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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血劫余生 孤草飘萍
     
    天早黑了下来,但却并不全黑,至少有一部分不是黑的,它泛着暗红,被那片熊熊
的火焰烧烤成惨愁的浓赤,火势猛烈,随风席卷奔腾,仿佛真能烧上天际。
    飞云山庄似在烈火中呻吟,筑在飞云山庄西向平台地上的翠云阁却似在烈火中呜咽;
火是从翠云阁的北隅往南烧,只是俄顷之间,大火已吞噬了这座完全以原木搭建而成的
山庄。
    当然侵袭翠云阁的不仅是这片火焰,随着火势的蔓延,还有比火更为可怕的一批人,
他们为数约近五百余众,每十名为一组,都穿着一式一色的黑色劲装,戴着只露双眼的
黑色面罩,手提同样的皮盾尖矛斧做武器,在火光炫映中冲扑追逐,盾舞斧挥,不留任
何活口,这五百余众,就像五百条出押的凶虎,不但骠悍狂野,业已残酷疯狂到近乎兽
性的地步了。
    狠是狠、狂是狂,这些人的行动却十分有组织,别看他们往返袭杀,四处狙击,都
是在为首者的号令下动手,而且各取目标,彼此伤情量势,交互支援,倏忽聚散,运展
若风,表面上宛如一片混乱,实则整体进行的步骤,早在掌握之中……
    翠云阁的人也在应战,于惊惶里,甚至于睡眼惺松中应战,但他们人数较少,毫无
准备,又在内心充满惊恐的情形下匆促临阵,气势和实力就不免大打折扣了。
    尽管来袭者都蒙着面,翠云阁这边也非常清楚他们是何方凶神——他们全属于同恶
帮,同恶帮的人马一旦出战,惯常以黑巾蒙面,倒没有什么特别隐讳的意义。
    其实,蒙面不蒙面,只是个形式,形式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手段,同恶帮来人手段
之酷厉,一如他们往昔的作风,斩尽杀绝,令人胆寒心惊。
    翠云阁的人没有预料到同恶帮会突兀发动这次袭击,就算有所感应,亦不曾想到他
们竟来得这么快,这么激烈,像是洪水猛兽,一发便不可收拾!
    鲜血映着火光,漫升起一层蒙蒙的赤雾,赤雾笼罩着翠云阁,飘浮于飞云山庄的山
腰,远近看去,全是那种怖栗的暗红,人的面貌、人的体态,在暗红的阴晦中仿若都扭
曲了。
    利刃砍劈人肉的声音带着沉闷,锋口入骨的音响反倒脆落得刺耳,这样的声息掺合
着挤迫自肺腑的嚎叫,引发于丹田的吼叱,持续不断地此起彼落,似永无休止,要是这
样拖下去,便不必斧斩刀戮,光被这种声音也就逼疯了!
    ************
    尤道元胸前以皮兜兜着一个五岁大的孩子,他浑身浴血,披头散发,手上一柄七十
斤重的纯钢大砍刀更是染满血迹,赤毒的火焰照耀着他棕色的面庞,将他轮廓鲜明的五
官映幻得越见突出,眉心当中的那块菱形疤痕隐透着紫色,鼓涨得似乎要蹦出来。
    二十余名同恶帮的兄弟围绕着他,地下,已经横七竖八地躺着另二十余名,看情形,
躺下来的,都不像是活人了。
    尤道元脚步不停地移动,他喘息粗浊而急促,双目圆睁如铃,死盯着围绕他团团打
转的二十余名敌人——
    怀中的孩子虽在这样险恶的情况里,却没有哭叫一声,只是空瞪着一双无邪的眼睛,
懵懵地体会着这似知非知的惊恐,孩子紧贴在尤道元的胸前,尤道元狂烈的心跳声应合
着孩子的心跳,恍惚中,他们宛若连成了一体……
    皮盾旋飞起来,淡红的光泽闪漾于盾面,仿似一朵朵硕大的赤菇,又如一双双滚动
的车轮,而尖矛大斧的挥斩劈刺,寒芒锐气就布成一面罗网了。
    尤道元暴掠七步,大砍刀划过一道半弧,两颗蒙着脸的人头已骨碌碌抛上天空,他
躲过背后劈来的三斧,斜肩回身,刀由下起,又有一个同恶帮的伙计被开了膛!
    当瘰疬的肠脏刚刚拖泻地下,他刀出如电,“嘭”“嘭”声响中已击翻五面皮盾,
镝锋打横,三名悍敌的咽喉同时绽裂!
    不错,网破了,一条人影便在这时由火光中飞来,这人手中用的兵器不是皮盾,也
不是尖矛斧,而是一柄长剑,一柄尾芒流烁盈尺,青森森的长剑。
    剑尖从尤道元的头顶闪过,他弓背曲腰倒挂一步,身子尚未及挺立,青光一抹,又
像流星一样电掣般直射而来。
    刀花骤起,有如白莲交叠,于刹那间涌现浮沉,一阵密集的金铁磕击声里,长剑斜
荡,刀锋却已透穿一面皮盾,把那执后者活活钉死于盾后!
    又有两条人影大鸟似的急掠而至,焰光跳动下,亦可看出这两个人的手中家伙亦不
是皮盾与尖矛斧,他们一个挥舞着流星锤,另一个举着红缨枪,显然是同恶帮的高手来
增援了!
    尤道元猛然一个虎扑冲上,欲在扑腾的须臾贴窜于地,大砍刀掀起冷芒如波,又似
砸地铺起一面光毡,九只人脚,立刻飞弹向九个不同的方位——其中一位躲得快,好歹
保住了一只脚。
    包围的阵形已经凌乱,这五个人一倒,缺口顿现,尤道元刀展如风,面容狰狞若鬼,
人刀相连,势同莽牛破笼,锐不可当地突围而出!
    后面,同恶帮的人马叫嚣不歇,纷纷尾随追来,但翠云阁之内火光明灭,翠云阁之
外却山岳阴沉,熊熊的焰苗照红了半边天,也有它照不到的峭壁绝崖——夜色晦迷下,
尤道元早已鸿飞冥冥,不见踪迹了。
    ******
    破落的山神庙里,凄迷黝暗,更有一股腐晦的气味飘散在空气中,尤道元和孩子面
对面地盘坐着,两个人都没有出声。
    稀微的星火透过屋顶的隙缝,模糊地映印出孩子的面形,这是一个眉目不算清秀又
白而胖的孩子,看上去很平常,他静静地坐在那儿,落寞中带着有所醒悟的哀伤。
    星星火花也照映着尤道元的容颜,容颜上却是一片萧索沉痛,他默默地注视着孩子,
心中一阵阵宛如刀绞。
    山风自残缺的门窗间吹拂进来,扬起神案上碎絮般的布幔,孩子不由机伶伶的打了
个冷颤。
    尤道元除了一袭紧身衣,未穿外衫,他只有疼惜地伸手轻按着孩子圆润的肩头,似
乎想藉自己手心的一点温热,带给孩子多少暖意。
    孩子用自己的一双小手叠放在尤道元的手背上,清澈的双眼里蕴满了真挚的亲切,
尤道元鼻端一酸,险些落下泪来。
    强自抑制着情绪上的波动,他用另一双手托起孩子的下颔,低沉地开口道:
    “少清,饿不饿,冷不冷?”
    孩子轻轻点头,却春体人意地道:
    “等天亮就有馍镆吃了,天亮了叔叔也可以给我买彩衫……”
    尤道元仰头深深吸了一口气,强毅地笑道:
    “对,少清乖,少清是天下最乖的孩子,现在是在山里,找不着地方买吃的穿的,
只要等到天亮,我们下了山,少清要什么叔叔都给你买……”
    少清乖巧地道:
    “天一亮,那么多坏人也都走了,是不是,叔叔?”
    尤道元艰涩地道:
    “不用等天亮,那些天打雷劈的恶毒畜牲就会撤走,他们全是些妖魔邪崇,见不得
日头!”
    沉默了片刻,少清又忧戚地道:
    “叔叔,我参我娘……不会被那些坏人抓去吧?”
    尤道元的一颗心猛往下坠,赶忙安慰着孩子:
    “你可别瞎猜疑,少清,你不想想,你爹是我们翠云阁的庄主,武林中响当当的大
豪,功夫奇等,谁敢来抓你爹?再说你娘也有一身好本事,等闲人物她连看都不看一眼,
他们夫妻联手,威力无匹,包管不会有事。”
    少清任仲地道:
    “那,爹和娘怎么不来找我们?”
    尤道元苦笑道:
    “不是不来找我们,大概是一时找不着我们,少清,飞云山庄的范围很大,我们如
今又在山上,天还黑着,叫你爹娘怎么找?”
    少清忽道:
    “叔叔,为什么我爹我娘不叫我跟着他们,单让你来抱我走?”
    尤道元不由微微一怔,忙道:
    “你知道,少清,今晚上来的坏人很多,你父母必须要负责指挥调度,恐怕不方便
照顾你,这才叫我代劳,只等事情过去,我们就能和你爹娘见面了……”
    少清正想说什么,庙门外,一个阴恻恻的声音已飘了进来:
    “姓尤的,你想得挺美,见面?邱少清这小畜牲一辈子也别想同他老爹老娘照面
啦!”
    尤道元霍然起身,不待孩子有所表示,已一把将他的小小身躯抱入怀中,并迅速扣
上胸前皮兜的铁钮,凑嘴在孩子耳边道:
    “不用怕,少清,你只要紧偎着叔叔,叔叔很快就把他们打发掉——”
    邱少清无言地点头,孩子虽较一般同龄的稚儿懂事,到底仍是个孩子,脸上的神情
已显露着悸惧,尤道元看在眼里,又不禁心头泛酸——这是作的什么孽?小小的年纪,
却要遭受如此不该遭受的折磨!
    利用山神庙内的阴暗,尤道元悄悄掩到门侧。微弱的星光下,他看到外面绰绰的晃
动着六七个人影,仍然以黑巾蒙面。
    同恶帮的行动原则,多以十人为一组,每一组的成员,各以武功高低作平均编排,
极少分割调派,现在,以庙外的人数来判断,大概只有一组的人马。
    尤道元比较放心下来,他清楚敌方的编组实力如何,每一组中固有好手领导,但真
正上得了台盘的不过一二,除非是特意有所安排,加派了他们的首要人物参予,否则,
仅这一组之力,他有自信可以摆平。
    眼前的形势极为明显,同恶帮一定是派出大批追骑四处搜索他,由于飞云山庄山区
辽阔,地形复杂,搜索的人马便免不了较为分散,要不然,以常理而论,同恶帮决不敢
仅以一组人来冒险,也不知这一组人的运气是好是歹,倒是中大彩啦!
    庙门外,原先那个阴恻恻的嗓调又响了起来,像飘进一阵妖风:
    “尤道元,在翠云阁那个贼窝里,你可是坐第二把交椅的人物,提起封喉刀的万字,
谁也知道是一员狠将,怎么着?如今你这员狠将竟变做缩头的乌龟啦?不但人不出来,
连个屁也不敢放?”
    尤道元贴身门侧,声音沙哑的递出话去:
    “同恶帮里,你又算老几?”
    那人冷冷地一笑,似又接近了几步:
    “我不算老几。只是十三员把头中的老七而已,你要看我不上眼,何妨出来比划比
划?”
    这时,尤道元已经闪到庙门的另一边,他在估算,这场搏杀应该采取什么方法才能
达到速战速决的目地?时间对他来说,是一个极重要的因素。
    忽然间,有一种非常轻微的声响从神案后方传来,那种声音像猫儿在蹑足行走,又
似落叶飘坠,要是不注意,很容易就会忽略过去。
    但尤道元不是容易忽略任何细微末节的人,尤其在目前的情形里,他更不可能忽略
每一桩不该忽略的事!
    没有出他预料,就像掩饰着神案后的声音,那位同恶帮的第七号把头又在开胜了:
    “姓尤的,平日里看你似模似样,神气活现,万想不到节骨眼上你竟是个如此的窝
囊废,你以为这座破庙是铜墙铁壁,能保住你和姓邱的小鬼?你们要再不现身,看我一
把火烧不烧得出你来?!”
    一抹青森森的芒彩,便在外面那七把头的说话声中闪向尤道元的背脊,但是,尤道
元面庞贴着门框,恍若不察,当这抹青光以极快的来势刺上尤道元的背部,发出的却不
是修尖人肉的“噗嗤”声,而是另一种怪异的纯闷音响,就像是,呃,刺进了什么厚实
的木头中一样!
    不错,这柄青芒烁亮的长剑是刺进了一块木板,一层厚有三寸的木板,木板原是神
案前端摆置的跪垫,尤道元临时借来挡在背后,只拿绕交双肩的皮兜带子虚托着,三寸
厚的木板,足够顶上这一剑了。
    当那狙击者发觉情况有异,却一切都已迟了——尤道元的大砍刀闪电般拔出皮鞘,
几乎刀锋出鞘的同时,狙击者的半个头颅已斜飞而出,死亡来得之快,甚至不给这人一
声最后呼唤的机会!
    喷洒在尤道无脸孔上的鲜血还带着温热,他连抹也不抹一把,全身上下,早被一层
层的血液糊满了,有自己的血,也有其他许多不知何人的血,直到现在,他才惊异地察
觉,鲜血的味道,也并不是那么难以忍受的。
    尸体仰跃在五步外的距离,四肢摊开,寂然不动,有如一具残缺不全的大型玩偶;
不必细加辨认,尤道元也知道这人的身份——同恶帮的四龙卫之一青虹飞霜李乙川,先
时在翠云阁里那个用剑攻击他的角儿,亦就是这一位。
    李乙川在同恶帮的地位,高过十三把头,而这一组追兵的发言人竟不是他,却由那
七把头代表,显然他们是有意掩藏本身实力,企图诱使尤道元产生错觉,以达成围歼的
目的。
    情况发生这样的变化,尤道元的警惕已更为提高,他在盘算,敌方这一组追兵里,
是否还另外隐伏着什么好手?
    “尤道元,尤道元,你还在那里么?怎的又闷着头不说话了?”
    尤道元抬头打量着庙顶的高度及可供攀附的位置,根本不理会外面七把头的试探,
纵身拔跃,人已上了横梁,他轻轻掀开业已腐蚀的瓦片,一个侧翻伏上屋顶,也只是刚
刚伏下,左边的檐角处,两个人头修忽冒出。
    这两个攀上屋顶的人,亦是一成不变的以黑巾覆面,不用说,又是同恶帮的伙计,
他们的行动十分小心,光景像如履薄冰、如临深渊,举手抬足,尽量放慢放轻,生恐惊
动了下面的尤道元。
    问题是尤道元已经不在庙里,正好也在屋顶上——而且,恰巧比他们俩早了一步。
    第一个蒙面人慢慢地沿着瓦面爬了过来,然后,挥手向屋檐那边的同伴示意,接着
又仔细的抽开几片叠瓦,俯身往下查看。
    这个人没有发现尤道元,事实上,尤道元隔着他仅有不到三尺的距离,由于庙顶的
形势及斜角关系,尤道元的身子隐于较高的屋脊部位,同恶帮的朋友,正好就在他的眼
皮子底下。
    那人的脸孔方才往下俯探,尤道元技自靴筒中的锋利匕首已齐柄捅进了这位朋友的
体内,尤道元运用匕首的手法非常老练,刺入的部位正是对方的心脏,典型的一刀毙命,
别说喊叫,连挣扎都免了。
    这人仍然依照原来的姿态俯卧于瓦面上,打眼看去,像是还在继续他的窥察任务;
他的伙伴轻手轻脚的爬到一边,压着嗓门问:
    “老赵,下头的情形怎么样?能否看得到姓尤的?”
    他的同伴没有答话,死人当然是不会答话的,但近距离的尤道元却可以代答:
    “李乙川死了,死透了,姓尤的还活蹦乱跳,跳到庙顶上来啦。”
    这一位怔窒了半晌,突有所觉的扭头望向尤道元这边,却在看清尤道元的轮廓之前
先看到了一把匕首,匕首再也恰当不过的轻轻地贴上了他的咽喉。
    猛一哆嗦,这人还来不及有任何反应,尤道元已冷冰冰的发话了:
    “不要叫嚷,不要动弹,朋友,否则你会死得比你想像中更快!”
    喉管里响起一阵咕噜噜的痰音,这位仁兄尽管蒙着脸盘,无比的惊惧却由他的双眼
中明显的流露出来,他僵直地微抬下巴,不敢有丁点动作。
    尤道元凑近过去,鼻尖几乎碰着对方的额头,他声音低沉,杀气腾腾地道:
    “我问你什么,你照实回答什么,如此,你尚有一条生路,但有半句虚言,你就包
死无疑,听清楚我的话了?”
    这人忙不迭的点头,脑袋一动,匕首已在他颈项间划出一条浅细的血痕,冰凉的锋
刃接触肌肤,竟使他感觉不到泌血的痛楚,只赶紧恢复最原来的姿势,将下巴微微抬起。
    尤道元缓缓地道:
    “你们追来这里的一共有多少人?”
    这一位努力吞咽着唾沫,干着声回答:
    “十一个……总共十一个……”
    尤道元压着嗓门问:
    “带头的人是谁?”
    这人舌头打卷,听着有些含混:
    “李……李龙卫带头……另有七把头为副……其余的……就是一干兄弟们……”
    尤道元生硬地道:
    “派人回去讨援兵没有?”
    这人略一犹豫,颤着声道:
    “讨援的兄弟,已经回去一阵子了……”
    那把尖利的匕首,便在此时送进了这位仁兄的心脏,尤道元运用匕首杀人的手法果
然属于一流,这位仁见也和他的伙伴一样,哼都没哼半声,瞬息间即已断气。
    虚实探明之余,靳在器不再迟疑,他选择庙后的方向掠落,山深岭叠的地方,有的
是容身之处,同恶帮的追兵恐怕只有跺脚的份了。
    ******
    一面兜着胸前的邱少清急奔,尤道元一面想到那于犹在山神庙外苦守着的同恶帮人
马,他忽然兴起大笑一场的冲动,但他当然没有笑,因为现在的心境不适合笑,再说,
他也不愿孩子认为他发了疯。
    奔跑了好长一段时间,他才把脚步放慢下来,他估量这一阵掠走,虽然是山路绕行,
约莫亦跑出三四十里路,以常情推测,应该把同恶帮的那些牛鬼蛇神抛脱了。
    东方的天际,已泛起一抹鱼肚似的苍白曙色,山里的黎明,寒意颇重,幸好时令方
进初秋,否则,他还能挺,孩子可就受罪啦。
    想到孩子,他不由低下头来探视,却发觉孩子居然睡着了,到底才是五岁大的小娃
娃,经不得这般的颠波流离之苦,心思也较单纯,累了困了,说睡就能睡,但愿孩子慢
慢再长大,不要使太多的痛苦回忆一下子就溢满孩子的心田,孩子童稚年代的欢乐,没
有人有权加以剥夺……
    伸手轻拍着胸前的皮兜,尤道元很想哼一段催眠的歌谣,但任他怎么寻思,却硬是
想不起来歌谣的调子,他摇头苦笑——自己隔着家庭的温馨,真的已经那么陌生又遥远
了么?
    正在思潮起伏的当口,对面的山径上,突兀有些什么古怪映入尤道元的视线,他连
忙定下心神,聚目望去,就在山径左边的一块巨石旁,像鬼魅一样站立着两条影子,由
于天色朦胧,光度晦沉,那两条影子仿佛在空气中轻轻飘荡,看上去,越发带着阴森森
的诡异味道。
    尤道元脚步未停,仍旧保持原来的步速前行,他当然不相信山精魅客那一套传说,
只是,人心之险,尤甚妖魔,行进间,左手握着的大砍刀已贴近到最适宜出鞘的位置。
    蒙蒙的晓雾轻虚地浮荡着,晓雾中,两张人脸逐渐清晰,他们也正四目不瞬的注视
着越行越近的尤道元,这两张人脸,尤道元却有着似曾相识的感觉。
    欢方接近到只有几步的距离时,两人中顶着一张马脸的汉子忽然嘿嘿怪笑,用手指
头遥点尤道元,阴阳怪气地出声道:
    “嗬,大清人早的,我道是谁有这等的好兴兜着孩子游山来了?原来竟是我们翠云
阁的二当家,尤当家,你可真早哇!”
    尤道元停下脚步,冷冷地道:
    “阁下是准?”
    马脸又是龀牙一笑:
    “到底是大码头的大人物,贵人难免多忘事,自然记不起我们这些小鼻子小眼的驴
角儿;尤当家,小的们这边回话啦,我呢,叫阮大元,我这伙计叫做冯正,如果尤当家
还记不起来,我再提个堂口,或许能帮着你增加点印象,同恶帮,大概你总有个耳闻
吧?”
    尤道元哼了一声,面无表情地道:
    “三年以前,同恶帮劫走本庄插旗押送的一票红货,后来经本应出面交涉,同恶帮
又把红货送了回来,负责押货的两个人,好像就是你们二位?”
    马脸蓦地扯长了,那阮大元咬牙切齿地道:
    “难为你还记得起来,姓尤的,江湖一把伞,许吃不许贪,我们同恶帮上线开扒,
流血卖肉,好不容易才弄到那批财物,你们翠云阁单凭一面破旗、两方印记,就他娘强
行出头,硬把东西要了回去,不但东西要了回去,还逼着我们专趟专送,卑躬屈膝的求
情告饶,我兄弟倒了八辈子邪霉,担了那趟差事,半生不曾有过的羞辱,全在你们翠云
阁受了!”
    冯正也沉沉地接口道:
    “姓尤的,三年前那一天,翠云阁出面点货的人就是你,我永远不会忘记你那付趾
高气扬、蛮横嚣张的德性,把我哥俩呼来叱去,连喝带骂,不但不给座、不给水,甚至
正眼都不瞧我兄弟一下,我们是人,不是猪狗畜牲,你却几曾将我兄弟当人看待?这一
口乌气,我们业已整整憋足三年……”
    尤道元七情不动,淡淡地道:
    “好耐性,假如是我,恐怕一天也憋不住,借问二位,这三年中你们却是干什么去
了?翠云阁不曾移动,我也没有潜匿。”
    冯正横肉累累的面孔涨成褚赤,他暴睁双眼,气涌如山:
    “尤道元,你体要得了便宜卖乖,你们翠云阁上下,仗着人多势大,不仅横行四方,
胡作非为,更恃强凌弱,鱼肉同道,老子们一时招惹不起,但却熬得住、挺得下,老子
们眼看你起高楼,眼看你楼塌了,我们烧光你们的寨子,生宰你们的活人,这就是回
报!”
    尤道元不温不恼,平平顺顺地道:
    “难怪二位憋了三年的气,积了三年的怨都不敢稍有表示,今天却突然强悍起来,
敢情是知道翠云阁出了事,想乘人之危,不错,你们的时机挑得好,用心却不足取!”
    阮大元恶狠狠地插进来道:
    “姓尤的,此时此地和你遇上,乃是最好不过,也省去我们日后若干手脚,老天有
眼,偏叫我兄弟连夜追赶,偏叫我们抄山道口转堂口,冥冥中,上苍早就替你把后事安
排妥了!”
    尤道元慢吞吞地道:
    “希望你们不至会错了老天的意思才好。”
    阮大元怒道:
    “你又在胡扯些什么?”
    尤道元笑了笑:
    “我是怕,老天安排的不是我的后事,而是你们二位的后事。”
    不等阮大元说话,冯正已张牙舞爪地怪叫起来:
    “姓尤的,江山已倒,大势已去,你他娘还有什么狂可卖?翠云阁一朝烟消云散,
你的好日子也就过去了,老子们今天要打你这条落水沟!”
    尤道元的大砍刀略略横向腹侧,双眼上望,态度中充满了轻蔑:
    “翠云阁遭到了灾难,也遇到二十余年来未曾有过的伤害,但这并不意味着翠云阁
就此烟消云散,万劫不复;我活着,就不容你们这些鸡零狗碎毁谤翠云阁!”
    冯正大吼:
    “且看老子们斩草除根!”
    吼叫声里,阮大元已闷不吭声地从斜角闪进,手上一柄又尖又利的短刀冷芒倏映,
猛力插向尤道元的心口部位。
    尤道无微微侧身,皮鞘中的大砍刀猝然凝成一股匹练似的寒光,寒光宛如静止,阮
大元的短刀已“当”的一声,滴溜溜抛震而出!
    几乎不分先后,冯正贴地窜进,同样的一柄短刀暴刺尤道元小腹,而静止于一刹那
的光焰突兀下泻,熟悉的钢刀切向声甫入人耳,冯正执刀的右臂已和他身子分了家!
    血彩涌现的须臾,大砍刀蓦翻又回,堪培跃出五尺的阮大元只觉背背上起了一阵火
辣,仿佛一缸子熟油泼上脊梁,痛得他猛起痉挛,人已一个踉跄仆跌地下。
    大砍刀早已回鞘,光景就像是尤道无根本未曾出刀一样,他望着这两个分跌两侧,
一齐打滚的同恶帮朋友,神情上若有所思:
    “我在想,应该如何处置你们这两个三流的角色……”
    阮大元虽然背脊裂开一道尺多长的血口子,伤处痛得全身抽搐,但事关性命,使他
顾不得疼痛,扯开嗓门嘶减:
    “尤道元,尤道元,你也是道上有名有姓的人物,干这等斩尽杀绝的事,就不怕江
湖耻笑,同源责骂?”
    冯正也半撑起上身,惨白着面孔呻吟:
    “姓……姓尤的……杀人……不过头点地……你……你已把我兄弟糟蹋成这等惨
况……还准备……准备怎么样?”
    尤道元好整以暇地道:
    “本来,可以什么事都没有,麻烦完全是你们自己找的,你们想落井下石、想乘火
打劫,问题乃是出在你们的势利心态,卑鄙天性,因此你们的估算就错得离谱太甚,人
犯了错,就不免付出代价,现在,你们就是了。”
    阮大元吁吁喘着:
    “你,你还打算干什么?”
    尤道元闲闲地道:
    “我要你们说,在你们两个做出这件趁人之危的事以后,该受到什么惩罚?”
    阮大元哀号一声,吸着气道:
    “尤道元,你是赢家,不应逼人太甚,我兄弟两个已经快成为半死的人了,这种惩
罚莫非不够?你再狠再毒,也不该要我们的命呀!至少,我们连你一根汗毛也没伤
着……”
    “嗯”了一声,尤道元道:
    “这样说来,你二人是知错了?明白自己混帐透顶、不是东西了?”
    暗里咬咬牙,阮大元呐呐地道:
    “我……我向你陪罪就是……”
    掉过头,尤道元又问冯正:
    “你呢?冯正,你也知错了么?”
    冯正断臂之痛,早已痛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他混身打颤,扁着嘴唇道:
    “我……我混帐……我下流……我不是东西……尤道元……求求你……求求你行行
好……放我一马……血要照这样流下去……迟……迟早会……要我的命啊……”
    尤道元微笑道:
    “也罢,二位既然知错,我亦不为已甚,不过,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二位下次如
果还犯同样的毛病,我可以保证,你们掉下来的决不会只是手臂,很可能就加上脑袋
了!”
    阮大元赶忙回应:
    “我们明白,尤道元,我们明白,你就高抬贵手,大发慈悲叹……”
    尤道元道:
    “二位且请,可得走快点,冯正方才说得不错,他那条断臂,再不赶紧医治,光是
流血就能把他流死!”
    阮大元再不答话,忍着自己的痛楚,过去一把扶起冯正,两个人惶惶然有如丧家之
犬,狼狈不堪地落荒而去。
    低头下望,尤道元发觉孩子已经醒了,也正仰起小脸看着他,四目相接,却不禁笑
了起来,孩子童稚的心灵里,大概也知道在生死的争斗中,他的叔叔又胜了一回吧?
    ******
    这里虽然只是个小镇甸,却相当热闹,一条南北贯连的驿道通过镇郊之外,四乡八
野的农户固定于初一、十五到镇上来聚集市也成为热闹的原因之一,小镇有个挺吉利的
地名——“祥福”。
    祥福镇共有两条街,一横一竖十字形交叉而过,在横街的街头上,开着一片门面狭
窄的熟食铺子,铺子卖的无非是些卤酱一类猪身上的玩意,生意还不错,局促的店面后
进,便是间阴暗的睡房,睡房里此刻正有两个人,尤道元和少清。
    少清在竹榻上已经入睡,夜里的惊恐折腾,可不是小孩子能忍能受的,他睡得很沉,
但不时转侧呓语,显然睡梦中亦并不安稳。
    大人却并非如此长夜难熬,他的呼噜声足以把身旁的孩子振得微微发颤。
    是的,三天来奔命的疲劳终于能在此安稳地睡一觉,应该是非常心慰的事了。
    可对孩子来说现在的情境就不如大人那样适应,他必竟只有五岁,五岁的孩子离开
爹娘不哭不闹已经算是非常懂事了,可对于少清情境也不是如此,他并不是很懂事,而
是天生的本份,这种本份近乎愚钝,虽然从表面并没有什么显示,但他的眼神和行动就
足以看得出来。
    他现在只知道眼前的人是叔叔,烧房子的是坏人,如果他们不逃跑的话就会被坏人
抓走。可能是生存欲的指使,他虽然不聪明,但冥冥中还是明白这种厉害关系。
    叔叔的鼾声吵得他十在不能入睡,再加上叔叔把他领到的这个地方又不如自己家中
敞快、华丽,不由得使他有一种厌恶叔叔的感觉,他为什么不送我回家呢?爹娘虽然整
月都见不了一面,但有几个丫头伺候都以足够了。
    夜,静静地,好像一张硕大无比的黑网罩住了整个天空和大地。
    当三更过后,这座小屋外显得有点不宁静了。远远地有几个鬼魅般的黑影移了过来。
    少清终于无法容忍叔叔那如雷的鼾声,再加上尿憋得他肚子太难受了,他不敢出去,
他怕黑。要是在家里,这时只要喊一声,准有个丫头应声拿着便盆过来,可现在不行。
别说丫头,叔叔现在也不管他了,自顾自地蒙头大睡。
    “再忍一忍,说不定天快亮了。”少清心里暗暗下了决心。
    又过了一会,他觉得肚子不是憋,而是痛了,一阵阵纹心的痛使他再也不能将这泡
祸水憋到天亮了。他推了推叔叔,叔叔没应声,翻了个身又发出如雷般的鼾声。
    少清不知火种在哪里,他只好穿上衣服,摸摸索索地下了床,不知穿了谁和鞋,反
正一只大的多,一只好像合适,他也顾不上统一了,便吧嗒吧嗒地托着鞋出了门。
    走到门外的断墙边,他急急地脱下裤子,把压抑已久的愤怒毫不留情地抛洒出去。
    忽然——
    他听到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匆匆地……
    他猛一回头。借着街边店门的小灯看清了,一行七八个人——七八个持刀的人正朝
这边急急地走来。
    “快点,就在前面!”一个黑影说着用亮闪闪的刀一指这边。
    少清一个子尿光了,不知是由于惊吓,还是真的没尿了,他急忙提起裤子向屋里冲
去。
    他要叫醒叔叔,那伙人一定是找他和叔叔。
    他拼命地摇着叔叔,可是尤道元好似死人一般动也不动一下,他又狠狠地拽着叔叔
的耳朵、鼻子,还是不应声,他终于忍不住朝着叔叔的脸上狠狠地抽了一巴掌,尤道元
只是在梦中哼啊了一声,又扯开了如雷般的鼾声。
    “完了!可能叔叔早已死了!”求生的欲望顿时破灭了,少清此时已听到前门外清
晰的脚步声。
    他转身想出门,突然脑子好像灵活了许多,不行,门口已被他们堵死了。
    一转身,他看见了床后墙上的小窗。
    后窗很小,只能容他一般大的孩子爬出去。
    他急忙踩着叔叔的身体攀上去,临爬出时,又狠狠地踩了叔叔一脚,这算是最后的
警告,可叔叔还是没有应声。他不敢再耽误下去,沿着后窗直向十丈外的断墙边跑去。
    夜很凉,可少清此时没有一丝凉的感觉,他只觉得满头大汗,心脏咚咚地似乎要从
口里跳出来,他急忙又把嘴紧紧地闭上,爬在断墙的豁口向小屋看去。
    屋侧,站着两个黑影,还有一个正用水瓢向小屋泼洒着什么东西。
    “点火!”只见一名身穿长衫、魁梧高大的汉子轻喝一声。
    霎时间,小屋又被一片烈焰吞没了。
    “叔叔——叔叔——”少清心中不停地呼唤着,可是有什么用呢?
    “尤道元,想不到你也有今天,哈哈,看来阎王还是相中了你,哈哈哈……”一个
断臂的汉子冲着小屋狂笑着。
    “冯老弟,这下可替你报了断臂之仇,飞云山庄从此将绝迹江湖……哈哈……”穿
长衫的大汉狂傲地笑着说。
    “多谢刁帮主!”冯正单臂打了一拱,显得有点局捉不安。
    “尤道元恐怕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的晚饭中有毒吧!看来,阎王还是喜欢他。”
    “是呀,阮兄的药也真管用,一下子把姓尤的弄得昏迷不醒,迷迷糊糊就进了鬼门
关。”冯正伸出独臂举起大拇指夸赞着阮大元。
    倏地,那个被称为习帮主的魁梧汉子伸出双手,闪电般同时向冯正和阮大元戳了过
去。
    冯正伸出的手还没有抽回来便怔怔地停在半空中,阮大元搓揉的双手也同时停在了
胸前一动不动。
    “刁帮主,你这是……”阮大元迷惑而又惊恐地问。
    “嘿嘿……我是对你们好!”刁帮主阴阴地冷笑着说。
    冯正结巴着小心地问道:“刁帮主,我们兄弟不要堂主的名份了,你不要杀了我们,
我们马上离开此地,远远地离开,一辈子也不回来。”
    “哼哼哼——,就你们两个三流的角色还想当堂主,还是乖乖地和尤道元一起走
吧!”刁帮主冷声狠气地道。
    阮大元此时已顾不上什么礼数,大吼道:“刁鹏,这是为什么?你快放开我!”
    “为什么?嘿嘿——,因为你们知道的太多了,一旦官家追查此事我恐你们会憋不
住的。”刁鹏皮笑肉不笑地答道。
    “刁鹏,你们王八羔子……”冯正气极地大骂起来。
    “哼——,落网之鱼还敢出口不恭,我让你们去陪尤道元,省得黄泉路上孤单……”
话声未落,刁鹏双掌一翻狂飚疾吐,两个人如两支利箭向火焰冲天的小屋飞了过去……
    ******
    一个瘦小的人影,从街角一堆废旧的棉絮堆出蹒跚地走了出来,是个十岁不到的幼
童,他双眼发直,望着远方,艰难地挪动脚步向远处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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