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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才

芦笛


人家说:“你真有才。”我心里笑笑:哼哼。

小时从来没谁说这话。在家里,我是不折不扣的丑小鸭,只有母亲从没说过我傻。和问
一答十、提头知尾的哥哥姐姐比起来,我是难以形容的迟钝。直到上初二学平面几何,
才开始有人夸聪明。那时最开心的游戏,便是从哥姐们留下来的“解放”前出的《范氏
大代数》里刨出几个难题来,先想出答案,再拿去请教老师,等他憋得脸红筋胀时再把
答案告诉他。

让我更开心的是,“有才”就是得宠。哪怕断不了捣蛋,还是有许多科任老师喜欢我,
只有班主任还在配制煎熬我的八珍汤。上当的人逐渐多了起来,便越来越开心。

忽一日看到了北京市中学生数学竞赛题。天下竟有这种看上去简单,却根本不知从何下
手的东西!我不眠不休,折腾了一个月,那些题目却仍然慵懒地躺在那儿,嘲笑著我的
平庸。

我自惭形秽,嗒然若丧,牢牢记住了状元的名字:冯贝叶,跟我同届的。我知道贝叶是
用来写佛经的,这人也许是活佛吧,反正人家不跟咱们住在一个星系。过了年把,文革
爆发,饶是活佛也化烂泥。不知道这个人的遭遇,反正以后再没听到那个一度名满九州、
让华罗庚都情难自已地写下《喜见幼苗茁壮》的名字。

后来见到全国捧神童宁铂。我心里叹叹:唉唉。

那天孩子跟我发表他的恋爱观,说道:“男人爱女人是爱那张脸,女人爱男人是爱那张
嘴。”我心里诺诺:嗯嗯。

我常常琢磨孩子的胡话。那天一直在想:无论是脸还是嘴,大概都是一个人最不重要的
部份,为什麽世上会有这麽多的痴男怨女,会将满腔柔情、终生福祉轻易许给一张脸或
一张嘴呢?八戒曰:“嘴脸!”

范缜同志早就指出,一个人是生在钟鸣鼎食的王侯之家,还是嬉戏于鹑衣百结的贫汉膝
下,如同落花有的飞入庙堂、有的落进粪塘似的,根本就是一种偶然,既不值得骄傲,
也不必自卑。有才(嘴)或有貌(脸),都是一种天赋,并不是自己的努力,有才靠运
气,成才靠运气,用才更靠运气。科举制度下,不知埋没了多少偏科的数理奇才;孤村
农舍里,不知荒芜了多少牛顿、爱因斯坦。如果运气好就该佩服,那为什麽不去崇拜打
中六合彩的那些幸运儿们呢?难道人家的运气大不过有才有貌,荷包里的金子比不上肉
做的嘴脸?

然而男人有才就成了钦佩目标,女人有貌就成了爱慕对象。“肥肉上添膘,鸡脚上刮
筋”
是人的本性,所以一定要去齐心合力地去骄宠才子,欺负傻子,爱慕美人,厌恶丑女。

於是无论有才无才的人都有祸了。有才者不是被社会和家庭的期望压折脊梁,一生为那
个没法实现的大目标郁郁寡欢,就是器浅易盈,踞坐在崇拜者们为他筑起的奥林匹亚山
巅,随心所欲地扔下石头去砸那些“弱智”、“妄人”,连作人的体统都缺缺。而无才
者从小就让老师和同学讪笑捉弄,连自己都习惯了被人剥夺在公众场合下的发言权。谁
要给钉上了“弱智”的耻辱桩,真比上了电椅还惨,因为那电刑是终生的。

西方世界最让我感佩的,是人家对残疾人、智障者的体贴照顾。

闪光的不一定是金子,有才者未必有心肝。

人家对我说:“你真有才。”我心里怕怕,暗问:“万一明天你发现我傻到连买了股票
的公司的名字都就是没本事记住呢?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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