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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子的天空(15)


芦笛


虎子看著墙上那已经不像豁子的侧影的痰迹一点点变乾,心里恨犹未释,朝著那粉墙猛
踢一脚,把墙上的粉踢下一块来。自己的脚趾却撞得生疼。他朝著墙又恨恨地唾了一
口,仿佛跟那房子有什麽深仇大恨。

那是一幢两层的独家小洋楼,盖得非常漂亮,坐落在俗称“二奶村”的高尚住宅区,是
香港的某大班为小老婆筑下的香巢。这几天,全城干警连续出动抓捕外地盲流,虎子不
得不把栖身之地从车站搬到这个比较安全的地方来,在屋外接连蹲了两个晚上。

虎子弯下腰去,脱下右脚穿著的破凉鞋,揉了揉疼痛的大脚趾,心里猛操那房子的娘。
突然,身后亮起了手电,把他那巨大的影子投照在粉墙上。他大吃一惊,赶快站直身
子,转身想跑,身后却响起一声“站住”的怒喝,接著两个人就扑上来死死地揪住了
他。

给推进一辆大巴士的时候,虎子赤著一只脚,左手还紧紧地抓著那只破凉鞋。在车里坐
下来时,他才意识到手里还拿著鞋,赶快抬起脚来把鞋穿上。那一瞬间,他突然想起了
春莲的“子弹带”。鞋子和那玩意一样,都是身外的附加物,不是爹娘给的,可都不能
少,这是怎麽回事儿?

突然想到这种与眼前的困境毫不相干而且抽象的问题,使虎子感到非常非常地困惑,他
过去可是从来不会想这些莫名其妙的事啊,他这是怎麽了?

那一瞬间,他突然觉得很累很累。接连两天两晚没睡好,又提心吊胆的,此刻反正是落
了网,死猪再不怕滚水烫了,他倒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多日来积下来的疲倦便压上
身来。他头靠在椅背上,不一会儿就进入了梦乡。在梦里,他看见春莲从椅子上跳起
来,身上挂著的不是子弹带而是一只甩来甩去的大凉鞋。春莲的大脸贴了上来,眼里泪
光盈盈,柔声地说:“虎子哥,你的良心真好!…”


虎子永远也忘不了春莲的那句话。可惜,在他俩的同居史上,就只有过那麽一次辉煌。
自从祸起敲墙,他俩的关系也给敲出了个大裂缝,补都没法补起来,反倒一天天地扩
大,最后终于使那偷工减料盖起来的大楼垮了。

虎子在网上痛骂汉奸的时候,春莲正一心一意地琢磨怎麽变成汉奸。她苦练了个把月的
“卖奶姆姨死僵”,却发现这外国话真不是人说的。就冲这一点,好像虎子那麽痛恨老
外也有点道理。这些人好像都是属蛇的,人话不说,却专门跟蛇似的,声音在牙缝里嘶
来嘶去。看样子这汉奸也不是想做就能做。她真后悔当初没跟那位同乡仔细打听一下:
不会说蛇话,怎麽才能勾上一条蛇?

想来想去,她实在是想不出个办法来绕过这个蛇语问题。通过她在城里的关系网,她当
然可以找个门路,改到星级酒店去上门提供特殊服务。但不会说人家的话,就只能演默
片,就算媚人功夫再高也只能换来几夜风流。以她的聪明,她知道要让人家下决心娶
你,得让人家觉得没你就活不下去才成。很明显,过不了语言这一关,她就是再聪明、
再善解人意也白搭。

接下来考虑的就只有国内市场。她有过许多款爷相好,但这些人都有正室,许多人还有
二奶甚至三奶。她就算能插进去,顶多也就是变成一个二奶或三奶。这个前景只能当作
最后的选择。

春莲最后的目标还是锁定在豁子上。豁子的潜力究竟有多大,她心里清清楚楚。当今这
世道跟乱世也差不多,群雄并起,互相使劲掐脖子竞争。谁胆大心灵,谁就能抓住这千
载难逢的机遇发起来。豁子和虎子是一块来的,可在这麽短的时间内人家就干出这麽大
的局面来,这里头显出来的非凡的心计和魄力是明摆著的。而且,他和一般的草头王不
同,并不满足于只做个黑社会老大。人家正在逐渐从黑转白,不但与公安局结成了深厚
的关系网,而且已经开始向某个有著太子背景的集团靠近。他现在已经有了自己的私
车,挂的还是到处通行无阻的特殊牌照,交通警见了就乖乖敬礼。这样发展下去,前程
实在远大。

最重要的还是春莲不能不感到他那男子气的吸引力。尽管是风月场上的老手,她和别的
女人其实并无两样,爱的天性并未因为特殊的职业而泯灭。闲下来的时候,她常常情不
自禁地想起那天与豁子共舞的场景,想起他肩上那生铁般的犍子肉。豁子后来又来过舞
厅好多次,但都没有和她跳,只是在卡座喝著饮料,一边和她聊天,一边眼睛却不时朝
身旁的莺莺燕燕扫上一眼,让春莲心里酸酸的。

春莲知道自己是爱上豁子了,而且也看出豁子大概见她第一眼就爱上了她。她有时禁不
住要猜想,豁子上她那儿去的那些做作完全是表演给她看的。就连他看那些美人,恐怕
都有一定的目的。豁子是在玩欲擒故纵的把戏,想让她这个老鼠乖乖自动送上猫嘴里
去。这大概就是豁子对爱的理解。对于豁子来说,爱就是征服,就是占有,因而也就是
斗智。如果不是爱上了她,他根本就不用动脑筋玩这些名堂,只需掏出钱来,请她提供
特殊服务便是。

猜出了这一点,春莲不禁恨得牙痒痒的。她虽然爱豁子,但决不愿在他的心计和压力下
变成被他收编的黑帮。豁子来舞厅时,她从不主动邀请豁子跳舞。豁子看那些美女时,
她不但装得若无其事,而且还给豁子殷勤指点介绍谁谁是舞厅里现在最红最美的美女,
问豁子想不想和人家跳一场。和豁子一样,她的心气也很高。她要征服豁子,做他的老
婆,决不做随时可以被他一脚踢掉的情人。为了这个目的,她一会儿媚态横生,跟豁子
打情骂俏,当豁子显出动情的样子来时,她却又突然正色肃容,一口一个“大哥”,表
现得跟个纯洁天真的亲妹妹似的,让豁子想要她都没法开口。

这根据供求关系和消费心理制订出来的推动内需的战略战术,让豁子迷得五迷六道的。
他还从没见过这种难以征服的对象。越是这样,他越想击败春莲的抵抗,因而也就越陷
在春莲布下的陷阱里。他跑曼娜越来越勤,让春莲心里暗自得意。一天豁子又到舞厅
来,却不见春莲在那儿,问那儿的人,人家告诉他春莲病假,回家休养去了。

豁子立刻打春莲的手机。春莲在电话里声音微弱地告诉豁子,她阑尾穿孔,住院作手
术,大夫嘱咐她必须安静地休息,任何人都不能打扰。手术非常成功,请豁子不用担
心,也不要来看她,过两天她就出院了。豁子说他还是想去看看,问她在哪家医院,春
莲却不肯说,语气坚定地拒绝了豁子的请求,说过两天她就回家了,根本没有必要来看
她。

豁子第一个念头就是春莲怀孕了,去作人流。他心里酸酸的,恨不得让手下立时把虎子
干了。半天他才镇静下来,想了想,就给虎子打电话。

虎子心里不痛快,正在网上痛骂那个让他死死逮住骂了几个月的汉奸。正骂得起劲,电
话铃却响了。他飞快地打下了一句国骂作为那个跟帖的结语,再打上四五个惊叹号,退
出网来,老大不情愿地接了电话。一听是豁子打来的,说是他听说春莲生病住院了,不
知道是怎麽回事,问虎子需不需要他帮忙,如果经济上有困难,他可以助一臂之力。如
果要找好大夫,他也可以通过关系作点安排。

虎子本来就正为此事生气,听豁子这麽说,心里更是憋了火。他冷冷地告诉豁子,春莲
害病的事连他都不知道。他自己也是接到春莲在医院里来的电话才知道她住院了,说是
阑尾穿孔,却又不许他去看,连住哪儿都不肯告诉他,真是莫名其妙。

说完了他就放下电话。回到电脑那儿,想再进网去接著出气,却又突然想起今天忘了给
财神菩萨敬香。他吓了一跳,赶快跑到卫生间去洗手,然后恭恭敬敬地燃上一柱香,在
客厅里供著的财神面前虔诚地跪了下去。他手握著香磕了几个头,默默祷祝财神菩萨保
佑,刹住刚刚开始的股市大崩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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