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子的天空（九）
芦笛
虎子看著墙上那口渐渐蒸干、变得不再像豁子的侧影的浓痰，想起往事，禁不住又恨恨
地朝那口痰上啐了一口，觉得就像啐在豁子的脑袋上一样，心里格外痛快。保险，他心
里愤愤地骂，哼，豁子是他的保险！没这保险，他也不会惨到今天的地步。早知道后来
会成这个样子，他当初不如变卖了房子、股票和公司的一点财产，拿著钱一溜烟跑回老
家，去县城里开个商店。他当初留下来，完全是为了春莲这个害人精，没成想到最后她
倒撂下他攀高枝去了。这女人就是他妈的没良心！
那天春莲电话一去，豁子立刻就带著两个弟兄来了。他三言两语问明了情况，说这事就
交给他了，然后就走了。四五天后，他一个人来家回话，说是他手下已经查清楚，那家
人在城东开了个百货店。那本是一爿夫妻店，现在因为妻子流产在家休息，请了个临时
工帮著打理。豁子派出四五个手下人，把店主请去喝茶，告诉他，那房子本是豆腐渣工
程，不该赖到无关的人头上，他现在讹的那个人是他们大哥的把兄弟，希望他知趣点，
不要弄到下不了台的地步。
那人也是个老江湖了，也听说过豁子的名字，一听这话立即就说，既然如此，房子索赔
的事就免提了，算他自认倒楣，这损失的钱就算交了豁子这个朋友。不过，就算房子不
是虎子的过错，那个裂缝总是他弄出来的。没有那道裂缝，他太太也就不至于流产。那
孩子可是他们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怀上的，而且还是个儿子。他太太本来就不容易怀
孕，如今流过产，成了个习惯，以后就算是再怀上，恐怕也要流了。就算不流，将来能
否再怀上个儿子根本就没数。就算怀了儿子，这儿子生出来也晚了许多年，这段时间
内，他们夫妇俩得天天担心怀不上，怀上了又怕保不住，精神上不知要受多少折磨。这
其中的损失根本就不是金钱能够弥补的。不过，看在豁子的面上，他愿意再让一步，只
要虎子一次性赔偿他二十万块钱，此事就此揭过不提。他这是最低的要求，请各位弟兄
转达给豁子大哥。他相信豁子大哥是通情达理的，一定能理解他的难处：一生人的积蓄
打了水漂，他都愿意自认倒楣，但断子绝孙这种事，他如果放过不问，就白做了个男
人。请豁子大哥想想是不是这个道理。
豁子对春莲和虎子说，他觉得那人说的确有一定道理，人家死了个儿子，以后养得出来
养不出来还是个问题，要点赔偿也是说得过去的。只是那钱数目太大，他准备再让手下
的人去砍砍价，要是能砍到个十万八万的，他看也就差不多了。要是虎子手上紧，他可
以借出五万来，利息就按银行的算，什麽时候赔清都行。
春莲千恩万谢的。虎子有点不乐意，不过觉得豁子说的那钱数也还能在他力所能及的范
围内，於是便同意了。豁子就又让手下人去交涉。过了两天他又来回话，说那人同意让
到十五万，但说这可是让到了底线，一分钱也不能再让了。豁子还说，那人口风很紧，
估计没法再砍下来了。依他看就算了，那家人夫妻开店，没有劳保，女方高龄流产，肯
定让医院重重地敲了一笔。再加上精神上的损失，十五万也不算是太高的要价。如果虎
子有困难，他可以想法再匀点钱出来，借虎子七万五，利息还是跟银行一样。
虎子一听就很不高兴，觉得豁子枉当了舵把的名声，却这麽胆小怕事。对方明摆著是讹
他。豁子的人才一出头，那边立刻就吓得不敢要房子钱了。再去砍了一次价，那边一降
就是五万，说明这里头还大有砍价的余地。他要豁子再去砍砍，豁子却皱著眉头没吭
声。虎子又催了他两句，春莲就不高兴了：
“虎子，你怎麽就看不出来大哥有难处？要是能砍到十万，大哥还愿意多借你两万五吗
？按银行利息借钱，跟白送也差不多。这年头哪有这种好事？不是自家哥们，他愿意干
这种亏本买卖吗？大哥已经尽到最大努力了，你怎麽连这点都看不出来？”
虎子一听就火了，觉得春莲吃里扒外，帮著这个八竿子打不著的“大哥”说话。她说得
倒是轻巧，反正不管赔多少又不要她掏一个大子。他没好气地让春莲住嘴，说爷们商量
正事，没娘们插嘴的份。春莲一听就跳了起来：
“爷们？好你个了不起的大老爷们！搞定那个房产公司的经理那阵，你这爷们在哪儿？
怎麽把娘们推上去给你补窟窿啊？你他妈说这话，没良心还不要脸！”
虎子给她噎得说不出话来。豁子摆摆手，让他俩别吵了，说：“虎子，这价，我看是砍
不下来了，你说怎麽办？这事说到底还是你的事。你拿个主意，要怎麽办，有用得著我
的地方，我一定帮忙。”
虎子想了想，说：“行，那你把手下的人借给我，我出面去跟他砍。这种欺软怕硬的家
伙，不给他两下好的，谅他也不知道厉害！”
豁子又皱了皱眉，不过还是答应了。然后就起身告辞，临出门他又站下来说：
“虎子，赶人不可赶上，做事不能作绝。我在江湖上混了这麽些时间，这算是一点心得
体会吧。你要去砍价，可得记住这条才行。”
虎子嘴上答应著，心里却根本不明白豁子这话是什么意思。送走了豁子，春莲又和他大
吵了一场，说豁子都办不下来的事，他有什麽能耐去办？就他那两下子，只会把事情弄
砸了，恐怕要弄出比当初敲墙更大的乱子来。
她越是这麽小看人，虎子就越是憋足了气要去把价砍下来。於是第二天虎子便带上豁子
派来的五名弟兄，雄赳赳气昂昂地打上门去。店主一看那个害死了太太腹中爱子的张天
师又来了，心里就有三分气，冷冷地告诉他，要说的话他早托这几位大哥转达给豁子大
哥，没有什麽可谈的了。如果虎子今天是带钱来给他，就请把钱留下，他们一道出去喝
两杯，就此化敌为友。如果不是为这事，就不必麻烦开口了，这就请回吧。他要招呼生
意，没空跟不相干的人闲磨牙。
虎子没想到对方连一点面子都不给他，他口还没开人家就把门给封死了。他站那儿，脸
上青一阵白一阵，觉得下不了台，就破口大骂。对方不理他，转过身去，拿出个计算器
来，坐一旁算账去了。他骂了一阵，觉得无趣，更觉得在豁子的人面前丢了脸，恼羞成
怒，便掏出一把扳手来，光当一声就砸了一个玻璃柜台，接著又转过身去把挂著卖的衣
服乱扯了几件下来乱扔乱丢。跟著去的腿子们一看舵把的把兄弟动上了手，立刻就跟著
动手砸店。店主一看就著急了，赶快跑过来打躬作揖，陪著笑脸请各位大哥有话好好
说。他漫天要价，对方可以慢慢地坐地还钱。他再跟太太商量，看能不能再让一点下
来。请各位大哥明天再来，一定有好消息。
虎子洋洋得意地带著腿子们班师回朝，在家门口的小馆子里摆了一桌酒犒劳那几位弟
兄。他喝得满面春色，送走了他们，才踌躇满志地回了家。不料春莲一听这消息却本能
地觉得不妙，马上就打电话找豁子，不料接电话的人说豁子刚刚出差去了，上哪儿去、
去多久都不知道。她接著又打他的手机，手机却又关了，这才想到豁子大概是走私的事
出了点麻烦，亲自赶去料理去了。
她劝虎子第二天别去，说店主的前倨后恭特别可疑。豁子的弟兄一出面，他就应该知道
如果得罪了对方会有什麽结果，不至于要等到虎子出手才知道害怕。最好还是等到豁子
回来，该怎麽处理，他是吃这碗饭的人，只有他才心中有数。
可她再怎麽说虎子也不听，第二天一早，他又带著那几个腿子上了那家商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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