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蛐蛐

芦笛


我的同事西老太受过良好教育,侃起意大利歌剧来一套套的,有时却又无知得让你没法
相信。一次,一只蛐蛐不知怎麽跑进了大楼里,躲在角落里叫得人心烦。我把靠墙的能
动的柜子全挪开了,可就是找不到那家伙。正折腾间,老太太进来了,问我干什麽,我
告诉她我在找蛐蛐。

“什麽?什麽蛐蛐?”

“蛐蛐,就是一种昆虫,你不知道?都叫了好几天了,你就没听见?”

“得了吧,那是空调机的声音。”

正说话间,那家伙又叫唤起来了。我赶快让老太太听,她却坚持是机器的声音。我朝地
板上猛跺一脚,那家伙吓得立刻住了嘴。

“听见了吧?机器会让人吓得不开口麽?”我得意地问。

老太太疑疑惑惑地不开口了,我却没放过她:

“西尔维亚,别跟我说你连蛐蛐的声音都没听见过!告诉我,你见过蛐蛐吗?”

老太太脸红了,承认她在城里长大,还真没见过蛐蛐。我趁机嘲笑了她一番,然后向她
详细介绍了蛐蛐的样子和捕捉的办法。老太太问我抓蛐蛐干什麽,我说那是咱们的儿童
游戏,让它们打仗,就跟斗鸡似的有趣。老太太露出一脸的不赞成,说那太残忍,还说
她想不通世上怎麽会有斗鸡、斗牛这种娱乐。聊到这里就再没法聊下去,於是便将军不
下马,各自奔前程,忙活自己的那一摊去了。

过后我却想起了蛐蛐,想起了儿时的种种胡闹,想了好几天,直想到心里发酸,真想第
二天就登上飞机,一头扎回我那中心思之、无日忘之的故乡。然而我毕竟知道,故乡早
就不存在了,早就变成了乡亲们引为自豪的一堆丑陋的钢筋水泥怪物。如今在那石屎森
林里长大的孩子们,恐怕个个跟西老太一样,连蛐蛐的叫声都认不出来。

当年听到那滴滴的叫声,便如同战马听到军号,全身的肌肉便呼的一下紧张起来。认准
声音的来源后,便屏住呼吸,猫下腰,一步一步悄没声息地接近。猛地掀开破砖,一只
惊惶的蛐蛐便蹦了出来,再双手合扑一个箭步扑在地上,蛐蛐便成了掌中之物。手掌轻
轻压下,把蛐蛐轻按在地上,再用另外那只手把它轻轻抓住,这时便可以仔细欣赏它的
模样,鉴定它的价值。如果运气好,抓到的蛐蛐额上有一道金色的环,就是“金头蛐
蛐”,叫得清脆,跳得高,打架勇猛。如果没那道环,便是“土头蛐蛐”,唱声哑,跳
得低,根本不和会金头打架。蛐蛐抓住後,放到一个底上垫了湿土的罐头听子里,用上
面扎了钉眼的盖子盖住,放在床头。沐著窗子里泻进来的月光,想象著明天用我的金头
大帅去大败对门拐子家的那个金头霸王,想著想著,便在耳畔那清脆的叫声中沉沉睡熟
了。

可惜对门拐子家的那个霸王实在太厉害,每次我捕来的蛐蛐上了阵都给打得抱头鼠窜,
再也不肯打了,你就是再用狗尾草去撩拨也没用。小哥哥的运气也不比我的好。最后我
俩立志远征到乡下去,找回一只头名霸王来,灭灭拐子的气焰。

我们足足找了一天,抓到许多,可惜大部份是土头,金头的有两三个,可惜又太小。小
哥哥没好气,骂我是“霉大头”,说要是不带我来就好了,运气全让我给带霉了。他正
骂间,我突然听到远处有蛐蛐叫,赶快通知他这重大敌情。

“你呆这儿别动!”他命令道,“让我来!你是霉大头,蛐蛐见了你,大的都要变小,
金的都要变土!”

在我心目中,他就是宙斯神。哥哥说的话总是不错的,於是便乖乖地呆在原地。他判明
了声源,悄悄地走了过去,然后猛地扑了下去,蛐蛐的叫声突然中断了。

他洋洋得意地走过来,一边嚷嚷:“抓住了!是个大号的金头!比拐子家的还大还雄势
!”

我高兴极了,让他给我看看。他把蛐蛐递了过来,嘱咐道:“小心别太使劲捏,刚才我
扑的时候就有点猛。”

我小心翼翼地接了过来,既怕捏死了蛐蛐,又怕抓不牢让那小子逃了。阳光下,那家伙
看起来真是漂亮,长长的触须,黑得发亮的身躯,头上的金环闪闪发亮,怎麽看怎麽是
一员勇猛无敌的战将。行了,这趟没白来!拐子,你等著吧,有你小子好看的!

不知怎麽,回家的路上,那蛐蛐就没在听子里叫过一声。走著走著不放心,小哥哥就把
盖子小心地揭开往里张了张,他的脸立刻就沉下来了:

“死了!蛐蛐死了!唉!多大的一个金头!就是你这小子坏的事!是你把它捏死的!要
是我不给你看就好了!霉大头!”

委屈的泪水一下子就涌上了眼眶,我拼命把它们忍回去──小哥哥最看不起淌眼抹泪的
窝囊废。我嗫嚅著争辩了两句,说我捏的动作真是很轻很轻,一点也没捏坏那蛐蛐。大
概是他抓的时候扑得太猛,让蛐蛐受了伤,可小哥哥粗暴地打断了我的话:

“住嘴!就是你捏死的!再怎麽说也是你捏死的!”

这便是最后的verdict,再也没有争辩的余地了,历史于此落幕,我从此背上了黑锅。

跟西老太谈过蛐蛐后大概半年多,我回国去了,见到了小哥哥。聊起往事来的时候,我
突然想起了当年那场冤案来:

“哥,你还记得那蛐蛐吗?咱俩──不──是你抓的那头?后来你赖我,说是我捏死
的,其实是你抓得太猛弄伤了它。可你还赖我,硬说我是霉大头,捏死了蛐蛐!”

“是吗?”他惊奇地睁大了眼,“有这回事吗?我怎麽一点不记得了?咱俩抓过那麽
多,谁还记得什麽捏死了的蛐蛐?”

“不是捏死的!”我气急败坏地嚷了起来,“不是我捏死的!难道你现在还不相信我,
要让我这黑锅背到死那天?”

“哟,你这是怎麽啦?”他怪怪地看著我,眼角浮上了熟悉的嘲讽,“敢情你不远万里
地回来,就是为平反这桩冤案?好,现在我宣布:经过三十年的深入调查,本庭现已查
明,当年那蛐蛐是让阶级敌人芦箫谋害的,与革命同志芦笛无关,对三十年来强加给芦
笛同志的一切污蔑不实之词,统统予以推倒!”

我一点也不觉得滑稽,仍然板著个脸:“这不是开玩笑的事!”

他疑问地看看我,沉默了,过了一阵子,他严肃而诚恳地跟我说:“小笛,小时候我确
实是动不动就冤枉你,现在想起来真是后悔。我知道亲哥弟之间不存在谁对不起谁的问
题,不过我还是得说:我对不起你。唉,可惜,这话说得太晚了,现在说不说都没用
了,要是当初我懂点事就好了……”

刚才到《月亮》来逛,又想起了去年的“嘟芦大战”,想起战后不久嘟嘟就辞去了版主
的职务,消失在茫茫网海中,心里很难受,便想起了当初那只蛐蛐,想起了小哥哥迟到
了三十年的道歉,想起了他道歉时的无限遗憾,於是便迅速写下了这篇文章,作为我对
嘟嘟的道歉。我可不想跟小哥哥似的,等到觉得该道歉时已经太晚太晚。或许,现在已
经太晚,嘟嘟已从网上消失,再也看不到这篇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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