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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庭

芦笛


差一点就上了法庭。

那天大雨如注,用鬼话来说是“blinding downpour”。路上水气弥漫,什麽都看不清
楚,我匆匆超过了一部灰车,却在反光镜里看见人家闪起了警灯,原来那是个地下工作
者!我只得乖乖停下,静候民警同志的发落。

民警同志很狡猾,问我知道自己犯了路线错误没有。根据国内多年路线斗争的经验,我
立刻沉痛检查,坦白犯了超速的严重错误,对不起人民对不起党,辜负了伟大领袖的教
育。民警同志随即拿出一张表来,让我按上白劳大叔的指印。一切完毕,他才告诉我,
他不是埋伏的雷子,是开车去办事的,车上根本就没有测速表。判断我超速的理由是,
他自己的车速正好是限速。

我大悔,立即向他展开政策攻心,首先指出我肩负世界革命重任,驱车前往解放全人类
的战场,实在是急如星火。接著我又强调指出:问题不在大小,关键在于态度。我伏法
认罪态度较好,深明伟大领袖在《敦促杜聿明等投降书》中指出的“时至今日,
一切空话不必多说了”的英明道理,在坦白交代自己的严重历史问题时如同竹筒倒豆
子,
并不象挤牙膏那样痛苦。

然而这一切全没用,鬼子不来这套。过了几天来了张传票,让我去出庭。那天我根本就
走不开,於是我就在承认有罪的选择填空那儿慨然打了个勾,表示自己矢志不移,跟民
主党中央保持一致。不过我还是附上了一份万言书,舌灿金莲,笔走细蛇,说明自己挣
扎在死亡线上,人命危浅,朝不虑夕,恳请法外施恩,生死人而肉白骨。写完后看了一
遍不觉凄然泪下──那玩意的文学感染力比李密的《陈情表》还强烈。

然而这一切还是没用。人和鬼的区别,是人不许你抵赖,倘若抵赖,就要用铁拳打碎你
的脊梁骨;鬼却创造一切机会让你抵赖,你不抵赖就是自杀,上帝也夺不下你手中的刀
子。这就是我花了四百美元买来的认识──大概判决那天法官的老婆跟人跑了,从来没
听说过这麽贵的学费。

流落鬼域这麽多年,这就是我最接近于出庭的经历。在国内时我倒是常常出庭──自
讼。

到北京上学后不久就开始想老婆,想得神不守舍,还不敢对人说,怕人笑话──据说真
正的男子汉是不作兴想老婆的。

漫长的夏日黄昏,我常常一个人出去散步。遥望著家乡的天空,心头就明镜似的,平生
的点点劣迹都映在上面:一次牙疼,正捂著嘴没好气,她却端上凉菜,我立刻就把气发
到她头上去,对著她横眉立眼地嚷;一次去买粮油,油瓶没搁好,从自行车上滚下来砸
得粉碎,眼看那月只能请气功大师来“水变油”,我嘟嘟囔囔地埋怨了一路,把责任整
个赖到她头上;一次教她数学题,讲死讲活她却不懂,我居然大骂:“白痴!没见过你
这麽傻的!”…

越想越愧,越愧越想,直想到冷汗涔涔,寒噤阵阵,真想立刻插翅飞回去,把她紧拥在
心头,指天誓日:“以前种种譬如昨日死,未来种种当如今日生!请给我一个改正的机
会,学会勤加珍重日常生活中那平庸的朝朝夕夕…”

好不容易她来了。我领著她挤出了北京站,奋起神力,排山倒海,一马当先抢上了公共
汽车,占了两个座。可车过几站,上来个孕妇,她就忙著起来给人家让坐,害得我只好
起来让人家,免得自家的老婆反倒站著。路长车颠人挤灰大油味儿重,肚子气得鼓鼓
的,
下车我劈头就是一句:

“没见过你这麽傻的!”

那天我跟她说:“上帝保佑,我得死在你前头才行,不然你死了,我会让后悔折磨成什
麽样,真不敢想!”

她笑笑,淡淡地说:“你以为什麽好事都会让你摊上?”

子曰:必也息讼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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