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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子的天空(35)


芦笛


豁子挟着薄醉,冒着牛毛细雨走回家去,心里乱糟糟的。他远远看见自家的窗户一片漆
黑,心里有些奇怪。春莲平常睡得很晚,总是光着脚丫坐在客厅的地毯上,守在电视前
看那些港台进来的光盘,身旁放上一瓶苏格兰威士忌,也不倒出来加上冰块,就这么不
时抬起来,嘴对嘴呷上一口,听见他进家就转过头来,招呼一声:“回来了?”然后马
上又回过头去全神贯注地看电视。等到他洗过澡,回到卧室里,春莲早就脱好衣服在那
儿等着了。

卧室里也有电视VCD,她就躺在那儿接着看。就连和他作爱时她也总是扭着头看电视,
完事了就跑到浴室冲个淋浴,又回到客厅的电视机前,关了声音戴上耳机接着看。一直
要到三四点钟才悄没声儿地摸进卧室来钻进被子去。

等到第二天他起来上班,她还在梦乡。她的睡相很美,身躯蜷曲成睡猫似的,秀发乌云
般撒在枕头上,面容平静安祥,有时在梦中甜甜地微笑,有时又皱起秀眉,透出那种让
人心软的忧郁。豁子起来后总是要悄悄地看她一阵才离开,头晚上积下来的气不知不觉
就消散了,觉得不管她怎么漠视自己,每天早上有这么一会儿也就可以收支相抵,不赔
不赚了。

豁子知道春莲的漠然有原因。她心里有人,而且不是虎子。那晚他回去,春莲照例坐那
儿看电视,他进去的时候正见她仰起脖子来喝酒,多日积下来的气就发作了,上去一把
就把那酒瓶夺过来。

春莲抬起头来,抱歉地笑笑:“对不起,我没听见你回来。今天怎么样?挺累的是吧?
快去洗澡,早点休息吧。”说完又转过头去看电视去了。

豁子忍了又忍,才没把手中的酒瓶砸到春莲的头上去。他把沙发拖了过来,对着她坐
下,冷冷地问:

“你就这么过下去?”

春莲还在聚精会神地看电视,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豁子气坏了,跳起来一把把她揪了
起来:“我在跟你说话!你就这么不理不睬的?”

春莲又抱歉地笑笑:“啊,对不起,我走神了。看电视呢,你知道。你说什么?我刚才
没留神。”

豁子满腔的怒火发作不出来,只能晃了晃手中的瓶子,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

“怎么啦?”春莲略感惊异,“你是说,我不能没事喝上一口解解闷?这又要不了几个
钱,是吧?我又从来没喝醉过。你是不是不喜欢我嘴里有酒气?这么着吧,下次我估摸
着你要回来就不再喝了,上床前漱漱口,再嚼上两片口香糖。你看这样行吧?”

豁子气得说不出话来,脸都憋紫了,手上一不留神使上了劲,春莲疼得叫出了声。他一
愣神,才意识到她的手(扌篡)在他手里,吓得赶快放开。春莲疼得龇嘴咧牙,把手甩
了又甩。豁子又是心疼又是歉疚,满腔怒气又消散了,傻站着什么都说不出来。

春莲疼过了,才跟他说:“这又不是什么大事,你又何必发这么大的火?我天天呆在家
里,忙惯了的人,一下闲下来闷得慌,没事喝上一口解解闷,又没碍了什么事,至于这
么扯闪打雷的吗?你不让我喝,我不喝就是了。这又有什么了不起的?”

豁子一听气又来了:“你倒是百依百顺的,啊?你可真他妈讲职业道德!”

“当然啦,”春莲奇怪地问,“难道你要我跟你天天寻气找恼地吵架不成?你刚才不是
让我别喝酒吗?我答应了你,你又不乐意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有什么毛病,你就
直说得了,我一定改了就是。用不着绕山绕水让我打哑谜。”

豁子什么都说不出来,赌气一扭身就走到酒柜那儿去,把里面的酒瓶子统统抱了出来全
扔在地毯上:“喝!我陪你喝!咱们今天一醉方休!醉死拉倒!”

他也坐在地毯上,用开瓶器把一瓶拿破仑的木塞拔了,嘴对嘴,一仰脖咕嘟嘟就是一大
口。他见春莲还站在那儿惊疑不定地看着他,便大喝一声:“坐下来!陪我喝!你的职
业道德上哪儿去了?老板让你陪着喝酒,你能不陪吗?”

春莲只得坐了下来。豁子爬过去,把那瓶威士忌捡起来塞在她手里,用自己手上的白兰
地跟她碰了一下瓶子:“来,喝!祝你事事如意,处处讨老板喜欢,年年加薪有红包
!”说完仰脖又是一大口,转眼看见春莲呆呆地看着他,便大喝一声:“喝!你怎么不
喝?你的职业道德哪儿去了?”

“豁子,”春莲觉出了什么,有点担心地说,“你心里有什么不痛快就说出来吧,别憋
在心里……”

“哼哼,你倒是挺知道关心人的!我心里痛快不痛快跟你有什么关系?合同里又没这
条,你犯得上管这些闲事吗?你这职业道德也讲究得太过份了吧?少废话!我让你喝,
你就乖乖地给我喝!”

春莲也有点恼了,再不说什么,扬手仰脖,也一大口灌下去。两人对坐在地毯上,默不
作声地喝闷酒。春莲原来就喝了些,喝了一会就有了三分醉,开始眉开眼笑。豁子气也
渐渐消了。等到各自喝完一瓶,两人都嘻嘻哈哈的,又各自开了一瓶,不停地碰瓶祝
酒,接着就开始划拳。划了一阵,春莲乜斜着醉眼,鬼鬼祟祟地把头凑过来,把嘴凑在
豁子耳边低声说:

“豁…豁子,咱…咱俩划的、划的这拳没…没意思。我…我教你个新的,呃,这…这是
我小时候、小时候在村上…听大人划拳,呃,听来的,到后来、到后来才懂什么意思,
嘻嘻…你听着,一张床哪,呃,二、二人睡哪,三更半夜,呃,哪,四脚…四脚并拢
哪,捂出汗来哪,露出头来、头来哪,骑在身上哪,拔、拔不出来哪,久,呃,久在里
面哪,十分好过…十分好过、哪、哪…嘻嘻…呃,你、你说有意思没?嘻嘻……”

她歪在豁子身上格格笑个不停。豁子也笑了,两人就开始口齿不清地行那脏酒令,一边
嘻嘻哈哈地互相灌酒,直到春莲笑着笑着栽在豁子身上睡了过去。豁子奋起被酒精烧剩
的残力,才把她拖回卧室,脱了衣服放到床上,自己也脱了睡下了。

半夜豁子正睡得迷迷糊糊,春莲却一翻身抱住了他,疯一样地亲他,把他弄醒了。两人
半睡半醒地开始做爱。那是豁子一生最难忘的一次体验,怀里的女人简直就不是个人,
而是熊熊烈火,滔滔山洪。豁子伏在她身上,只觉得像风暴中的一叶小舟,让怒海惊涛
抛上去又跌下来,头晕目眩,连骨髓都融成春潮一片……

末了,春莲狠命地在他脸上亲了一口,喃喃地说:“嗷,大领,爱拉无肉瘦马骑,你都
不知道我有多想你……”说完满足地叹了口气,抱着他就又沉沉睡熟了。

豁子余醉未解,又让刚才的风暴弄得精疲力竭,春莲的醉话当时就根本没往心里去。第
二天他去上班也没想那事。到了晚上回家,春莲又坐在那儿看电视,显得十分憔悴,不
过没有再喝酒,见他回来照例扭头问了声:“回来了?”把头又扭回去,旋即又转过来
补充了几句:“嗷,对了。今天我可没喝酒。本来我不喝也成,你既然不同意,我就再
不喝了。”说完又扭过头去看她的电视去了。

豁子心里还荡漾着昨夜的温馨回忆,赶快去洗了澡。回到卧室里,春莲已经脱光了在那
儿等他了。他迫不及待地扑了上去,但春莲又跟个尸体似的,一边顺从地让他摆布,一
边把头扭来扭去的,避开豁子的遮挡看电视。豁子心里说不出的别扭,半道上停了下
来。

“春莲,你这是怎么啦?就不能像昨晚那样?”

“昨晚怎么啦?”春莲心不在焉地问,还在看着那该死的电视,“昨晚我喝得太多,今
天头疼了一整天,什么都记不得了。我没干什么蠢事吧?吐了没有?我起来后看了一
下,倒不像吐过的样子。以后可不敢再这么喝了,伤人。今天跟大病一场似的。”

豁子长叹一声,兴致索然,爬了下来。春莲问:“完了?今天倒挺快的。”说完就爬起
来洗澡去了。

她洗完澡开门,豁子却堵在门前,沉着个脸,恶狠狠地问:

“你心里到底有谁?昨晚你把我当成了谁?”

春莲一惊:“你说什么?”

“我说什么你心里明白!”豁子一步跨进浴室来,“打你进了这道门,就没开过一天
心,天天跟个死人似的死样怪气!我他妈的可是受够了!你今天非跟我说清楚不行,你
他妈到底心里头放不下谁?你昨晚说的那骑瘦马什么的到底是谁?我知道不是虎子,肯
定是个臭知识分子,那话听起来像外国话!你有没背着我跟谁来往?说!”

春莲冷笑一声:“我早跟你说过,我不是让人家养着,背后又去偷偷养小白脸的主。这
种事我还做不出来!你不相信去调查好了,难道你还没本事查个水落石出?我开心不开
心关你什么事?就算我不开心,难道这又是我的错?我就算是心里想着谁又怎么的?这
种事我能强迫自己吗?他妈的又不是戒烟戒毒!我过去干哪行你又不是不清楚,还要来
问我跟谁好过不是笑话吗?告诉你又怎么样?莫非你能把半城人统统干了?”

豁子让她呛得一句话都说不上来,想想她说的全在理上,顿时就泄了气。当初接这小婊
子进家,就得考虑到她那风尘出身的后果。到了这个份上又来追究人家的过去,太不是
汉子干的事。

他扭头出了浴室,进了客厅就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抓起茶几上的烟听子来抖出一枝,点
燃了深吸一口,倒在沙发上把烟朝着天花板喷出去,默默地看着天花板发呆。有了昨晚
的经验,他知道春莲其实是个金矿,只是顽固地不让他开采。让一个女人这么小看,实
在是让他万念俱灰。

春莲悄悄地跟着他出到客厅,在对面的沙发上坐下了。过了半天,她才幽幽地说:

“豁子,你这么生气也有道理。你猜的也没错,我心里是想着过去的相好。你说的,真
人面前用不着说假话。咱们什么都摊开谈痛快些。不过这人是谁你也就不用问了。他根
本也就不在这城里,而且我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他了,只能跟着你,所以你放心好了,用
不着吃那不相干的醋……”

“你他妈的这叫什么话?你是我的人,心里却想着别人,你他妈的让我怎么不吃醋?
‘吃不相干的醋’!亏你想得出来!”

春莲淡淡一笑:“我是你的人,你是我的人吗?你不许我心里头有别人,你心里就只有
我吗?你倒是问问自己,要吃醋,有那个资格吗?”

“我心里头就只有你!”豁子把半截烟往烟灰碟里一扔,霍地站了起来,“人心都是肉
长的。我对你这么好,你就没看见?哪怕你拿出我对你的十分之一来对我,我也就心满
意足了!”

春莲脸上纹丝不动:“没错,你对我是很好。光从钱上说,我是该心满意足了。可我有
个朋友说过,钱不是一切。以前我怎么也不明白这句话,现在算是懂了。‘我心里只有
你’,哼,这种话还是少说……”

“到这会儿你还不相信?”豁子下意识地往前走了几步,逼到春莲跟前去。

“这话就别说了吧,豁子!没什么意思。真要这样,咱们这么不明不白的算什么?挑明
了说,你喜欢我,跟喜欢你的‘宝马’也差不多!哼,比那还不如。至少,你不会嫌那
车做过婊子,开出去在大庭广众面前丢了你的脸!”

豁子无言以对,他觉得春莲冤枉了他,可那话好像又是实话,他想驳也驳不了。春莲停
了一会,看他嘴张了几张还是答不上话来,便接着说道:

“这些话我本来也不想说,其实一开头也就说过了,咱们不过是个买卖关系。你问问自
己,你心底是不是就是这么想的?你要买的全到手了,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你说的不
错,人心都是肉长的,不是钱做的,用钱换不来。你要人家喜欢你,最起码的一条得拿
人家当人看。跟你说实话吧,原先我也不明白这个道理,是那个骑瘦马的朋友教会我
的。要是没骑过那瘦马也倒罢了,这会儿我肯定会心满意足什么也不想。可惜那玩意骑
过以后就轻易忘不了。这道理再说你也不会懂,就像我过去不会明白似的。有的道理,
你自己不经过那事,绝对不会明白。所以我说,你就别自寻烦恼了,以后只管我的服务
态度好不好就行了。把那层窗户纸捅破了,补不能补,换不能换,不是跟自己过不去吗
?”

说完这话,她就站起来进卧室去了。豁子对着把空椅子站了老半天,才一转身颓然坐了
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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