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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子的天空(八)


芦笛


豁子发起来后,他和虎子的关系就冷下来了。在虎子眼里,豁子哪都不如他:一个没文
化的乡巴佬,穷得叮当响,又无一技之长,也配来闯深圳!不是他扶贫,早就在火车上
饿死了。虽说这小子炒股有点运气,但如果没有他借的启动资本,运气再好也白搭。如
果这个社会不那麽腐败,应该是他永远居高临下地救济、保护和指导豁子才对。如果真
是那样,他和豁子的关系就一定会自始至终非常和谐。如今豁子靠国家的腐败发起来
了,虽然还没把他比下去,但这就够让他不舒服的了。这种怪事都会出,这社会真他妈
腐败的没治了!一个黑社会的头目过得居然和他这个大艺术家一样舒服,还不用像他那
样操心,怪不得报纸上天天嚷嚷“脑体倒挂”!

豁子发后来他的写字间玩过几次,虎子都不大待见他。他当艺术家当久了,慢慢地也就
进入角色,忘记了自己的春宫发家史。在春莲的调教下,他的生活品味也逐渐提高了,
开始用大城市人的势利眼光鄙夷地看土气的装束打扮。豁子的外表如今跟个旧社会上海
滩的“白相人”一样,戴著墨镜,提个大哥大,油头铮亮,还不知上哪儿找了个私人大
夫包了几颗金牙。虎子每次看见他那金牙就忍不住要笑出来:都什麽年代了,还玩旧社
会的时髦!

那时豁子身上还留著几分北方农民的质朴,心里还拿虎子当贴心哥们,没注意到虎子的
不受用。他给虎子讲了大战黑帮的九死一生的惊险遭遇,口沫横飞,金鱼眼兴奋得差点
没瞪得掉出来。没想到虎子却淡淡的,一点也不起劲,未免有些扫兴。他不知道虎子下
意识里正为他没死在街上感到遗憾。虎子进过县城公安局,知道胳膊和大腿较劲的结
果,只想做个安分守己的良民。如今豁子进了黑道,他觉得迟早要受这小子的连累。不
是政府把他当成同伙抓起来,就是黑吃黑打上门来,那时才是偷牛的没逮著抓了拔桩
的。

一开头,豁子不知道他的心事,什麽都跟虎子说。他说,独霸一方,收上几条街的商店
的保护费没什麽意思。都是一群苦哈哈,骨头里榨不出多少油来。榨狠了,人家无利可
图,关张不做,收入也就没了。在他看来,所谓改革开放,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就是
给胆子大、心眼活的人创造发横财的机会。人无横财不富,马无夜草不肥。撑死胆大
的,饿死胆小的。要干就干大的,来到深圳不走私,对不起这儿的天时地利。他还劝虎
子关了他那集团,跟他一道去干那日进斗金的买卖去。

虎子一口回绝,说他祖祖辈辈虽然没出过什麽贵人,却也清白传家,不能到了他手上干
出犯法的事来。他沉著个脸,话说得很难听。豁子和他商量此事原是一番好意,心想有
财大家发,关照关照这位当初关照过他的哥们。没成想热脸贴了冷屁股,虎子那话里透
出的对他的鄙视,噎得他一愣一愣的。他心里一气,就想揭虎子在老家犯事的疮疤,但
随即又忍住了,摇了摇头,什麽也没说就走了。

后来豁子就不跟他说心里话了。不过他干了些什麽,虎子也从别的老乡那儿断续听到过
一些。据说他带著手下的弟兄加入了一个庞大的走私集团,把丰田、三菱吉普、本田之
类的好车在境外大卸八块,连底盘都用氧割刀割成几段,化整为零偷运进来,在武警开
的“中外合资汽车制造厂”中焊好装好,打上该厂的商标,光明正大地卖给各地的政府
官员。因为分肥的人多,他嫌收入不高,有时也玩票做点冰毒、摇头丸什麽的,端的是
财源广进。

虎子听说豁子干上了这种杀头的买卖,立即决定不再和他来往,免得日后受到牵连。豁
子打来传呼,他一律不理。在家里他也总是让春莲接电话。他交代春莲,如果是找他
的,回话时先问清对方是谁,如果是豁子,就说他不在。这麽干了几次,春莲的好奇心
给引动了,问虎子是不是欠了人家的债。虎子只得把豁子的背景说了出来,没想到春莲
一听就来了劲:

“咦,有这麽个硬棒子做你的后台,别人巴结都还来不及,你倒把人家往外推,别是吃
错药了吧?”

虎子一听就火了,愤愤地说,一个抓住了就得砍脑袋的贩毒犯,在她眼里倒成了硬后
台,她才是吃错了药!就算没有起码的正义感,这里头的厉害她总该掂量得出来吧?跟
这种人来往,将来受了牵连怎麽办?

“哼哼,正义感?”春莲呲著白牙一个劲地冷笑,“正义感值多少钱一斤?一斤正义感
能换来一颗摇头丸吗?我看你他妈本事没多少,连X都不如的正义感倒多到卖不出去!
我跟你说,这世上什麽人最讲究这些?没本事的人!有些人没本事发财,又见不得别人
发财,才弄出这些X巴说道来,想捆死别人,最好大家跟他们一样穷,才称了他们的心
愿!”

这话深深地刺痛了虎子,他气得结结巴巴地说:“本事?贩毒、贩毒也、也他妈是本事
?…”

“当然是本事!”春莲打断了他,“贩毒怎麽样?贩毒也是人!这世上只有下贱的人,
没有下贱的职业!”

“那照你说,贩毒倒成了高尚职业了?嗨嗨,真是卖X光荣,贩毒高尚!我他妈还真没
听到过!”

“当然光荣!当然高尚!”春莲也给刺痛了,“贩毒和卖X一样,都是凭本事卖命,一
不偷,二不抢,玩的是买卖双方心甘情愿,你他妈倒说说究竟错在哪里?花钱买酒、买
烟、玩电子游戏是合法应该的,为什麽花钱买点特殊服务、买点海洛因就犯法?你倒是
给我解释解释,呃?”

她越说越激动,站了起来,大脸咄咄逼人地靠了上来。虎子哑口无言。他还真找不到话
来回答。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他从来就没想过这麽复杂的问题,孙子才想那些事
呢!憋了半天,他灵机一动,以攻为守:“嘿嘿,这世上只有下贱的人,没有下贱的职
业,那你倒说说,什麽样的人是下贱的人?”

“下贱的人就是没本事挣钱、只会说风凉话的人!什麽是本事?挣钱就是本事!这世上
除了挣钱,难道还有什麽别的本事?不管干哪行,挣不到钱的人就是没本事,就是贱人
!能挣大钱的人就是有本事的人,就是贵人!”

虎子哑口无言。春莲这番话,确实是全社会奉行的金科玉律,是现实生活时时处处在具
体而微地证明著的永恒真理。他自己也绝对相信这个真理。但是从这个母真理出发,竟
会推出“卖X光荣,贩毒高尚”的子真理来,这里头的弯弯绕究竟是怎麽绕的,他挠破
脑袋也想不出来。他想到头脑发胀就不再想了。思考不但让上帝发笑,还憋得脑袋瓜
疼,真是只有孙子才干的事。

看他不开口,春莲气也消了些,不过还是忍不住为她先前的提问给出了标准答案:

“你知道为什麽卖酒卖烟不犯法,提供特殊服务和贩毒倒犯法吗?那是因为干这两个行
业的利润高,发得快,没本事发这个财的人们看著眼红!这世道就是这样,丑女人骂我
们这行骂得最凶,是因为她们就是想卖X也没人要。世上不就只有两种女人吗?一种干
零售,一种干趸卖。凭什麽那些趸卖的要看不起我们这些零售的?这里面有什麽X巴道
理,你倒是说说,呃?贩毒不也是这麽回事?胆小鬼骂贩毒的,是因为他们没那个尿脬
去冒杀头的风险!要是法律不禁止,有谁不跑得屁颠屁颠地去贩毒?你他妈那不得了、
了不得的X巴正义感,说穿了不就是个怕字?”

后面这段话虎子听了特别觉得刺耳,不过他想不出话来驳斥,好像也真就是春莲说的那
麽回事。而且,他就算再不爱思考,也看得出这话是从那个大道理上推下来的。他再没
跟春莲吵下去,但心里不服气。他不相信自己是没本事、发不了财的废物,也不相信世
上除了贩毒和卖淫就没有高利润的、也就是高尚的职业。哪怕就只为了证明这一点,他
也要发给春莲看看!

后来豁子又来电话,春莲二话不说,马上就在电话里请“豁子哥”吃饭。三个人到城里
最贵的饭馆里撮了一顿。春莲满面春风,一口一个“大哥”,甜甜地赶著豁子叫。她又
是敬烟又是敬酒,说虎子没出息不懂事,以后全得靠他这个大哥帮一把。“豁子哥”笑
得金鱼眼眯成一条缝,连连拍著虎子的背说当然当然,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何况
还是他看著长大的弟弟。虎子斜眼瞪著他这个不知从哪儿钻出来却居之不疑的“大
哥”,心里头就跟吞下了一把猫毛似的腻歪。

后来春莲上卫生间去化妆。豁子酒已经有了几分了,便不加掩饰地色迷迷地目送著她那
一扭一扭的丰满的臀部,直到她进了洗手间,这才回过头来冲著虎子挤了挤眼,用拳头
捅了他的肋条一下,说:“虎子,看你不出,把这麽一个宝贝搞到了手。嗨,这娘们,
壮得跟匹马似的,床上功夫一定不得了!你跟大哥坦白交代,是不是跟骑马似的,嗯?
哈哈哈!…”

他淫秽地放声大笑,笑得周围桌上的人都转过来看他们。虎子又气又恼,霍地一下站了
起来,扬起手来就想冲著他那肥得滴油的脸上一拳。豁子虽有几分酒意,反应却照样敏
捷,没站起来就一把篡(手篡)住了他的拳头,没用太大的劲就把虎子又按回座位上
去,一边给虎子陪不是:

“兄弟,对不起,大哥多喝了点,开玩笑过了头,你可别往心里去。朋友妻,不可欺
嘛,这点数我还是有的。不过,说句不中听的话,这个女人太有能耐了,你看不住的
!”

这话比刚才那淫秽的话还更刺心,虎子再也忍不住了,可拳头篡(手篡)在豁子手上,
就跟让老虎钳夹住了似的,怎麽也拽也拽不回来。他正要破口大骂,春莲却在这当口回
来了,看见两人手拉手地坐著,虎子气嘟嘟的,豁子笑嘻嘻的,马上就明白了是怎麽回
事。她装著什麽都不知道的样子,笑著跟豁子说:

“哟,哥俩这麽亲热哪!真让我嫉妒!来,大哥,我再敬你一杯。别看小妹量窄,今天
是豁出去舍命陪大哥了!”说完就站著满满地倒了两杯酒,拿起一杯来,双手递给豁
子。

豁子放开了虎子的手,也站了起来双手去接,一边打著哈哈:“你豁出去,那不就成了
豁妹了吗?哈哈!我有了虎子这个弟弟,今天又有了你这个妹妹,真不知上辈子敲穿了
几个木鱼!好好好,大哥就陪你这杯,就算咱兄妹的结拜酒吧。往后妹妹有什麽难处,
跟大哥言语一声就是!”说完,他一仰脖就把那酒灌下去了,把杯底朝上一亮,放回桌
上,一举手一投足,无不显出江湖好汉的利落豪爽。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他喝完酒后下意
识地拉起西服的袖子来擦了擦嘴,暴露了长期养成的农民习惯。

春莲满脸堆欢,就像压根没看见他那擦嘴的动作似的,立刻就跟上说:“哎呀,大哥不
嫌弃小妹,可别是喝多了一时兴起吧?不知道你明天早上醒过来,还记不记得我这做妹
妹的?不过只要大哥你今天说了这麽一句话,你就是转身就忘了我,也值当我喝了这一
杯!”说完,她也一仰脖把酒喝下去了,同样亮了亮杯底,只是拿起桌上的餐巾纸仪态
万方地擦了擦嘴角,连口红都没给抹下一痕来。

人家在那儿拜把子作兄妹,虎子再生气也没法说话。只能气嘟嘟地坐那儿不吭声。对他
的情绪,“兄妹俩”心照不宣,乾脆撇下他聊起天来。他俩越聊越投机,都有酒逢知己
的感觉,互相敬了一杯又一杯,把虎子晾在那儿一个人喝闷酒。到最后,虎子实在受不
了了,站起来说他还有事,不陪了,豁子才恋恋不舍地起身告辞。春莲又大惊小怪地先
忙出去给她那新结拜的大哥打的。其实满街都是的士,她这麽张罗完全是职业化的公关
作秀。豁子心里雪亮,也不拦她,等她出去后,才对虎子呲口一笑,说:

“怎麽样?这下你放心了吧?就是为让你放心,我才认她作妹妹的。”

虎子这才好过了些,陪著豁子出来。春莲已经截下了一辆的士,正跟旅馆的仆欧似的殷
勤地拉著车门等著豁子。豁子坐上车,车开走了,她还一个劲地冲著车屁股摇手叫拜
拜。等到车在街口转了弯不见了,她才转过头来:

“虎子!你这人真是傻到没治了!我今天这些做作,和他结拜兄妹,完全是为了你!为
你买保险,懂吗?”

虎子不懂:这他妈两人拜兄妹,却愣要把他拉进去,两人都咬死是为了他。他为了谁啊
?谁他妈需要这麽一个莫名其妙跑出来的大哥兼大舅?“保险”,他一个有正当职业的
白领艺术家,难道还需要黑社会老大的保护?

直到敲墙敲出了祸,虎子才明白春莲那“保险”说的是什麽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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