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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子的天空(二)


芦笛


那阵春莲在曼娜歌舞厅伴舞。这舞厅算是深圳资格最老的。开张的时候还有点半明半暗
的性质。因为这个,某些劳释分子变成的大款便私下管它叫“曼娜歌舞厅”。这名字是
从七十年代流行的色情手抄本小说《曼娜回忆录》(又名《少女之心》)里来的。这家
歌舞厅的半地下性质颇像那被严厉禁止的手抄本,涉足其间给人一种背人私读禁书的兴
奋与快感。於是舞厅场场爆满,生意好得不得了。后来虽然舞厅遍地开花,它在娱乐界
里的大哥大地位却是不可动摇的。舞厅正式改了名,把玩主们取的绰号当成了正式名
字,收费全城最高。能进那家舞厅本身就是身份的表示。

虎子早就对那家舞厅心向往之了,只是口袋里的银子不够充足,迟迟不敢问津。后来他
生意不错,发了起来,才从廉价舞厅最终挺进了那革命圣地。他进入曼娜舞厅时,“丽
莲集团”已经从他一个人扩大到了三个人的编制,除了搞室内设计,他还接下了一条街
的广告画,雇了个四川民工为他扛梯子,满大街像猢狲似的爬上爬下,把旧广告牌取下
来换上新的。他还在市中心租了间写字间,请了个半老徐娘来做业务部经理,其实也就
是打打电话、接接电话、拉点生意,兼为他作作广告画上那些美人模特儿。

虎子没进过美院,不过会画画,算是自学成材。他在县城中学熬到了高中毕业,但上的
是“放牛放马班”,唯一及格的科目是体育。学校从来就没指望那个班的学生考上大
学,根本就没谁为那伙年轻人操过心。学生们谈恋爱的谈恋爱,做生意的做生意。虎子
对功课毫无兴趣,上到高三也分不清“感情”和“敢情”的区别,偶尔想引点道听途说
来的名言也只能在嘴上对付,写下来就要闹出“小人常气气”的笑话来。不过虎子很骄
傲,挂在嘴上的格言是“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那些尖子班的重点培养对象有什
麽×巴了不起的?在上帝眼里不过是一群马戏团的小丑而已。人越会思考,上帝讥笑得
也就越欢。孙子才会思考,孙子才生得很聪明很聪明呢!

虎子没钱作生意,想谈恋爱又找不到对象,女同学都嫌他长得又矮又胖还是罗圈腿。班
上有个乡下来的女生,小时候害眼疾没及时治疗成了烂眼圈,常年四季迎风流泪。人长
得又瘦又小,没谁看得上她。虎子看出便宜来,没事就在人家面前转悠献点小殷勤,心
想扁锅配歪灶,流泪眼观流泪眼,断肠人望断肠人,他和那姑娘正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没承想人家淡淡的,根本不理他那碴。虎子等不下去了,一天下了晚自习就把那女生堵
在教室里,学著录像上那些鬼子的规矩,把一条腿跪了下去:

“打铃,尾瘤埋碎米?”

虎子学了六年英文,会说的除了“三颗药喂你妈吃”就只有这一句,还是录像上学来
的。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孙子才记得很多很多的鬼子话呢。当下虎子气运丹田,
把那句鬼话尽可能说得洋腔洋调的,把左手放在胸前表示无比的诚恳,右手伸出去捞那
姑娘的手。人家鬼子在录像上都是这麽做的,凡事不可坏了规矩。

可惜那女生从来不看录像,不知道这句话的伟大意义,却以为虎子犯了羊吊病,吓得大
叫一声,就想夺门而逃。虎子一见大事不妙,也顾不得装洋绅士了,赶快站起来堵住
她,把胸脯拍得山响,指天誓日地说从祖上到自己十八代没出过一个母猪疯、羊角疯,
质量优秀,超过部标国标,四级纠错,超强纠错,实行三包和售后服务。那女孩平素不
大看电视,不懂虎子那滔滔而出的广告文化,越发给吓坏了。虎子见实在没法卖弄学
问,老大扫兴,不得已只好平铺直叙地告诉她,他刚才那些表演,不过是洋人想娶媳妇
儿时的做作而已。

那女孩翻起一双让眼疾修剪过的大眼,眼角上各有一滴晶莹的泪珠,也不知道是迎风流
泪的病又犯了,还是给虎子的洋表演吓出来的,不过绝对不是给感动的,因为她从鼻子
里喷出了不屑:

“什麽不好学,学鬼子!你还算个人吗?男儿膝下有黄金,一个候补大老爷们,动不动
就给娘们下跪,咋生的那麽贱!”

说完,她就旋风般的冲出教室去了,留下虎子一人站在教室里发了半天呆,只觉得脸上
火辣辣的,像是给人左右开弓狠狠抽了两记耳光。

他从此恨透了那个女生,也恨透了鬼子。要不是学那些洋杂种的把戏,肯定他就把她搞
上手了。那些洋杂种发明出来的鬼把戏就是成心让中国人干事砸锅的。这就是虎子上的
第一堂生动的爱国主义教育课。

尽管如此,虎子还是偷偷喜欢鬼子的东西,特别是那些三级片。到了青春期,人不想那
些事是不可能的,想而不得,便只有借他人酒杯,浇自己的块垒。骡马市后头有个地下
录像厅,专放那些三级片,虎子是里面的常客,钱用完了,就去家里偷。父亲的单位效
益不好,工资常常发不出来,再加上虎子偷,当真是雪上加霜。一次虎子正在偷钱,让
他爹抓个正著。老头子气晕了,把虎子捆起来痛痛地打了一顿。虎子从此断了财源,只
得另打主意。因为怕上帝发笑,虎子从来不动脑筋。现在穷极了,上帝笑话不笑话也顾
不上了,天天动脑筋想弄钱,想来想去就想到他收藏的那一大堆春宫扑克、春宫画片上
去。

乱收费是老师创收搞活的一个重要战略措施,放牛放马班也不例外。虎子思考半天,觉
得这其实也是他的生财之道。於是以后每逢学校巧立名目乱收钱,他也就顺手发财,向
他爹多报二十个百分点(注:“二十个百分点”也就是过去说的“百分之二十”,即东
南亚华人说的“二十个巴仙【per cent】”。自从中国和国际接轨后,咱们正在学习前
殖民地国家,废弃过去不合理的说法。类似例子有“摄氏十度”被改为绕口令“十摄氏
度”)。

靠这思考创造出来的剩余价值,虎子买了一堆颜料和纸张回来,没事就躲在家里把那些
春宫画临摹下来。一开头他还打打格子,学木匠放大样,后来越画越熟,这套也就免
了。然后他再把那些放大了的春宫偷偷拿到骡马市后面的录像厅去卖。因为是放大了
的,连那些洋妞有几根毛都看得清清楚楚,於是虎子的艺术创作立刻就成了抢手货。录
像厅老板看得眼红,便跟虎子达成协议,虎子负责画,他负责推销,有多少卖多少。这
生意越作越红火,虎子的本事也越来越大。如今他不再光是放大样,还能根据顾客的特
殊要求作艺术夸张,把奶子或屁股作一定的放大或缩小,包管订户满意。虎子口袋充实
了,毕业后也不去找工作,在家里当了两三年的艺术家。

生意正做得红火时,上头却开始扫黄了。录像厅老板给抓了进去,把虎子也供了出来。
幸亏人家看他年纪还小,又没有前科,只是狠狠地打了他一顿,重重地罚了一笔就放了
他。虎子吓破了胆,生意是不敢再做了,要想找个正经工作却又臭名在外。本来劳动力
市场就供远大于求,正经人找个工作都还难于上青天,何况是他这种进过局子的人。眼
看在家乡呆下去是没活路的了,他一横心一咬牙就带著几年的积蓄南下闯深圳。

火车是夜里到达深圳的。虎子一出车站,只觉得迎面扑来一股灼人的热风,仿佛擦根火
柴就能把整个城市引爆。从北国的一个山区贫困县里钻出来,他还从来没见过这样腐败
的不夜城:尽管已是深夜,街头却熙熙攘攘,霓虹灯在头上光怪陆离地闪烁,大街上轿
车的红色尾灯汇成了连绵不断的洪流。人行道上的娘们个个挺胸露背,穿的少到让人心
跳。盯著那些俊俏娘们高耸的胸脯,闻著充斥环宇的烧烤香味,虎子一时间只觉得晕晕
忽忽的,仿佛一口气喝下了几瓶蓝带。良久,他才定了定神,挥去额上的热汗,把视线
投向那让霓虹灯映成血红的夜空,在心里狠狠地骂了一句粗话:娘的,这才是我的天空
!从今天起,这块风水宝地就算姓憨了!老子上这儿来,不是来淘金撞大运,是来征服
这块土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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