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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子的天空(26)


芦笛


林肯思突然又说:“啊,我忘了。你大概还想抽烟吧?我建议你去问服务员小姐哪儿是
吸烟区…”

“没关系,”春莲笑笑,“我其实不抽烟,只是心里烦的时候偶尔抽上一枝解解闷。其
实也只是在嘴里兜一圈就出来了,又不吸下去,所以不抽也不会绝望。”

她戏谑地着重说出“绝望”二字,林肯思却一点没体会出意思来,如释重负地说:“很
好!吸烟有害健康,会引起肺癌。你不吸烟,很好!很好!中国最不好的是有太多的人
吸烟,太多,太不好!你不吸烟,真好!春天的莲花吸烟,太不好!”

春莲又一次笑了,觉得这鬼子来回来去就只会说“太好,太不好”,显得又吃力又滑
稽。不过他那种认真而真挚的语气和神情流露出来的对她的关心,却又一次打动了她
──她不过是个陌生人,害不害肺癌关他什么事?

“我说林先生…”

“叫我肯,请。”

“我说林先生,”春莲觉得光叫个肯字显得太亲密,她不想和个穷学生太近乎,“我和
你素不相识,害不害肺癌与你有什么关系?”

“啊,对不起,对不起,”肯慌乱地说,“这当然是你的私事。请原谅我,请…”

“嗨!这有什么关系!‘请原谅我’,至于吗?咱俩不过是说笑而已,犯得上这么认真
吗?”

林肯思大致明白她的意思,不过细处却糊涂了,问她这“有什么关系”该怎么理解。同
样是这句话,她第一次用时,意思是她如果害病也不会影响他,后来用却又好像是他说
的话不要紧的意思,可见这句话在不同场合有不同意思,应该怎样判断?而且,“有关
系”有时指的又是“关系网”那种关系,到底该怎样区别?跟着又问“至于”,说他从
来没听到过“至于吗”这种说法,只听到过“至于那个问题”,等等。春莲头都大了,
不耐烦地说:

“林肯思先生,你也太肯思了,专门思这种中国人不肯思的问题。我不是老师,你这些
问题,我一个都答不出来。我看你还是留着回学校去问老师去吧,啊?”

林肯思不好意思地笑笑:“对不起,你是对的。我应该去问我的老师。普通人不会想这
些问题。如果你问我类似的问题在英语里,很可能我将不能回答。唉,汉语是非常困难
的去学习,有时我几乎绝望了…”

“你其实说的够好了,一开头我都没认出你是老外来。”

“真的?”林肯思心花怒放:“谢谢你!谢谢你!”

春莲只觉得好笑:鬼子的礼数真是到了家,动不动就跟你道歉,还要请你原谅他,好像
真干了什么对不起你的勾当,等你夸他两句,他却又连谦虚话都不说上一句,反倒来谢
你,好像他的中国话是你教的似的!

林肯思看她笑靥如花,更是乐得跟个孩子似的,逗得春莲笑出了声。她问林肯思怎么会
想起来学中文。林肯思告诉她,他小时候看过一本《西游记》的连环画,从此就迷上了
中国,一直想到这个神秘的国家来看看。他父亲是个律师,想让他子承父业学法律,但
他在法学院里呆到快毕业时,却觉得再也受不了了,于是就退学出来打工。送比萨饼什
么的干了两年的零活,等到钱攒得差不多了,就动身到中国来学中文。他现在在北京语
言学院上学,明年就毕业了。

春莲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放弃律师不当,退学打工,花了九牛二虎的力气跑到中
国来,只不过是因为小时看过的一本小人书!这老美是怎么回事?有病吧?

“林先生,当律师在美国的收入怎么样?在中国可是挺高的,名律师收入可就更高了。
美国也是这样吗?”

“是的,律师和医生是两个职业有最高收入在美国。我的父亲是一位名律师在洛杉矶,
他的收入是很高的,”他看出春莲疑问的神色,“那又怎么样?钱不是一切东西。我不
喜欢这个职业。我觉得那是有钱人请他们bend法律,唔,该怎么说呢,就是有钱人请他
们把法律弄弯了,有钱人犯了法还变成无辜的。很多中国人以为所有人平等在美国。事
实上,如果你有很多的钱,你将能请到律师像我的父亲那样,你将能赢案件。如果你没
有钱,你的律师将不聪明,你将失去案件。所以,事实上,所有的人平等在金钱面前。
这就是资本主义的罪恶。我不喜欢这种职业。不,我不喜欢它!”

“那你喜欢学中文吗?”

“我喜欢!Fascinating!嗷,对不起,让人着迷。我相信我做了一个正确的决定。”

“学中文的在美国容易找工作吗?收入怎么样?”

林肯思脸上掠过一丝困惑:“对不起,我不知道。我还没有想这个问题。”

春莲又一次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么“资本主义的罪恶”,这种话现在在中国连政工
师都不讲了,老美还信这套!他们那儿不是资本主义国家吗?而且,不要高收入,不考
虑毕业后的就业问题,学什么只凭自己喜欢,这老美到底是不是外星人哪?看他人长得
挺机灵的,为什么说出话来这么蠢?“钱不是一切东西”,哼,没钱就什么东西都不
是。这么大个人连这点常识都没有,到底是怎么回事?唔,别让这小子蒙了。没准他是
让大学开除了,乐得说漂亮话。不会吧,他爹不是名律师吗?儿子在法学院混不下去,
老子跟学校老师打个招呼,再意思意思不就行了?而且,他要吹牛,何必说打工的丢人
事?他就是冒充律师,她也没法去落实。看来这家伙是真诚实。

“林先生,你临到毕业还要退学,你父母同意吗?”

“我的母亲已经去世了,她死于车祸。我的父亲不同意,当然。我们争论了很长时间。
他最后让步了,他说等我毕业了,拿到文凭,如果我不想进入他的事务所,他将尊重我
的意愿。甚至如果我不想当律师,他也将同意。但我必须拿到文凭。这样,如果以后我
改变了我的脑筋,又想当律师了,我将仍然具有开业资格。但是我不同意。我不能再忍
受生活在法学院一天。这样我就离开了。他很生气。我很遗憾。我爱他,但我的生活是
我自己的。甚至我的父亲也不可以干涉。”

“那你何必又去打工?要来中国上学,请你老爸掏钱不就完了?莫非你爸为这事和你断
绝了关系?”

“不,我们没有断绝关系。他很爱我,我也很爱他。不过,我是一个成年人,我应该过
一个独立的生活。法学院学费是很贵的,那个他为我支付,因为我实在没有能力。但我
一直觉得很可耻。学中文的学费不是太贵的,中国的物价是很低的,我肯定应该自食其
力。而且,我可以在北京的外国公司里找到一点零活。我在假期里打工。很多的美国大
学生都是这样的。”

“林先生,美国人都像你这样任性,学什么只凭兴趣,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一点不考虑
后果吗?”

“啊,对不起,我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美国是一个大的国家。人们的想法是很不一
样的。我恐怕你不能generalize──对不起,我不知道怎么说在汉语里,反正我的生活
方式不能代表美国生活方式。每个人有他对生活的理解。我们常说:‘一个人只能活一
次’,所以我觉得,我活着就是要干我喜欢的事,如果我强迫自己去学习一种我讨厌的
科目,并且从事一种我讨厌的职业,只是为了钱,那么我将委屈自己一辈子。你看,我
只能活一次,我没有第二个机会啊,哈哈!”

他爽朗地笑了起来。他这种人生观春莲闻所未闻,觉得非常新鲜。她觉得这鬼子也不是
真像看上去的那么不懂事,只是人家的活法跟中国人的不一样而已。转念想想,她觉得
其实这活法也真有意思:要真能爱干什么就干什么,一点不用管后果,那人活着该有痛
快!

她呆呆地出了半天神。林肯思见她不说话,便问:“对不起,春莲,但是你明白我说的
话吗?我把自己表达清楚了没有?”

“我明白,我说林先生…”

“肯,请。”

“好,肯就肯吧。我说肯,你怎么动不动就跟人道歉?美国人是不是都这样?你又没干
什么对不起我的事,干吗左一个对不起,右一个对不起,跟写检查似的?”

“啊,对不起…”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又说了对不起,尴尬地停了下来,逗得春莲哈哈大笑,林肯思也乐
了。两人都大笑起来,笑完了都觉得和对方交谈非常愉快,遇上这样有趣的旅伴真是运
气。

“你说得对,美国人说话就是像这样的。那个国家的人觉得这是礼貌,否则那是粗鲁
的。”

“这么说话你们就不嫌累得慌?”

“怎么会呢?”林肯思的眼睛睁大了,深蓝色的眼珠子像搪瓷似地闪着光,“如果大家
都很粗鲁,生活将变得很可怕,不是吗?”

“咱们中国人不像你们那样动不动就跟人道歉,生活也没变得可怕啊。”

“你们不说对不起?”

“也说,不过不常说。一般只在犯了错误写检查时说,‘我对不起人民,对不起党的教
育培养’,哈哈!”

“真的吗?为什么我的老师不告诉我这个?”他的蓝眼睛睁得更大了。

“跟你开玩笑呢!你可千万别当真。我们当然也说对不起,不过那是真做了对不起人的
事,心里觉得难受的时候才说。比方说你骑车撞倒了谁,那时就用得上这句话了。不像
你这样没完没了地挂在嘴上。”

“‘挂在嘴上’就是‘经常说’的意思,对吧?”他见春莲点点头,接着又问,“你不
喜欢我说话像这样吗?”

“不是不喜欢,只是不习惯。你还是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吧。何必管人家喜欢不喜欢?你
刚才不是说过吗:人只能活一次,不能委屈了自己?”

“春莲,我喜欢跟你交谈,你很聪明。不过,我喜欢人们喜欢我,我觉得这不是委屈自
己。”

“所以你就用道歉来讨人喜欢?”

“啊,春莲,你真聪明,真锐利,我从没想到过这个。道歉的目的是讨人喜欢?唔,有
道理。你刚才不是说,你们犯了错误后要写什么,唔,写检查,向党说对不起吗?我刚
才就觉得奇怪,一个人犯了错误后,应该向自己说对不起,它和党有什么关系呢?原来
那是为了讨党的喜欢,是吗?”

春莲答不上来,她还从来没想到这上头去。林肯思接着说:“确实的,中国是一个神秘
的国家。有许多事我不能理解。比方说这个向党道歉的问题吧,我觉得,应该是党想法
讨人民喜欢,政治家们在我们国家就是这样的,为什么在这个国家倒了过来,是党要求
人民喜欢它呢?我不明白。”

春莲也不明白。林肯思探究地看看她,立刻说道:“对不起,也许,我不应该讲这些敏
感的事情。你看,我又说对不起了。确实的,老习惯难死啊,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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