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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子的天空(27)


芦笛


他和春莲越聊越起劲,不知不觉天就亮了。两人都一点不觉得困,只觉得和对方交谈非
常有趣而且新鲜。春莲发现这鬼子虽然许多想法很怪,但其实是个好人。吃完早饭后,
春莲打开窗户把塑料饭盒和筷子扔了出去,再向林肯思要他的饭盒,他却摇摇头不肯给
她,说是他不明白为什么中国人这么不拿自己的家园当回事,随便污染环境。这种塑料
不会腐烂,在国外叫“白色污染”。铁路沿线已经是白花花的一片,旅客怎么就看不见
?他这么一说,春莲才探头望望,见情况果然如此。不由得又觉得林肯思真蠢,净为这
些跟自己毫不相干的事瞎操心。话虽这么说,她还是觉得这家伙心地真不错,连别人的
环境都当自己的疼。

吃完中饭时,春莲就不好意思再往窗外扔饭盒了。她见林肯思拿着自己的饭盒站了起
来,要扔到车厢接头处的垃圾筒去,就把自己的也交给了他。林肯思竟然感激地对她笑
笑,连说了好几声谢谢,让春莲越发觉得不好意思。

越和他呆下去,春莲就越发觉得林肯思讲究礼数真是到了姥姥家。他带着本杂志,春莲
要过来,随便翻了翻就还给了他。他接过去时也要说声谢谢,好像借出杂志的是春莲而
不是他。不管是吃饭还是喝水,他都紧紧地闭着嘴,一点声音都不弄出来,跟老鼠偷吃
似的。春莲觉得非常新鲜,也暗自觉得鬼子傻是傻,还真是文明人,行动都讲个规矩。

聊来聊去,春莲却又想起了自己的烦心事,忍不住叹了声气。林肯思立刻关切地问她是
不是觉得不舒服,要不要睡一会儿。他只顾跟她聊天,影响她昨晚休息,真对不起。春
莲说那倒没关系,她心里难受,就是想睡也睡不着,有个人聊天分分心还好些。林肯思
劝她别难受,问他能不能帮她什么忙。春莲苦笑笑,说这忙谁也帮不上,她父亲病了,
病得很重,她这是赶回去探望他。林肯思连说他真遗憾。春莲说这又不是他的错,干吗
道歉。林肯思解释说,这不是道歉,是他为春莲觉得遗憾,接着又说:

“春莲,我明白,我完全明白你的心情。我母亲死的时候,我就坐在她床边。她出车
祸,受了很重的伤,一直昏迷不醒。她临终的时候,她突然醒了过来,她睁开眼睛认出
了我。她抓住我的手,她不能说话,她看着我并且微笑了,然后她就这么去了,带着那
个美丽的笑容…。欧,我将永远不忘记那个美丽的笑容…”

他说不下去了,把头转向窗外,默默地看着外面那旋转着的华北平原大地。春莲看到他
眼里隐隐的泪光,心里一难受,便忍不住哭了出来。林肯思听到她抽泣的声音,掉头一
看,立刻慌了手脚,赶快坐到她身旁,像哄孩子似地轻轻地拍着她的肩膀,柔声说道:

“那儿,那儿,别哭,欧,别哭。一切将会好的,我肯定一切都会好的,你别哭,请勿
这么难受。你是一个好人,你的父亲也是一个好人,我肯定他会迅速变好的。”

他站起来,从架上的行李包里掏出一叠面巾,递给春莲擦眼泪。春莲觉得有点不好意
思,很快收了泪,又觉得太不吉利。这鬼子也不讲究个忌讳,当着病人家属的面就说什
么死啊活啊的。安慰人说的话也不在点子上。好人就不会死?那死的全是坏人?岂不闻
“好人不长命,祸害活千年”?

林肯思又坐到她的身旁,关心地问道:“你好吗?没事了吧?”

春莲嗯了一声,心里有点起腻:接下来他该动手动脚了,男人全他妈这样,鬼子就更别
说了。不料林肯思又坐了回去,严肃地跟春莲说:

“真对不起,我不应该讲我的事,是我让你伤心的。事实上,我不愿意和别人说这件
事,这是一件神圣的私事在我和我的母亲之间。我讲这件事是第一次。我也不知道怎么
会和你讲起来的。也许,那是因为我把你当成了亲密的朋友…”

他没再说下去,春莲完全明白那省略号后面是什么意思。但她从闲聊中回到现实中来
后,父亲的病就再次立刻沉重地压在心上,再也没心思聊天了,更没有心情来听什么感
情表白。

林肯思大概也明白她心情不好,再没跟她讲什么。两人闷坐了一阵,春莲干脆抖开毯子
躺下了。林肯思立刻把脸转到窗外去,倒让春莲有些好笑──她不过是和衣躺下,就是
看了又有什么关系?她有些好奇,便扭过头来用眼角的余光看着他,看他要这么坚持多
久。但他像石像一样就这么凝固了,头一动不动地朝着外面,倒好像窗外在演大戏似
的。过了大概半个多钟头,林肯思还是一动不动。春莲又觉得好笑,又是有些不过意,
便叫:

“林先生!”

“是。”林肯思答应了一声,还是不肯扭过头来。

“我说,你别是这么个迂夫子好不好?火车上谁还能这么讲究?我又没脱衣服,不过是
随便躺躺,你爱干吗干吗,把头转回来吧。”

他含糊不清地嗯了一声,狼狈不堪地把头转了回来,满面通红,眼睛却看着地下,生怕
一不留神碰上了春莲的裸体似的。春莲连愁都忘了,掌不住噗嗤一声笑了:“你啊,真
是个迂夫子!出土文物!都说老外怎么怎么随便,我看也不是这么回事啊!”

他连脖子都红了,却依然忘不了审问春莲:“渔夫子是什么意思,是打鱼的渔夫吗?”

春莲又好气又好笑:“迂夫子就是你!要是咱俩坐船,翻船快淹死了。我叫‘救命’,
恐怕你沉下去前还要忙着问我:‘救命是什么意思?是舅舅的命吗?’是吧?”

这次林肯思完全听懂了,情不自禁地哈哈大笑起来,连眼泪都笑出来了,赶快又站起来
去架上刨面巾纸,一边找一边还在笑。完了他总算敢抬眼看春莲了,动情地说:

“春莲,你是这样的滑稽!你有大的幽默感。我爱你的幽默感。我从来没遇到过这么可
爱的有趣的姑娘。我能和你做朋友吗?啊,那是说,如果你是自由的,当然。我刚才看
了,你没戴戒指,但是我知道,这不是中国人的风俗,所以我要先问你。”

春莲好不容易给逗起来的欢乐心情又给冲散了。她长叹了一声,把头转过去,什么也没
说。只听见林肯思又说:“啊,对不起,在这个时刻,我不应该问你这种问题。我很抱
歉,忘了它吧。”

两人就此又沉默下来。直到春莲爬起来收拾东西,准备下车,林肯思都没再说话。等春
莲收拾完毕,林肯思才又开口了:

“谢谢你,春莲,认识你我非常高兴。谢谢你让我的旅途过得很愉快。我真希望以后我
们能作朋友。如果你不是自由的,我们仍然可以作普通朋友。我将很荣幸,如果你能告
诉我未来我怎么和你联系,那是说,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当然。”

春莲觉得有点不过意:“那有什么介意不介意的?我当然不介意。我也谢谢你让我忘了
自己的烦心事,认识了你我也很高兴。说实在的,我还从来没见过你这种诚实善良的大
孩子,那就是我说的迂夫子的意思。”

林肯思的蓝眼睛顿时亮了:“真的吗?谢谢你!谢谢你!这么说,你是自由的?”

“这年头有谁是自由的?唉,你这算是什么话?”

“我的意思是,你还是独身的吗?”

春莲无奈地点点头,在内心深处,她早没拿虎子当男朋友了。不过林肯思也不是她心目
中的目标。这种人做个普通朋友还可以,当丈夫不行,太穷。当然可以拿来作情人,不
过他这种人大概动了真情就没完没了。这么个好人,她不愿意伤害他。

“你能告诉我怎么跟你联系吗,请?”林肯思急切地问道。

春莲只得把自己的手机号码告诉他。她本可以说个假的,但欺骗这种诚实的大孩子的
事,她实在做不出来。林肯思连叫等等,赶快找出了笔记本,让春莲一个数字一个数字
地念给他听,他记下来后又递给春莲看看,问对不对,一边抱歉地说数字是他最反应不
过来的东西,因为他看见阿拉伯数字时,心里念的总是英文。等到证实无误时,他便郑
而重之地把笔记本放进旅行箱里锁好,仿佛那是巨额现金支票。完了又问春莲在哪个城
市,说他寒假时一定来找她。

春莲下车时,他帮她提着行李,送到了车下,站在月台上依依不舍地跟春莲说话,直到
火车快开了,春莲催他上车,他才紧紧地握住春莲的手,深情地说:

“春莲,你多保重!你的父亲一定会很快变好的,我肯定!如果有任何事我可以帮忙,
请你给我打电话。啊,糟了!我忘记给你留我的电话号码了!哦,没关系,我可以打电
话告诉你。不管怎么样,请你放心,你的父亲会变好的,我一定为他祈祷!”

他说得那么诚挚,那么坚定,仿佛他的祈祷有着神奇的魔力。春莲深深地感动了,眼圈
不由得又红了,什么也说不上来,只能紧紧地回握着他的手。直到汽笛长鸣一声,两人
才如梦初醒。林肯思放开她的手,几步跳上了车,站在车门那儿跟她一边挥手一边大叫
保重,最后还给她飞了一个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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