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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子的天空
芦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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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子的天空（完）
芦笛
迎着西沉的春阳，虎子蹒跚地走出了市公安局大门。
他被当作127 涉外凶杀案的重大嫌疑人给拘留了一个多月。之所以吃冤枉官司，是因为
该案是个著名的神秘疑案。尽管部里非常重视这个案子，特地派来了全国第一流的刑侦
专家，和省里的专家们一道参与专案组工作。但案情迷雾重重，难度远远地超出了国产
刑侦人员那贫乏的想像力。
当广州公安赶到作案现场时，豁子早已横尸街头。他头部着地，整个头颅破碎得无法修
复，残部嵌入胸腔，简直成了具无头尸。他身上没有证件，指纹又在前科档案中找不
到。于是此人便成了个未知数。
现场留下的线索更使刑侦人员们如堕五里雾中。他们连作案动机都找不出来。从外表上
看，这案子很像情杀案：凶手因为失恋，闯入肯尼思·J· 伍德和他女朋友的房间后，
将两人杀死，最后跳楼身亡。在现场发现一件西服上装，其尺寸和跳楼者身材相符。那
衣服口袋中发现了磁卡钥匙，说明跳楼者很可能是未经住客同意强行进入房间的。这一
线索支持跳楼者是情杀凶手的假设。
但奇怪的是房间里的男尸在死后被搬动过，从死亡现场被拖去与女尸并列。女尸面露微
笑，一手抱住男尸。这个奇怪的事实彻底否定了情杀假设──一个因嫉妒而杀死情敌的
凶手是决不会干出这种事来的，被害的女人也绝对不会对着凶手微笑。但如果这不是跳
楼者而是第四者干的，那人又是谁呢？
还有一个奇怪的事实：疑凶跳楼那侧的别的房间窗台上，发现了几张美元钞票。楼下找
到了一个提包，里面也有两张美元钞票和一根断了的捆钞票用的纸带。可以推测，那个
提包原来大概装满了美元，在凶手跳楼时跌散，大部份被过路人捡走。由此可见，该案
不会是单纯的情杀案，还有金钱动机在内。
但哪怕在这个线索上，刑侦人员也立刻触了礁。如果跳楼者随身带着提包，那提包必然
是拉上了拉锁的，着地时可能摔破，里面的美元可能成叠地掉出来，但不会零星地飘到
大楼的窗台上去挂住。但回收到的提包却是完好的，而且拉锁大开。那情形倒好像是跳
楼者预先打开提包，把里面的钱抖了出来。天下有谁会做这种不可理喻的怪事？莫非那
人是疯子？
唯一的途径便是去追查女性死者的来龙去脉。刑侦队从旅馆里查到伍德先生和他的女朋
友是从深圳来的，于是兵分两路，一路留在旅馆审查所有的服务人员，想以那磁卡作为
突破口查明凶手在旅馆的内线。一路赶往深圳去追查女性死者的来历。
留在旅馆的人员一无所得。有可能接触到钥匙的人员全都给隔离起来审查，但所有的人
都坚称对此案一无所知。审查对象的社会背景都是清白的，无任何人有前科，有的人虽
然在深圳有亲戚朋友，但那些人都没有什么刑事记录。
去深圳的人员追到伍德住过的旅馆去。那儿的工作人员立刻就认出了照片上的两个人，
但说伍德来的时候只是一个人，走时才和那个女的在一起，非常亲热的样子。由此可见
那女的很可能是本地人。
接下来线索又断了，因为春莲没有本地户口，其实是黑人，当地公安没有她的记录。但
事有凑巧，当深圳公安局刑侦队在传阅春莲的照片时，一个来局子里找朋友玩的闲人好
奇地凑过去看了一眼，说那人他见过，是某地麦当劳的冷面西施。
刑侦人员立刻赶到那家麦当劳去，但那儿的经理告诉他们，春莲只是在他们那儿打过不
到一月的工就不辞而别，上哪儿去、家住何处、有些什么亲友都不知道。
如果不是豁子家被盗，这个案子可能就此搁浅，卡到这本书写出来时都还没破了（除非
他们重金礼请本书作者前去破案）。豁子回家时，扭断了防盗门钥匙，又把内门踢坏
了。他走后一夥外来的盗窃团夥乘虚而入，将他家洗劫一空。同楼居民报了案，当地派
出所派了个警察去察看现场。他进屋第一眼就看见墙上挂着的照片，上面那个漂亮女人
正是市局发下照片来内部传阅的127 凶杀案受害人。
刑侦人员立刻赶到豁子家，详细勘查了现场。现场非常杂乱，门、桌子上留下了好几个
人的指纹。地毯上有许多血迹，窗玻璃被砸碎了，碎玻璃上也有血迹。化验结果表明都
是来自一个人，其DNA 和那跳楼的无头男尸相同。至此，刑侦人员没花多大的力便查明
跳楼者是屋主，死前是本市旅游局副局长。很明显，春莲是和他秘密同居的女朋友。
豁子本来在市局内有好几个关系，而且他大名鼎鼎，可以说是全局皆知。但此时他成了
涉外凶杀案的嫌凶，公安部限期破案，有谁还敢记得他？查到了这个地步，参与破案的
深圳公安人员便开始出工不出力。反正人没死在本市，天塌了有广州公安顶着。
至此，部里和省里来的专家们又开始考虑情杀可能，怀疑豁子因嫉妒杀死了私奔的春莲
和她的男友。但原来那些难题依然存在。而且，查明了死者身份后又多出许多新的难题
来。从现场判断，豁子曾经在屋里和别人剧烈搏斗过，在搏斗中不慎击中玻璃而受伤。
不但血液化验支持这一假设，而且跳楼男尸左手上的伤痕与碎玻璃划伤相吻合。
刑侦人员又给打进了闷葫芦：如果说豁子是凶手，他就应该是主动施暴者，怎么又成了
抗暴者，在家里和很可能不止一个暴徒搏斗呢？袭击他并抢劫他家的是什么人？和凶杀
案又什么关系？最大的难题是：豁子家被成功抢劫这一事实，说明他最后被暴徒制服
了。既然丧失了自由，怎么还可能主动跑到广州去杀人？
豁子自伤的可能基本可以排除。如果他是预谋杀人，事先自伤，制造假象欺骗破案人
员，那么他就不会在得手后自杀。如果他没有预谋，是一时冲动杀人，就不会在事先深
谋远虑地作出假象。他家被抢劫也不大可能是伪装的：12月6 日豁子还在旅游局正常上
班，12月7 日晚他就在广州丧命。这么短的时间内，他不可能转移许多物品，造成家里
被劫的假象，同时还要赶去广州杀人。
刑侦人员智穷力竭，山穷水尽，案子再次搁浅。只得又转回来查春莲和伍德的关系，一
查疑问更多。伍德过去来过中国，曾在北京学了三年多的中文，但此前从未来过深圳，
死前只在深圳住了一晚，第二天就和春莲到广州去了。但春莲不过是豁子养着的女朋
友，是否去过北京大可怀疑。两人天南地北，相识的可能性极小。但深圳旅馆和广州旅
馆的工作人员都反映，他俩关系非常亲密。这是怎么回事？
这时一个刑侦人员想起了闲人认出“冷面西施”的先例，便建议上电视台展示春莲的照
片，请知情人提供线索。照片播出当晚就有好几个人打电话来报告，春莲曾是曼娜歌舞
厅的小姐。
查到这里，破案工作便突飞猛进。春莲的前男友虎子立刻就给查出来了。春莲过去的一
位女友还提供了一张她和春莲、虎子的合影。省局立刻把虎子的放大照片发到各地，将
这个行踪不明的人当作重大嫌疑人加以通辑。
将虎子定作嫌凶，其实也是死马当活马医，没有办法的办法。这案子是涉外凶杀案，非
比寻常，上头限期破案，压力极大。刑侦人员挠破头皮，勉强拼凑了一个假设：虎子原
来和春莲同居，后因财务困难被春莲抛弃。本人怀恨在心，又在流落街头后结识了一夥
歹徒，于是就到豁子家去报仇，破门而入，和豁子发生打斗。他制服豁子后逼问他春莲
上哪儿去了，得知春莲和她的朋友伍德到广州去玩，于是在抢劫豁子家并转移赃物后，
逼着豁子领路，到广州旅馆去，偷来进门钥匙，杀了春莲和伍德，又把豁子从楼上扔下
去。
专家们自己也清楚，这个理论其实是破绽百出，虽然可以解释豁子为何会搏斗受伤，并
在被暴徒制服后还能出现在伍德的房间里，但无法解释伍德与春莲抱着死在一起的难
题，也无法解释那零星美元之谜。但好歹这个假设给破案工作提供了个下手处，让上头
看起来不至于像原来那样一筹莫展。于是虎子就这样冤冤枉枉地进了局子。
如果不是那盗窃团夥给偶然抓住了，虎子那冤枉官司还不知道要吃多久。负责那个案子
的警官本来也没想到127 凶杀案上去，那发现完全是个偶然事件：他缴获了赃物后，看
中了里面的一个高级音响，因为他家里还没那玩意，便带回家去。玩的时候发现里面有
盘磁带，就随便放了听。就这样听到了春莲的留言。他知道这事关系重大，隐瞒不得，
于是便把那磁带交给了专案组。
至此，春莲为何和伍德从深圳跑到广州去，豁子为什么又出现在他们房间里，屋外的美
元是哪儿来的，都有了个轮廓。剩下来没法解答的疑问，还是那死尸相抱以及豁子搏斗
受伤之谜。
专案组连夜提审那夥窃贼，又让虎子和他们互相对质。文武两手都用过来后，刑侦人员
总算相信了虎子和那夥人没有联系。最主要的，还是没有任何线索证明虎子到过作案现
场：那儿找不到他的指纹。就算是他带着手套作案，既然要和受害人搏斗，起码会落下
一两根头发，但现场发现的毛发没有一根是他的。此外，没有一个旅馆人员记得见过
他。说他是凶杀案嫌疑人，实在是没有任何证据。
刑侦人员当然可以使用战无不胜、威力无穷的传统破案手段──毒刑逼供，诱导虎子做
出他们想要的坦白材料。但这案子是涉外凶杀案，开庭时有受害人家属和使领馆人员旁
听。如果虎子在庭上翻供，麻烦就大了。
于是虎子就给放出来了。能在如今这个终于接受了“无罪推定”原则的时代吃官司，连
虎子自己都不知道他有多幸运。这事摊在二十多年前，就一定是“只有错抓，没有错
放”。只要抓进去，就是明知冤枉也要胡乱给你加个罪名，关你几年十几年，以维持专
政机关“决不冤枉一个好人”的崇高威信。
放了虎子后，刑侦人员又把精力集中到那夥窃贼头上去，很让他们吃了些苦头，但最后
还是不得不相信那盗窃案其实和凶杀案无关。因为上面催得太紧，案子最后还是算作破
了，结论是情杀案：豁子因女友和伍德私奔，追到广州旅馆去和他们发生争吵打斗，行
凶杀人后，绝望中把伍德代春莲还给他的七万美元扔出窗户并跳楼自杀。根据这结论，
广东外办照会广州美国领事馆，对这一不幸事件深表遗憾，对伍德先生的家属表示深切
的同情和慰问。
闹得沸沸扬扬的127 涉外凶杀案至此终于落幕。办案人员立了个集体功。因为凶手已经
自杀，用不着再搞有外国人旁听的高水平审判，这结果可算是皆大欢喜。只是专家们心
里有点嘀咕：到最后他们也不能解释豁子为什么会在作案前就负了伤，他家的门又是谁
破坏的。而且，为什么豁子会在伍德先生死后移动他的尸体，好让春莲抱着他微笑着死
去？
虎子抬起头来看了看天空，太阳已经落了下去，西边的火烧云和刚刚点亮的霓虹灯交相
辉映，眩花了他那虚弱的眼睛。他觉得肚子空空的，饥火一阵阵烧上心来，禁不住回头
看了看远处的公安局大院，心里竟浮上了恋恋不舍的感觉──拘留室里虽然没有自由，
但它保障了人的基本生存权，算是初步达到了温饱的小康水平。这外头虽然有自由，但
自由对他来说又意味着什么呢？日食无三餐，夜眠少七尺，如此而已。
虎子又抬起头来看了看天空，那他一度以为是自己的天空。望着那五彩斑斓的晚霞，他
心头突然浮上了少有的玄奥的感触：天空虽然看上去很美，但其实是空的，那壮丽的色
彩后面什么都没有。
2002年1月5日凌晨两点芦子写毕于百无聊赖坐吃等死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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