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书屋 : 网友文集 : 芦笛


 
虎子的天空(七)


芦笛


接下来就轮到豁子出场了。豁子是虎子在家乡火车站上认识的老乡,两人一起闯的深
圳。豁子是农村户口,家里比虎子家穷多了。东挪西借买了张车票后就一分钱也没剩下
来。虎子挺仗义的,一路周济著他,盒饭一买就是两份,连抽烟都实行三包。到了深圳
后,虎子凭他的专业技术,很快就找到了工作,原来在老家搞艺术创收时也有点结余,
便学著人家炒起股来。豁子无一技之长,只能在车站给人家扛大件,夜里就到处打游
击,候车室什麽的能混一夜是一夜。

那时虎子到深圳时间还不长,商品经济的现代观念还没有后来强烈,念在两人结伴出来
闯天下的份上,便想周济豁子。豁子挺有心计的,没要虎子的施舍,却向他借了笔钱,
自己去玩股票。他虽然只念完小学就回家干农活了,炒股却很有天才。没多久就连本带
利还清了虎子的债,而且还时时指导虎子什麽该买什麽不该买。虎子心里其实不大看得
上这个没多少文化又受过他的周济的老乡,开头也没听他的,后来却发现这小子几乎是
百发百中,不由得也就跟上了他。两人都发了一笔。

虎子兴头正起,豁子却洗手不干了,说是赌场无常胜将军,见好就收才是正经。於是就
拿炒股发的财去作生意。开头他和一个湖北佬合伙作鲜花生意,用飞机从内地把花倒来
卖给款爷们。后来发现这活计太靠不住,商品一积压就有全军覆没的危险,於是又去练
摊,盘下了一间铺面卖五金。商店开张没几天,豁子就发现陷进了泥塘。租金贵、竞争
激烈不说,税局、市场管理、派出所等各路神道的欲壑简直就填不满。勉强撑了一个
月,豁子一算收支基本相抵,辛苦一月什麽也没挣到。心里正没好气,黑社会的人却又
上门来收“保护费”。人家成心要给他给下马威,特地派了五个人来,开口就是漫天要
价,说是不给就要砸他的铺面。豁子一听就气炸了肺。他本来就后悔陷进了这个表面看
著热闹实际上却无利可图的圈套,这下雪上加霜,白道再加黑道,便只有抹脖子的份
了。他心一横就放了话:要钱没有,要命倒有卖不出去的一条。

豁子的家乡是义和团的发源地,民间从来就有练武的习惯。他长得高高瘦瘦的,全身却
结实柔韧得如同弹簧钢,在家乡就算一把好手,功夫在深圳那种声色狗马无所不在的现
代萎靡都市里简直就是万里挑一。当下他抄起一把大号管子钳,一个箭步就跃到街上
去。就在这种危急时刻他也方寸不乱,知道得把那群恶煞神引出店来,免得动起手来殃
及池鱼。而且,在露天打架,实在顶不住了,要逃也容易。

怕那些家伙砸店,他一跳出门去就戟指大骂。他怕那些南蛮子听不懂他的北方土话,还
特地高频率地使用了土产“丢那妈法海”。南蛮子们果然中计,掏出家伙就一拥而出,
来收拾这胆大包天的北佬扁脑壳。豁子奋起神力,抡开大号管子钳,在那群腿子们中左
冲右突,势不可挡,一钳子下去就打折了一个家伙的左臂,跟著又飞起一足正中另外一
个腿子的太阳穴。当他又一钳打得第三个人满脸开花时,剩下的两个腿子中有一个吃不
住劲了,从怀里掏出了锯短了的火药枪,一枪打在豁子的大腿上。

那枪灌满了铁砂,豁子的右腿顿时桃红万点。他咬著牙忍住剧痛,趁那俩家伙开枪后不
由自主地一怔的那一刹那,借自己中枪后跌倒的力,右手一托地,左腿平地扫出,扫倒
了一个腿子,跟著在地上一个横滚,手中的钳子飞出,正正打在那个开了枪后吓得转身
逃命的家伙的背上,打得他一个饿狗抢屎栽倒在地,跌断了两颗门牙。

豁子咬著牙站了起来,一瘸一拐地走了过去,在地上留下了一个个鲜红的脚印。他一把
揪起了那个开枪的家伙,抡圆了臂膀,一拳正中那人的太阳神经丛,打得那小子足足飞
出几尺开外,捂著肚子在地上滚来滚去,完全失去了行动能力。

豁子把鲜血染透了的裤子脱了下来扔在一边,一瘸一拐地走到那个在地上打滚的家伙身
边,受伤的右腿伸出去,一脚踩在他头上。跟著就用指甲把打进大腿的铁砂一粒粒抠出
来。

他头上的黄豆大的汗珠从脸上滚下来,一滴滴地滴在地上,鲜红的血一滴滴地滴在脚下
那人的脸上身上。满街看热闹的人和腿子们都惊呆了,豁子却一声不出,全神贯注地干
他的事。等到所有的铁砂都抠出来了,他把脚从那腿子的头上拿了下来,弯腰下去一把
抓住那人的头发,把他揪了起来。

“给我吃下去。”豁子平静地说,左手伸出,是满满的一捧鲜红的血砂,血还在透出指
缝往下滴。

那声音平静甚至祥和,可满街的人不知怎的都打了个冷战。那人二话没说,接过那捧砂
子就大口大口地吞,双手抖抖颤颤地把血砂撒了一地。他怕豁子见怪,吞完了抹抹嘴,
又伸手去把落在地上的砂子小心地扫起来,吞了下去。如是弄了几次,觉得差不多了,
才畏畏缩缩地抬起头来看看豁子的脸,又看看他那血涌如喷水壶的大腿。他满头满脸全
是豁子腿上流下来的血,嘴里也在出血,又让血砂染得红黑混杂,看起来如同吃死尸的
妖怪,煞是怕人。

豁子摆摆手:“滚吧!下次再来,记着带把五四手枪。别动手,一枪打在大爷的脑袋
上。不然吃多了铁砂消化不良。”

撑到腿子们一溜烟逃了,豁子才一头栽在大街上,眼一翻就昏过去了。那年头,死在街
上绝对没人管,尸体起码要展览好几天才会消失不见。看热闹的人看了一阵子,见豁子
不动弹,十分扫兴,觉得再没什麽好看的,便纷纷散去了。豁子本来也就会这麽死了,
但他命不该绝。昏迷了一会儿,天上却落下大雨来,把他给浇醒了。他挣扎著爬过去,
捡起了裤子,把它撕开,使劲捆在右腿根上止住了血。然后爬进店门,扶着柜台抖抖索
索地站起来,找了瓶云南白药,连保险子一块倒进嘴里,接著又开了三瓶二锅头,把大
半瓶灌下肚,剩下的全部浇在伤口上。干完这些事,他只觉得眼前一阵阵发黑,浑身如
同虚脱,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使出全部求生意志来强迫自己保持清醒。过了一阵,酒劲
上来了,他借着酒力艰难地再次站了起来,找出了两万多块钱揣在怀中,提上一把三角
刮刀,也没穿长裤就一瘸一拐地出去打的。

他知道自己的模样一定会吓坏司机,要人家停车是没指望的,於是便站在路中央硬堵。
一会儿就堵下了一辆的士。那车一停下来,他就把那三角刮刀对著司机扬了扬,拉开车
门钻进去,说声:“上医院!”司机看他浑身是血,吓得乖乖听命,马上就把他拉到了
最近的医院,也没敢指望他的车钱。没成想客人抖抖战战地挣扎著下了车后还扔下了两
张百元钞,声音微弱地说,真对不起老板,把他的车给弄脏了。

豁子能活下来真是个奇迹。在流了那麽多血,受了那麽多剧痛后,本来应该是休克的人
了,他却还能记住要上医院得先在身上带够钱。这年头,你如果带的住院费不够,哪怕
死在医院的长凳上,医生护士也不会眨一下眼睛。入院后一周一结账,交不出钱来立马
停药撵出去。豁子有那两万多块存进去,这一切可能发生的灾难都让他躲过了。他单身
一人在深圳,如果住进院去,半道上用完了钱,不可能让家属赶快回家拿钱。如果本人
动弹不得,便只有停医断药死在医院里的份。

在医院中豁子又一次显示了他的英明。因为伤口严重感染,右腿害了轻度坏疽。大夫想
锯了那腿,怕感染送了他的命。豁子却咬紧了牙不松口,告诉大夫,他宁愿病死了得个
全尸,也不愿丢了腿日后活活饿死。

因为生在农村,从小缺医少药,有病靠硬挺过去,豁子的天然抵抗力比城市人强得多,
抗菌素对他也比别人有效得多。感染终于给控制下来了。最令人难以相信的是,因为外
伤失血和手术失血,医院先后给他输的血足有好几千西西。这麽多血输进去,他居然既
没害上艾滋病,又没染上肝炎,什麽事都没出,端的是人间奇迹。

三周后,豁子出了院。他还没有完全恢复,但两万多块已被吃人不吐骨头的白衣天使们
吸得精光。好在他已能架着单拐下地走动,不至于让人家拖出去死在外头了。

他回到店里,发现商店已被人偷光,只剩下柜台没让人搬走。那倒不是来打架的黑道上
的人干的,是周围群众的自发行动。这年头,大家都奉行“天与不取,反受其咎”的哲
学。一个铺子闲在那儿没人照看,不拿白不拿,不去顺手发财对不住天地。

豁子没丧气。他从街上捡回了那把染了血、人家嫌不吉利没要的大号管子钳,提着它,
架着单拐从街头颠颠地走到街尾,每家商店都访问过来。他把钳子往人家柜台上一放,
客客气气地叫声老板,说他让人偷光了,特地上门来募捐。作为回报,以后这家商店的
交给黑道的保护费就由他来承担。如果以后有人再上门来要钱,请老板让那些人去找他
就是。

就这样,跟一条棍棒打出了八百座军洲的赵匡胤一样,豁子靠他的神勇为自己打出了一
片天地,在深 黑社会崭露头角。虎子登门去求他时,他早已既不做生意也不炒股,却
财源滚滚,旱涝保收,实现了中康。

【未完待续】
  
返回目录: 虎子的天空    下一页: 

1999 - 2006 qiq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