳子?

气过了,我忽然想起,倘若灵珊在阴间遇上平之,那该怎麽办?她死得那麽惨,平之见了一
定伤心欲绝。林郎临终前,还强忍著非人的痛苦,拼著最后一口气,嘱咐我不要加害她和令
狐冲,我就是这麽执行他的遗嘱麽?我这麽做,算不算加害于她?

我在屋里走来走去,心乱如麻。天快亮了,屋里没生火,寒气从门窗缝里透进来,我打了个
寒噤,在旁随侍的丫环洙儿赶快给我披上厚衣服。我拉了拉衣领,却突然发现那就是昨晚灵
珊给我披上的衣服,顿时就呆了。

刹那间,昨晚的事一齐涌上心来。灵珊呆呆地望著月亮想著情郎,那份痴情,如果不是对令
狐冲那个龟儿子的,任谁见了都得感动。就算令狐冲该千刀万剐,她又不知道那杂种作的那
些孽,爱上那猪狗也不能算是什麽错。光从那痴情上来看,灵珊的爱和我的爱又有什麽区别?
我恨那龟儿子,是因为他毁掉了我的爱,可我现在又毁掉了灵珊的爱,我和那龟儿子又有什
麽分别?看来平之是对的,我不但对不起他,也对不起灵珊!我发誓不加害于灵珊,可世上
难道还有比毁人之爱更大的伤害?我告诉她情人是谋杀亲夫的杀人犯,她若不相信还能活下
去,相信了难道还有别的路走?告诉她真情就是杀她,是我活活逼死了她!

一时间,我只觉得额头冷汗涔涔而下,身上却冷得索索发抖,坐下又站起,站起又坐下,只
觉得胸膛里憋闷得要爆破了。最后我不禁大叫出声:“不!不是我杀的!灵珊不是我害死的!”

洙儿赶快上来安慰我。这丫头从小跟我,是我最贴心的心腹。她说,当然不是小姐害死了岳
夫人。小姐不过是告诉了她谁是谋害她丈夫的凶手,任何人在小姐的位置上都得这麽做,无
论从天理、从国法、从人情上说都不能不如此。这根本就没有什麽对不起林姑爷的地方,更
别说岳夫人了。相反,不告诉岳夫人,让她和谋害亲夫的人日日恩爱,恩爱一日罪孽就大一
日,以后死了冥报更惨。告诉她是救她,不告诉她才是误她。怪只怪令狐姑爷不是人。如果
不是他黑心害死了林姑爷,后来哪有这麽些事?小姐现在只会在成都和林姑爷奏乐,高兴都
还来不及,怎会跑到这个鬼地方来?岳夫人自尽,在她看来,是后悔自己委身匪人。如果不
是令狐姑爷干出那种事来,就算林姑爷让别人害死了,小姐来报讯,岳夫人又怎会自尽?就
算是她要自杀殉夫,小姐又怎会烦恼?所以,说来说去全是令狐姑爷的罪,他害死林姑爷的
时候,其实也就害死了岳夫人。

这丫头句句话说到我心窝里。我想了一阵,觉得事情确实就是她说的那麽回事,并不是她袒
护我,曲为辩解。我心里好受多了,顿时觉得说不出的疲倦,浑身一点力气都没有,当即歪
在床上,命洙儿天大亮后去全权料理灵珊的后事,然后就昏睡过去。

醒过来已是正午。洙儿来禀报:已经买了上好棺木,将灵珊装殓了。仆人们已去分头报丧,
岳家并无戚党,只是知会了街坊邻居灵珊昨夜暴病而亡。官府处也已打点过,他们知道任府
的势力,并不敢派仵作来验尸。开吊就定在明日。她问我要不要去与灵珊诀别,否则就要升
钉了。另外,林姑爷的灵柩怎麽办?她的意思是不宜同时发丧,因为此事太蹊跷,发丧定会
引来嫌疑,不如偷偷地葬到岳家家墓去。还有,岳夫人遗命不入家墓,此事碍难照办,街坊
闻知会怎麽说?请小姐示下。她的意思是,既然岳夫人面覆白巾,死后也就不会见到地下的
父母,便埋在家墓里也无妨。

我一听这话又腾腾火起:杀人的又不是灵珊,她倒底犯了什麽罪,连父母都不敢去见?当然,
现在冷静了些,我得承认她的遗书上说的都是圣贤们讲的大道理。如果不是她做姑娘时与义
兄淫乱,后来也就没有这麽多祸事,起码不会害得父母双亡。不过首先是令狐冲这个色鬼的
错。一个巴掌拍不响,他若不去勾引人家,灵珊又怎会下水?这龟儿子是个眠花宿柳的淫棍,
我可是知道那杂种。灵珊的遗书写错了,应该是“万方有罪,罪在淫棍”!

我一骨碌爬了起来,赶到堂屋去。那儿已改成了灵堂,挽联什麽的都开始挂起来了。灵珊躺
在棺里,面覆白巾,我上去一把就扯了下来扔在地下。这是死人的乱命,违之可也。灵珊头
上的伤已洗净,面容安祥,像睡著似了的。看著看著,我不禁想起头天她还领我去江边玩,
一路又说又笑,那甜甜的笑容让人从心里爱出来,一会儿怕冷风吹了我,一会儿又问我渴不
渴,累不累,好像她活在世上就是来伺候人的。这麽好的一个姑娘,转眼却惨死在丈夫的灵
柩下。屈死不说,还要以为自己是害死全家的罪魁祸首,死了都没脸去见爹娘!想到这儿眼
泪就扑簌簌流下来,扶棺大恸。

往后那几天,我眼泪就没断过线,过的真是以泪洗面的日子。我让任财去做孝子接待男客,
自己以义嫂身份接待女眷。岳家在当地人缘极好,灵珊更是人人喜欢的好姑娘。吊客没一个
不表示震惊、痛悼和惋惜的。听著她们诉说灵珊的桩桩好处,我这心里就像有千万把小刀乱
搅乱剜。勉强支持到灵珊下葬,我就病倒了,一合眼就看见她那甜甜的可人模样。

我没听她的乱命,把她葬在了父母旁边。那岳先生生前糊涂,认了令狐冲这狗杂种作干儿子,
这才引狼入室,祸延全家,最后还害死了这麽好的一个姑娘。他死了若神明不昧,当知这一
切全是那淫棍犯的罪,不会责怪屈死的女儿的。

我也没听洙儿的,没把平之葬在岳家墓里。平之是我的丈夫,不是灵珊的丈夫,他和岳家已
没什麽关系。我把他葬在後院里,在上面修了个假石山,这样我每天一开窗就能看见他,觉
得他仍然还活在我身旁。我告诉洙儿,我不再回成都那个伤心之地去长住了,以后就住在这
里陪著林姑爷。日后我死了,也把我埋在那儿,起个合葬墓,立碑写明“林平之伉俪之墓”,
房子就推倒改成陵园,旁人要怎麽议论随他们的便,老娘不在乎。

病了大概十来天,我才下了床,筹划怎麽去报仇。洙儿说得好,一切都是令狐这个狗杂种龟
儿子作出来的孽。宁夫人、岳先生、平之、灵珊全他妈是这个狗日的害死的。

手下报上来说,令狐冲还在成都,带著那群地痞打了几次群架。因为没我的号令,他们只是
随便应付了一下,没让对方讨了好去,可也没敢再打死对方一个人。

我下令彻底收拾那群流氓。不过我没让他们一锅端,而是让他们每天抓一个地痞来把下身割
去,眼睛刺瞎,装在大箩筐里放在令狐冲家门口。现在你要让我杀令狐冲,我也不想杀了。
从平之和灵珊的惨死中,我悟出了一条:人死了就一了百了,什麽都不知道了。对死者来说,
死亡不是灾难也不是惩罚,真正受罪的是活下来的人。我要杀了令狐,岂不是便宜了那个狗
杂种?我要用软刀子去收拾他,让他天天活在恐慌中,吓也吓死这个狗娘养的!这样做,我
并未加害于他,不算背誓。

干了几个,那群流氓就吓破了狗胆,再不敢在街上大摇大摆,全部躲到令狐家去藏起来。他
们在那儿戒备森严,轮班守卫。饶是如此,照样天天死人,院子里每天都多出一个死尸来,
死法一模一样,全都是给割了下身刺瞎了眼睛。最后那些杂种挺不下去了,吓得如鸟兽散,
想逃出成都去,就连令狐那个杂种也想跑。可一出门就全都给抓了起来。我让他们把那些杂
种全关在令狐家里,每天拉出一个来,当著令狐的面先把眼睛刺瞎,再骟了那狗日的。

我得说,这招是真毒辣,现在我想起来都有三分后悔。听任福说,他得不时更换施刑的人,
因为干上两次,就连屠户都受不了。下身给割了后,血流得跟涌泉似的,却又一时不得死,
要在地上辗转哀号,直到血生生流乾才断气。你想,连黑木崖出身的人都受不了,令狐看得
下去麽?而且他总以为下一个就轮到他,吓得屎尿齐流。听他们说,这龟儿子吓昏过去好几
次,到后来一提他去观刑,他就把眼睛闭上,耳朵塞住。他们拿他也没办法,因为我有严令
不许动他一根毫毛。

杀到后来,我也觉得太过分了,就让他们把他和剩下来的那几个杂种放了。不过我干了件错
事:我让他们给那龟儿子看了岳灵珊的遗书。我的意思是想让他知道他害死了这麽多人,不
但害死了义父母、师弟,就连心上人岳灵珊也是他给害死的。哪知道这杂种一点良心都没有,
根本就不会像我这样,死了人后,哪怕不是自己的错,都还觉得良心不安。他大概从这里面
猜出了平之或是灵珊有话留下来,让我不许动他。不过,就算他没看那封信,事情也是明摆
著的:抓到他又放了他,这里头的意思,傻子也能猜出来。

明明知道我不会害他,这杂种没良心就到这个地步:居然就不敢到木菱镇来和灵珊拜别!如
果他真的来上坟,看在灵珊的面上,我决不会动他一根毫毛。他便结庐在坟边守墓三年我也
不会去打扰。可这杂种就是那麽黑良心,这些年来给岳先生他们扫墓全是我去干的,他就连
一次都没来过!

开头他老实了一段,龟缩在家里不敢出门。后来他大概看著没事,渐渐又露出原形来了,天
天在赌场妓院出没。不过他已成了孤家寡人。谁都知道他惹上了黑木崖,哪个地痞也不敢去
沾他,连我放了的那几个小喽罗也躲他躲得远远的。就这样,他胆子还是一天天又大了起来,
又开始横行乡里,欺行霸市。最后他淫心发作,居然想娶小老婆。灵珊是怎麽死的,好像压
根儿就没在他心里留下点痕迹!

我怎能让他得意?头一个小老婆娶进家的那天,他得意忘形,请了三亲六戚来大摆酒席。客
还没散,他就忙进内室去寻欢作乐,一进门就见他那如夫人吊死在梁上,舌头吐出几寸长。
他酒也吓醒了,大叫著冲出去,闹了个卷堂大散。后来女方家还不饶,说他新婚燕尔就虐待
小妾,逼得对方投环自尽。他花了不少银子打点,才没闹到公堂上去。

娶第二个小妾,他倒是和人家完了婚──这次我要让他尝尝新婚之乐再下手,那样他才会倍
感难受。婚后第四天,那女的上厕所,不慎栽进粪坑淹死了,真是死了个遗臭万年。

第三个小妾让他在温柔乡中享了十来天的福。一天早上,她去院子里摘花戴,房顶上的瓦不
知怎的会被风吹下来,正中她的天灵盖,打得她乌珠迸出,一声没叫出来就魂归离恨天。

第四个小妾死得最惨。她和令狐冲过了个把月的好日子。那天大概嫌命长,静极思动,要去
青羊宫赶庙会。到了半路上拉车的马突然受惊狂奔,车夫跳下来逃走了。她从车上给颠了下
来,脚却不知怎的绊在僵(左为革)绳里,给惊马拖了几里地,尸体给拖得血肉模糊,惨不
忍睹。

你别这麽看著我,也用不著一个劲念佛,小师父。说起来,我比你还懂禅理。你看,我是帮
她们解脱。洙儿说得好,跟令狐那杀人犯恩爱一日,罪孽就多了一日,死后冥报比什麽都惨。
我帮她们从臭皮囊中解脱出来,她们就再有什麽罪都让我顶去了,转世定会生为男儿身,说
不定还能生在大富大贵之家,再不用给人作小老婆了。你说是不是?佛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
狱,就是这个意思。我用自己犯罪来为她们赎罪,天下再没比这更大慈大悲的事。我犯的罪
是果,令狐冲的罪是因。佛家不是讲因果报应麽?我既舍身替她们赎罪,又替天行道,报应
令狐冲的孽因,简直算得上是活菩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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