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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子的天空(29)


芦笛


春莲一回到县城就直奔县医院。多年没来,县医院的样子已经完全变了。门诊部和住院
部都变成了五层楼,甚至还有了电梯,只是肮脏如故。刷了半截绿漆的白墙上涂着斑斑
点点的口水鼻涕。厕所发出恶臭。

她找了一阵才在内科找到她爹住的病房。娘没在,只有患小儿麻痹后遗症的弟弟坐在病
床前,双拐放在床下。爹双目紧闭,面色乌黑浮肿,鼻子里插着氧气管,用胶布贴在脸
上。大概胶布贴的次数太多,脸上破了个口子,往外渗着黄水。

弟弟见到她就惊喜地叫了声姐,跟着就弯腰下去拿双拐,想站起来。春莲赶快走过去按
住他,然后便弯腰叫爹。爹含糊不清地答应了一声,仍然没睁开眼睛。春莲鼻子一酸,
眼泪就涌了出来。

她随即又镇定下来,问弟弟爹害的是什么病。弟弟说,一个月前爹还好好的一点没事,
在他家开的杂货店里卖东西。后来有点咳嗽,弄了点草药自己吃了,也没有多大效果。
一天他突然就在店里昏倒了,送到医院来,大夫就让住院了。住院半个月了,什么好药
都用过来,但病却越来越重,后来就成天昏迷不醒,大前天大夫下了病危通知,娘才赶
紧让他拍电报让姐回来。

春莲皱着眉头问弟弟,到底查出来是什么病没有?弟弟惶惑地说不知道,他没想起来问
大夫,大夫也没告诉他们。姐也知道,那些大夫凶着呢,见了农村人就跟骂犯人似的,
谁敢去惹那些太岁?

春莲眉头皱得更紧了。她虽然不懂医,但当初治弟弟的小儿麻痹时她就弄明白了一个道
理:看西医,最重要的是要查清害的是什么病,才能对症下药。可惜她家人不明白这
点,又害怕那些狗仗人势的城里人,那些狗大夫爱怎么欺压糊弄他们都成。

她问弟弟他和娘住在哪里。弟弟说,平常就在医院里呆着,实在累得撑不住了就去二姨
家歇歇。不过二姨脸子有时不好看,所以他们尽量不在那儿呆。昨晚娘守了一夜,现在
在二姨家歇着。

春莲转身出了医院,叫了个三轮,让车夫送她到她二姨家,又把带来的旅行箱搬了进
去。二姨家没人,她娘在小耳房里睡觉。春莲没惊动她,关上门悄悄地换上名牌套装,
又迅速地化了妆,带上皮包,出门坐上车又回医院去。

她找到院长办公室,敲开了门。院长开门时只觉眼前一亮:来了个县城根本见不到的贵
妇人,接着一张印刷精美的名片就递了过来。他定睛一看,来人是深圳彩虹文化艺术集
团副董事长兼总经理,立刻肃然起敬,赶快满脸堆笑把贵客迎了进去。

春莲仪态万方地在沙发上坐了下来。寒喧了几句后,她便单刀直入地说明来意,说她父
亲现在内科住院,她想知道害的究竟是什么病,跟着就把个红包放在茶几上。

院长看都没看那红包,客气地说他不管病人,这事得问主管大夫。他问过床号,立刻就
拨电话,请主管大夫带着某床的病历上他办公室来一下。

主管大夫敲门时,院长这才看了那红包一眼,只见春莲已把皮包放在上面盖住了,他这
才去开门。他把主管大夫送来的病历接过去翻了一阵,又和他低声讨论了半天,才告诉
春莲,她父亲可能害了肺癌。

春莲问,这病确诊了没有?有什么诊断依据?作过CT、病理检查没有?院长尴尬地笑
笑,支吾了几句。春莲立刻看出对方是糊弄她,单刀直入地说:

“院长,我也知道这里条件有限,有许多检查没法作,大夫们已经是尽到最大努力了,
作为病人家属,我非常感谢。不过,我想我们的心情您是能理解的。我只想知道一件事
:我父亲这病,医院到底有没有条件给个明确诊断?”

院长看看主管大夫,又从头到尾地翻了一遍病历,再看看主管大夫,等着对方开口。过
了半天,主管大夫还是不说话,院长只得说:

“你父亲的情况比较复杂,虽然我们初步诊断是肺癌,但还需要进一步明确诊断。你刚
才也说了,医院已经尽了最大努力。病人家属的心情我们是理解的,不过还是要相信大
夫嘛!光着急是没有什么用的。尽量配合医院治疗,争取病人早日康复才是重要的嘛
!”

春莲笑笑,连声说是,院长说得很对,她不再打扰了。跟着就站起来告辞。等她出了
门,院长才想起那红包来,担心让主管大夫看见了,一看那茶几上却空空如也,气得在
心里骂南方来的人都不是好东西。

春莲出来就给省城救护站打电话,请他们派救护车来接病人,送到到省医学院第一附属
医院去,然后回到病房,告诉弟弟这儿不是治病的地方,她准备把爹转到省里去。三个
人都到省城去开销太大,他不如陪娘回家去,爹有她一个人照应就行了。弟弟答应了,
却又担心姐姐一个人累不过来。春莲笑笑说没事,城里那套她熟,实在忙不过来她可以
请个保姆帮着干。他还是家去照料商店吧,那样家里也有个收入。这样算下来,就是花
钱请工也比全家人跑到省城去便宜得多。

弟弟再无异议,春莲便让他回二姨家去,把娘叫醒了来医院收拾东西,顺便把她留在二
姨家的行李带过来。她这就去办出院手续,一会儿救护车来了他们一起送爹上车。要是
万一去了省城也治不好,他和娘这就算给爹送行了。弟弟答应着,拄着双拐艰难地走
了。望着他的背影,春莲只觉一阵心酸,弟弟只小她三岁,在农村该是成家的时候了。
可他成了这个样子,又有哪家的姑娘愿嫁?

救护车到省一附院时已是半夜。一个睡意盎然的进修大夫马马虎虎地检查了病人后,便
把病人收进了急诊室。春莲坐在椅子上,半睡半醒地熬了一夜,鼻子里老是闻到厕所里
传来的恶臭。省一附院虽然是全省最好的医院,大楼盖得非常漂亮,但比县医院还要
脏。春莲禁不住想:为什么除了酒店和商店,所有的大楼都是外表非常堂皇,里面却脏
得要命呢?为什么医院就不能象酒店那样弄得干干净净的?医院抢钱抢得可是比酒店还
凶啊,那些狗大夫比酒店经理阔多了。

春莲她爹在急诊室住了两天,病情越来越重。大夫就早上进来转一圈,连病人的被子都
不掀开看一眼就走了。春莲心里非常着急,便去挂了个呼吸科专家门诊的号。等轮到她
的时候,她就告诉大夫,病人其实不是她,是她爹,现在躺在急诊科里,住进来两天就
没人给他好好检查过,想请大夫去看看。

那大夫很觉意外,说他不管急诊室的事。春莲说她明白,不过她爹快不行了。大夫医术
高明,只有请他去看看了,就算是出诊吧。接着就把个红包放在桌上,说那就算出诊
费。

那大夫上下打量了春莲一番,笑笑说他自从坐专家门诊以来还从没遇到过这种事,春莲
怎么会想出这种主意来?春莲撒谎说这是深圳刚兴出来的规矩,大概还没推广到北方
来。那大夫挺有兴趣地问春莲是不是深圳来的,那儿的生活水平听说挺高的,大夫们收
入怎么样?春莲随口应付了几句,接着就把名片递了过去,说那上面有她办公室和家里
的电话。如果大夫以后来深圳玩,不管什么时候只需来个电话,她就派车去接,住在城
里最好的五星酒店里,由她实行三包,包吃包住包导游,特殊服务也可以由她报销。

大夫笑眯了眼,大大方方地把红包拿起来,潇洒地塞进衣袋,和春莲出了诊断室,由她
领到了她爹的病床前。他仔细检查了病人一番,又问了病情,问得非常详细,连祖宗三
代都查了过来。有的问题连春莲都答不上来。他最后说这病不是呼吸系统的疾病,很可
能是肾脏出了问题。他带着春莲找到急诊室主任,跟那主任说春莲是他的熟人,她父亲
住在急诊室里,他刚才去看过,估计是肾功衰,建议对方验一下尿和血,证实后转到泌
尿内科去。

这诊断不久就证实了。第二天春莲她爹就给转进了泌尿内科作透析治疗,病情很快就好
转了许多,春莲正感宽慰,那呼吸科的马主任却又给她当头泼了一瓢冷水。

马主任就是春莲在专家门诊求上的那个大夫。春莲她爹收住住院部后,他没事就来找春
莲瞎聊。他总是笑嘻嘻的,没人时就动手动脚,在春莲胸口或屁股上摸上一把。春莲也
让他沾点便宜,总想着人在矮檐下,她爹的命就篡(手篡)在这些白衣畜生手上,人家要
吃点豆腐又有什么办法?

那天他又来找春莲,说是要请她看电影。春莲一听就知道那电影是什么内容,便婉辞
了,说她得照料父亲,走不开。马主任动员了半天,春莲还是不松口。马主任便有些恼
了,悻悻地说:

“你倒真是个孝女啊!这年头还有这种孝女,真难得!可惜…”

春莲心里一凛,连忙追问他那是什么意思。马主任笑嘻嘻的就是不开口。春莲追问半天
他才说:“那电影还看不看?”

春莲无奈只得陪着马主任去看电影,坐在“鸳鸯席”里,让马主任从头到脚摸了个遍。
电影散场后,春莲又逼着马主任问她爹的病到底怎么样了,还有治愈的希望没有?马主
任不说,还想去旅馆和她开房间,但春莲脸一板,说她电影也看过了,马主任原来答应
的事不能不办。要开房间可以,以后时间还长着呢,得看马主任能不能帮上忙。世上哪
有光占便宜不拔毛的好事?

马主任无奈只得说了实话,说她爹这病内科其实治不好。透析不但会引起许多并发症,
而且根本不解决问题,一旦停了病又要复发。要治就只有作肾移植。原来她爹血里有
毒,一般状况太差,不作手术先作透析是对的,但这样拖下去,身体只会越来越差,最
后来个血液感染人就不行了。要救她爹,现在是该作手术的时候了。内科不告诉她这
事,是想把病人留在自己的科里,能捞一票是一票。

春莲一听就急了,请马主任帮忙安排,让她爹赶快作手术。马主任苦笑笑,说要转科一
点不难,难是难在钱上。作个肾移植的价钱是三十万。这钱是怎么也得花的,因为不光
是医院拿,法院那摊直到行刑队都要分成。他实话跟她说,就是她同意和他去开房间,
这钱也还是得春莲出。不过,反正春莲是深圳大款,要掏这笔钱恐怕也不会太为难。

春莲一听就傻了眼。她本来倒有点积蓄,但作整形手术花得差不多了。现在手上只有个
三四万,住院这么些天已经花了大半。这么多钱上哪儿去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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