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书屋 : 网友文集 : 芦笛


 
油菜

芦笛

故乡那最难忘的景色,就是满山遍野的油菜花。

每逢暮春,油菜花的灿烂的金黄便涂满了原野。从山上望下去,浑如金色的绸缎。微风
过处,便漾起层层涟漪,如流云,似波涛,只觉得这金黄色的世界无穷无尽。如果你坐
在油菜花里谈恋爱(那是当年城里人谈恋爱的去处之一,因为公园实在太拥挤),从高
高的菜丛中望出来,似乎蓝天也给染成了金色的。脚下蹭著黑油油的泥土,耳边是采花
的蜜蜂的嗡营,身旁坐著知情著意的爱侣,心里明镜似的纤尘不染,有时你就会想:
“真好!不如就这样死了吧,将这静谧的时刻定格在这金黄的永远…”

油菜的产品可就没有那麽富有诗意了。菜油在我们那儿又叫“香油”,可它一点也不香。
每次从粮店买油回来,母亲要作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所有的油全倒到锅里,放在火上
“炼”,把那股怪味“炼”了。那时狭窄的居室便充满了刺鼻的怪味,非臭非香,但说
不出地让人不舒服。我习惯了这“炼油”活动,把它看成了是生命的常规,从来就没有
质疑过它的合理性。直到后来出了国,从超级市场买了菜油回来,便不假思索地把一加
仑油统统倒进锅里,捏著鼻子“炼”,然而炼了一阵子却毫无异味,於是这才悟出:天
下的菜油并不是都需要“炼”的,也可以卖出来的就是熟油。其实这玩意想来一点也不
难,只要在榨油厂加热一阵子,让那些带怪味的化合物挥发了就完了。咱们的粮油加工
没这道程序,却让顾客自己去加工,这犹如西方的厨子偷懒,把菜端到桌子上让食客自
己去切似的。

儿时的模糊记忆里,还有“香油灯”,那是一个陶瓷作的园底碟子,上面有个凹进去
(从外面看是凸出来)的浅槽,灯心就放在槽里,下端浸在油中,上端点著了,便一灯
如豆,发出幽幽的光。小时候怎麽也弄不明白它的工作原理,老是缠著问大人:为什麽
要放油,光点灯心不就得了?答曰:那是灯油,不放就点不著,灯烧的其实是油而不是
灯心。又问,那为什麽要放灯心,光点油不就得了?答曰,不放灯心点不著,就算点著
了,满碟的油呼的一下就烧完了,没法当灯使了。再问,为什麽放灯心就能点著,也不
会呼拉一下烧完?答曰:不知道!睡觉去,别缠著大人东问西问的。眼见今晚这电是不
会来了,你还是早点睡吧。

香油灯就只在生命的最初记忆里留下了一两个镜头,很快这玩意儿便消失了,每月就二
两油的定量,炒菜都不够,哪还能点灯?我最熟悉的是煤油灯。困难时期百物匮乏,连
电都紧缺。记得建国十周年的那年,我们那儿是全年停电。当时上小学还兴上什麽晚自
习,每个学童都得配备一盏煤油灯。我的灯是我自己做的。找一个大肚药瓶来,用钉子
在金属盖上凿个眼,再用那个钉子作模具,把一片薄铁皮围著钉子敲成个园管。把园铁
管插进金属瓶盖,让棉花做的灯心穿过,瓶子里放上煤油,就成了煤油灯。上晚自习的
时候每个课桌都放上一个油灯,那情景如同西方教堂里点的蜡烛似的,现在想来煞是有
趣。

这玩意大概搞了个把学期就没再搞下去,后来学校正常上课都困难,还上什麽晚自习!
不过煤油灯也没退役,困难时期熬过去后下了几年岗,文革期间又出来大显神通。那时
武斗,工厂关门,城里动不动就停电,於是便千门万户幢幢影,总把蜡烛换油灯。奇怪
的是高音喇叭却从来没有停电问题。耳闻刺耳的高分贝的“严正声明”、“强烈抗议”,
在昏暗的油灯下,翻开学校图书馆里偷来的《陶渊明集》,读到:“结庐在人境,而无
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间有真意,欲辩已
忘言。”只觉得心旷神怡,神清气爽,不知今夕何夕,我欲趁风归去。等到附近骤然想
起爆炸声,吓得我浑身一机灵,才从古人幽远的梦境中惊回人世,倍感眼下这横暴血腥
的世界的难以忍受。

往者已矣。此生大概再也见不到那煤油灯了。活在“春和景明,波澜不惊。上下天光,
一碧万顷”的西方,生活是令人厌倦的单调,有时便不免想起那小小的煤油灯和在灯下
度过的许多长夜,想到心里发酸,便恨不得时光倒流回去,再回到那冒著黑烟的昏暗的
油灯旁。然而我毕竟知道,那吸引我的油灯,只是记忆中的一盏“灯魂”,真要倒回去,
那日子我可能片刻也受不了。想到此便一阵怅惘:什麽是幸福?为什麽不管走到哪里,
总是心头郁郁?你到底要什麽?

“来是空言去绝踪,月斜楼上五更钟。”
  
返回目录: 散文集--拟网人笔名所作    下一页: 拥抱

1999 - 2006 qiq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