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子的天空（30）
芦笛
豁子心烦意乱。他心绪不宁已经很长时间了。他算定春莲走投无路之余只会乖乖投降，
没想到春莲竟然会那么倔，宁肯失业也不向他屈服。春莲去麦当劳上班的事，他不久就
知道了──他一直让手下的小喽罗秘密监视着她。不过他没再去逼春莲。人急造反，狗
急跳墙，在江湖上做事不能太绝。春莲竟是这么一个烈性女子，让他觉得又是意外又是
钦佩，真没想到一个娱乐圈的卖笑女还有这点骨气！这种人逼急了，什么事都做得出
来。实在不行，人家起码可以跑到别的城市去，凭她的姿色和聪明，照样可以打出一片
天地来。那时他才是鞭长莫及。
事情成了这样，为他始料未及。有时他禁不住后悔，觉得自己做得太过份了些。他再不
能去见春莲，便越来越想念她，想起当初他们在一起谈笑风生的情景来。这时他就恨不
得跑去见她认错，再把虎子被骗了的钱还给她。越到后来这念头便越强烈，常常得使出
全部意志才能勉强压下来。这僵局该怎么打破，他心里一点没数。以往他还从来没碰上
过这样的难题。烦恼过了，他又暗自佩服春莲是个好对手，忍不住要生出高手之间惺惺
相惜的感觉来。唯一让他欣慰的事是，春莲在麦当劳一本正经，作风很好，这让他觉得
把春莲逼出曼娜，不管怎么说还是一桩好事。
后来腿子报上来说，再没见到春莲去上班，也没见她回家，他到麦当劳去问过，人家说
不知道，春莲没请假，就这么突然不来了。虎子倒是还在，前两天去殡仪馆洗死人。这
活收入不错，听说洗一个尸体能得三四百块钱。但这小子干了两天就受不了了，眼下呆
在家里哪也没去。
豁子一听就急傻了眼，猜春莲一定是扔了虎子跑到外地去了。他又急又悔，晚上有空，
立刻就去找虎子打听消息。
虎子见了他有些吃惊：他们搬家时也没让豁子知道，豁子怎么会知道这个地方？不过后
来他想想豁子的能耐也就不奇怪了，连忙招呼豁子坐下。豁子在背后摆布他和春莲的
事，他一点不知道，春莲也懒得跟他说。有次他跟春莲说，还是应该和豁子保持来往，
人家还是个有用的关系嘛。春莲只是懒洋洋地白了他一眼，管他叫天字第一号傻逼。打
那以后他就再不敢提这事了。如今见到豁子自己找上门来，他心里还真是又惊又喜。
豁子没顾上坐下，就急不可待地问春莲呢，怎么没见她？虎子说她爹病了，她赶回去照
料，到现在也没来个信。他家现在也没电话，也没法跟她联系。不过这也难怪，她家来
的电报说她爹病危。估计春莲这会儿正忙着，也顾不上这些。
豁子这才长出了一口气，坐了下来。转念一想又犯了疑：这会不会是春莲扔下虎子跑外
地的金蝉蜕壳之计？他便问虎子见到那份电报没有。虎子说当然见到了，春莲第二天就
买票走了，也没顾上拿那电报，一直就扔在家里。说完就去桌子上一阵乱刨，好不容易
才把那电报找了出来，递给豁子看。
豁子翻来覆去地研究了一番，确定那玩意是真货。这才放下心来，第一次好好地打量了
虎子的家一番。那家和过去的根本就没法比，客厅就只有十三四平米的光景，小套间就
只能放个双人床。连个卫生间都没有。听虎子说上厕所得万里长征到街上的公厕去。他
是那厕所的老主顾，可那守厕所的杂种连个八折的优惠都不给，真他妈没良心。
豁子只觉得一阵心酸，又一次后悔自己做得过份了些。但他旋即又怒气腾腾：春莲这小
婊子宁肯受这份穷罪，也不肯扔了这活树疙瘩窝囊废来跟他享福！他勉强压下怒气，问
虎子现在找到什么工作没有，股票现下是炒不成了，他靠什么生活？
虎子脸红了，支吾了半天说不上话来。春莲走前，他整个是让她养着，房租什么的都是
春莲开支。但春莲走时带走了她自己所有的钱，他立刻就失去了生活来源。这些天来他
到处找工作，但哪儿都不要人。偶尔看到招工启事，面试却每次都砸了。唯一能找到工
作的地方就是那家殡仪馆，但洗了两天死尸他就再也坚持不下去了。夜里做恶梦不说，
到后来他一见死尸就忍不住大吐，连肠子都险些吐了出来。弄上几次，老板就炒了他的
鱿鱼，说他害得别人也反胃，严重影响了工作。
这些事虎子当然不好意思说，只是跟豁子讲他眼下还在找，只是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豁
子讽刺地笑笑，说他明白，大艺术家嘛，哪能轻易委屈自己？不过嘛，他们是老乡，当
初一块儿出来打天下的。有什么难处，只管跟他言语一声。虎子便求他帮找个工作，豁
子说他一定帮留意，眼下倒没什么机会。他管的是旅游局，局里的文员都是定额的，而
且都有文凭。旅行社的工作也要受过专业训练，不适合虎子这种自由职业者。虎子想想
也是这么回事，便忍不住叹了口气。让豁子又是鄙视又是怜悯。他没再坐下去，就起来
告辞了，走前扔下了三百元给虎子。虎子千恩万谢的，越发让豁子从心底鄙视出来。
以后豁子又去找了虎子几次，打听春莲有没消息，虎子每次都告诉他还没音信。豁子每
次去，看见虎子的凄凉光景，心里的感觉都复杂到说不出来：又是鄙视，又是内疚，又
是怜悯，更是怒火腾腾。虎子混得越惨，就越反衬出他对春莲的失败──她宁愿跟这么
一个窝囊废也看不上他！于是豁子就禁不住要用刻薄话挤兑虎子，还逼他给自己画像，
故意出他的洋相。等到虎子千辛万苦画出来了，他却两把揉了，说小孩尿湿的炕席看上
去都要比这更像他些。挖苦完了又给虎子扔下点钱。看着虎子接下那钱，他心里就感到
一阵复仇的快意，觉得春莲的情人不过是靠他周济的一个乞丐。过后他却又想起春莲骂
他的话来，觉得自己这么对待虎子，倒真像枪毙了人还去糟蹋尸体。他竟然干出这种事
来，实在不是东西。
那天他在办公室里，手机响了。他有好几个手机，那个号码只有密友才知道。他一看号
码，竟是春莲打来的，当下又惊又喜，立刻接了电话。
“豁子……”春莲欲言又止。
豁子觉得蹊跷──这还是春莲第一次叫他名字而不是“大哥”，看来她是怎么也不会原
谅他了。不过她既然肯主动打电话来，就说明事情还没有完全绝望。
“你现在在哪儿？”豁子急切地问，“这么多天没见你，挺惦记的。我听虎子说你爹病
了。现在怎么样了？老人家好些没有？你现在在哪儿？回来了没有？是在机场还是在车
站？我派车去接你，好吗？”
“我现在还在老家省城，谢谢你别麻烦了。我爹病还没好，看来还得呆些日子……”她
说到这儿就停住了，半天没出声，豁子说什么她也不答应。
“喂喂，”豁子急得喊，“是不是线断了？春莲！春莲！”
春莲答应了一声，说线没断，豁子赶快说请春莲代他问候大伯，又问春莲有什么需要他
帮忙的没有。他们是兄妹，她爹也就是他爹，自己人用不着客气。
春莲半天没开口，让豁子怀疑线是否又断了，喂喂喂地叫了好几声。直到春莲开口说线
没断，让豁子别担心，她只是心里犯难，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才是。
“小妹！”豁子动情地说，“这就是你的不是了。不管什么事，只要是大哥我帮得上
忙，只管开口就是。是不是经济上有点紧张？没事，要多少你开口就是，大哥马上给你
寄去！你来求我，我高兴还高兴不过来呢！我最怕的就是你扔下我不理不睬的。唉，这
些天来，你都不知道我是咋样过来的！”
他说的倒是真话，春莲也听得出来。但她还是迟迟不开口，过了半天才又迟迟疑疑地说
：
“豁子……”
“嗨！你还是叫我大哥吧……”
“豁子，”春莲打断了他，“这哥啊妹啊就免了算了。你说的，真人面前不用说假话。
摆明了不是这么回事，何必来这套假模假式？我只是想问你一声，上次你开的价还算数
吗？”
“你是说……”豁子知道她指的是什么事，不知怎的脸却红了，这在他还是从来没有过
的事，连他自己都觉得奇怪。
“我说的是什么你明白。明说吧，现在我需要三十万，给我爹做手术。如果我跟了你，
你能给我这个数吗？”
“三十万？什么手术要这么高的价？”
“换肾。”
豁子不言语了。他知道换肾就是这个价。他明白了春莲的困境，心里顿时打翻了五味
罐，最初的惊喜飞到了九霄云外。如果春莲不是走投无路，绝对不会再理他。到了山穷
水尽才不得不卖身，他就是买下她来又有什么意思？而且，这跟挤兑虎子完全不同。他
原来算计虎子，本来也没想把他的钱弄过来，那只不过是逼春莲就范的手段而已。她一
投降，他立马就把钱还给虎子。说起来，他这么办其实是为了救春莲出火坑，那小子迟
早要把钱塞到狗洞里去，到时春莲再扔他就太晚了。
可现在情况却完全不同了。春莲恨上了他，恨得还不是一般的厉害，现在来求他完全是
猫吃酸菜──一百二十个没奈何。让他掏钱倒不难，可他这么做成了什么人了？他妈的
跟抢喜儿的黄世仁似的！春莲那边倒成了卖身救父的孝女！
豁子迟迟不开口，春莲也不作声，让他自己去盘算。两人沉默了许久，春莲实在等不得
了，便喂了一声。
“小妹！”豁子打定了主意，激情从丹田中汹涌而出，“我知道，你对我有些误会。大
哥这辈子想要你原谅，大概是没指望了。不过我还是要叫你小妹！不管你怎么看我，我
都要像疼自己的亲妹子一样疼你！你爹就是我爹，你的难处就是我的难处！我马上就给
你电汇四十万过去，寄到邮局待领，你凭身份证去取就行了。我跟你说清楚：这钱是我
孝敬大伯他老人家的，不是买你的身的！大哥虽然在你眼里不是人，可也还不至于是这
种趁火打劫、猪狗不如的畜生！”
说完他立刻就掐了线，只觉得豪气阵阵涌上心来。接着他就给银行的关系户打了个电
话，请对方立刻从他的帐户里调出四十万来，电汇到某市邮局去。这事越快越好，最好
今天就办成。那边一迭连声地答应下来。他这才放下电话，长出了一口气，觉得这辈子
做的事就数今天这桩最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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