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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廿九章 碎箫残玉 一世英名
     
    寒山重淡淡瞥视着万筏帮帮众的每一张面孔,目光里,有一股说不出的神韵,他站
在五步之外,嘴角微微漾起一丝笑意,不过,很冷森。
    周白水闭闭眼睛,勇敢的接受他属下所投来的迷惑眼光,然后,他语声里有着掩不
住的沉痛与愧疚,缓缓的道:“弟兄们……我们败了,老夫要你们活着回去见家人,老
夫不愿自己的弟兄再牺牲下去……”
    他咽了一口唾液,又道:“事情就是这样,现在,弟兄们,请将兵器丢掉。”
    那两名为首的魁梧大汉怔忡的互视一眼,有些犹豫,周白水痛苦的道:“丁晋、吴
保名,你二人身为本帮东南两支船筏队的总头目,应该知道老夫下达这个令谕给你们,
心中实较你们更为痛楚……”
    没有再说一句,丁晋与吴保名二人已默默将兵刃丢弃于地,紧跟着一连串金属撞击,
所有的万筏帮众,俱已纷纷将手中兵刃丢在地下。
    寒山重异常了解他们这时的心情,这与凯旋归去时的感受是大不相同的,往往,世
间欢愉得意的一面,也有澈底相反的一面,相反得几已难成比拟,而人世间的荣与辱,
却只差了极为微小的一线,跨过这线你高高在上,跨回此线你成阶下之囚。
    没有再加任何讽刺,寒山重沉缓的道:“周白水,你做得很好,但是……”
    他似乎要说什么,但又终于摇摇头,没有出口,回首望望已陷重围的公孙咎及凌玄,
寒山重一步步的踱了过去,他在凌玄与迟元等人七步之处站住,冷森的道:“凌玄,你
还敢顽抗下去?”
    “鬼叟”凌玄目光里包含着极度的惊惧与惶恐,手法招式已逐渐散乱,金刀呼浪迟
元蓦的断叱一声,侧身急进,凌玄的点穴双翻闪如飞,几乎在同一时间点向迟元全身
十二处重穴,但是──
    迟元却悍然不退,紫金马刀在与敌人相距只有两尺的地方霍然挥旋,一阵叮当撞响,
凌玄已跄踉后退,“十幻掌”苏超有如烟云飘渺的九掌自斜刺里倏然劈来,凌玄喉中低
嗥一声,连挡带拦,堪堪躲过,又被满财宏的六节棍逼出六尺,而他这六尺远近的闪挪
位置,恰巧在寒山重身前一步左右!
    寒山重嘴角一抿,却没有动手,仅只轻轻向凌玄脖子上吹了一口气,这位曾任金流
阁二阁主的叛反者机伶伶一颤,目光微飘,已吓得大叫一声,往前冲出,那儿,迟元的
紫金马刀却似烈阳金辉般搂头砍下!
    凌玄这时早已胆颤心寒,张惶失措,他粗短的点穴蓦地仰起架拦,紫金马刀却似
魔神的狂笑,那么狠厉的在空气中微微一跳,斜斜斩落,凌玄双挡空,倾力往外跃窜,
“刮”的一声暴响里,他的背后已连着衣衫被削掉一大块皮肉!
    澈骨的痛苦,使凌玄枯瘪的面孔完全扭曲得变了形,他厉嗥一声,右手的点穴猛
然拋向迟元,身躯狂旋出去,“铁二郎”满财宏矮胖的身子自斜刺里急冲上来,在心神
迷幻中,“鬼叟”凌玄抖掌劈出,右手的点穴如毒蛇似的伸缩六次,其快速的程度,
几如六次并做一次展出!
    于是──“吭”的一声,满财宏左肩鲜血暴涌的翻跌出去,但是,他的三节棍却也
结结实实的砸击在凌玄的胫骨之上!
    “十幻掌”苏超大吼一声,暴身急进,抖掌便砍向凌玄头颅,比他更快的,却是迟
元的紫金马刀,像是金芒来自南天,泻向敌人颈项!
    寒山重哼了一声,冷森的道:“这叫活擒?”
    “金刀呼浪”迟元一愕之下倏然醒悟,他缩臂振腕,身躯同时向左斜撞,人影一闪,
已将“十幻掌”撞出五步,差点一屁股坐倒地上!
    饶是如此,迟元收刀时的带回之劲,亦将凌玄唬得全身一抖,来不及扎桩稳步的跌
出三尺之外。
    他口中狂吼半声,正待翻身跃起,一片冰冷的,却又锋利至极的斧刃已那么恰巧不
过的轻轻按到他的颈上:“凌玄,我的好手下,请你安静的躺着,假如你不想就死的话。”
    凌玄听得出这是谁的语声,他颤栗着不敢稍有动作,而八名孔武有力的浩穆大汉已
奔了上来,毫不容情的用牛皮索将他缚了个结实。
    寒山重摇了摇头,叹道:“自十年以来,凌玄一直就唯留仲马首是瞻,但是,这一
次,他却大错了,他应该知道,在浩穆院里,一切应以寒山重为首才对。”
    寒山重刚刚把戟斧自凌玄头上举起,一枚金环,已嗡嗡有声的猝飞这边,位置那么
凑巧的击向他的头部!
    戟斧似万神的怒吼,霍然带起一道耀眼的光辉飞起,那枚撞来的金环已“当啷”一
声,被砸碎为截截片片,四散飞溅,一声惨绝人嚷的厉号,亦同时传入每个人的耳中─
─
    寒山重蓦然回头,目光瞥处,“冥隼环”公孙咎正满身浴血的跄踉奔出数步,双手
捂着胸口,他的胸口,正有大量的鲜血如泉涌般往外溢出!
    “生恩陀罗”向渭长却如疯虎般自后奔上,他的脸孔也同样的流满了血,超生戒刀
像是银练回绕,狠辣的劈斩翻飞,扬起再落,“冥隼环”公孙咎口中嗥叫着,其声尖厉
悲绝,当这位大鹰教的一流高手倒毙尘埃,已被生恩陀罗砍了近二十余刀,那么魁梧的
身躯,在这瞬息之间,已几乎变成了一堆分不出形状的死肉!
    寒山重扬扬肩头,却不禁心头一沉,原来生恩陀罗的左眼已完全成了一个血窟窿,
核桃大的眼球,令人惊骇的垂在颊前,尚摇摇晃晃的被一根血筋连吊着,看去不禁使人
全身汗毛竖立,鸡皮丛生!
    “锦鼠”杨广如一堆肉球似的坐在地下,满头大汗涔涔,他的右胁上,正嵌着公孙
咎的另一柄金环,看他那龇牙裂嘴之状,就知道这位崇尚锦衣玉食的好汉,一定痛苦得
很。
    “金刀呼浪”迟元迅速上前,一把将向渭长抱在怀中,强按他坐向地下,“十幻掌”
苏超也急忙奔去探视锦鼠杨广。
    寒山重舐舐嘴唇,朝满财宏道:“二郎爷,你还好么?”
    “铁二郎”满财宏嘻嘻一笑,道:“痛苦之极,不过,好汉却不能不装。”
    寒山重微微点头,肃然的道:“这都是留仲与凌玄带给弟兄们的好运,他们一定要
逐一偿还,无论是活着的抑是死了的!”
    说到这里,寒山重狠狠的一跺脚,吼道:“迟元,你与苏超在此照料周白水的万筏
帮,并监视凌玄,满财宏即刻率人抬向渭长及杨广到银河堂就医,待手下儿郎杀尽大鹰
教遗孽之后,一并将伤者抬送银河堂,记着,要杀尽大鹰教这些恶毒之徒!”
    各人纷纷受命躬身,寒山重已身形如飞,倏然腾空,他连起连落,没有受到一丝阻
碍│当然,金流阁布下的叛逆者暗桩,早已被禹宗奇事先派人扫除,一个不留,寒山重
在眨眼之间,已来到了太真宫之前。
    太真宫前,并没有像别处那样人仰马翻,杀喊震天,只有数处光影纵横,寒芒闪闪,
地下,静静的横卧着十七具尸体,有十一具是大鹰教方面的,有六具,嗯,是浩穆院所
属。
    没有吼叫,没有号嗥,只有偶而传来的几声清脆兵刃撞击脆响,与间或的咳嗽之声,
但是,却有罡气回旋,劲风迷漫,唯独这样,才更显出这是一场高手较技的龙争虎斗!
    近五十余名浩穆豪士默默持立四周,每一双眼睛都是那么凝神的倾注斗场,凝神的
程度,几乎已似忘记他们也是杀伐中的一份子了。
    寒山重尖锐的目光微微一扫在拚斗中的双方人马,已不由有些意外的“噫”了一声,
“承天邪刀”禹宗奇,正专心一致的与一个白衣中年文士较斗,二人出手之间,异常谨
慎,却快速无匹,恍如流光飞泻,全是稍沾即走,未至先变,时如山岳雄崎,时如长江
大浪,时如风云滚荡,时如海燕戏没,有沉深,也有轻巧,有力搏,也有智取,幻得奇
妙。
    这白衣文士面目清朗俊逸,大袖飘飘,长衫飞拂,举手投足之间,充满了一股雍容
自如的神韵,一双眼睛闪砾生辉,顾盼之间,棱棱有威,彷佛他自生来就已带有这种一
代宗师的风范,洒脱极了,稳练极了。
    寒山重仔细的对这白衣人士打量了一下,已恍然明白这雍容不凡的人物是谁,不错,
这是很容易认的,他乃是狼山派掌门人孙明的挚交,淮河一带有小皇帝之称的“白袍玉
箫”古澄!
    那边,是一个也穿着黑色紧身衣的瘦削汉子,这汉子肤色黝黑,面色冷沉,但是,
却在冷沉中流露出无比的精悍与老辣,一看就知道是个硬生生的角色!
    对付这黑衣人的,是“生渡陀罗”赵百能,看情形,他自奉命增援这里以来,就已
经和眼前的对手较上了,二人功力竟然相若,进退之间,谁也占不着谁的上风,生渡陀
罗乃浩穆院紫星殿的人物,来人能和他较成平手,武功之强,已可想见一般!
    再过去,嗯,是身材粗短的“旋隼环”范标,他在大鹰教九隼环中占着第二把交椅,
一身技艺之佳,实不可轻视,和他拚得火热的“生济陀罗”常德,若非一旁有头戴金环
的十韦陀中三人相助,只恐尚非此人之敌。
    太真宫前,整个的情形就是如此,浩穆院方面似乎没有占到什么上风,但是,寒山
重看得出来,这也仅是暂时的情形而已,因为,以他对武功方面精湛独到的观察,他已
看出,“白袍玉箫”古澄虽然功力高绝,却终非是禹宗奇的对手!
    于是──轻悄的,缓缓的,寒山重漫步朝太真宫前行去,直到行近了,卓立不动的
浩穆壮士才发觉了自己院主的来临,他们齐齐躬身,肃谨的道:“迎院主大驾。”
    生济陀罗三杖扫去,兴奋的大叫:“一鼎到了!”
    “白袍玉箫”古澄似是微微一怔,这微微一怔之间,已被他强而有力的对手逼退两
步,寒山重藐人的嗤嗤一笑,道:“古兄不在淮河享受那金粉佳丽的温柔,却到浩穆院
来舐这刀头上之血,实在不是聪明人的做法哩。”
    古澄精芒四射的眸子倏然一睁,深刻的道:“素闻寒山重技艺高,口舌利,今日一
见,果是如此,寒山重,只是你在古澄面前,只怕尚撒不得野!”
    “承天邪刀”禹宗奇的屠灵刀广大无极的挥展起落,刀光如练,呼轰纵横,他绝不
放弃任何可击之机,古澄开口说话之间,禹宗奇已连出四招十七式,硬生生的夺回了三
分主动。
    寒山重撇撇嘴唇,清澈的眼睛里带着一丝儿嘲弄,他踱前两步,道:“寒某人却料
不到狼山派竟然尚将古兄搬了出来,其实,他们不晓得,他们如此做,等于在间接要古
兄搞个灰头土脸,无颜吻淮河金粉了。”
    周围并立的浩穆壮士,有几个差一点已忍不住笑了出来,寒山重回头凌厉的瞥了属
下一眼,又嗤嗤笑道:“古兄,假如你自割一耳退出浩穆院,嗯,寒山重看在你往昔名
声份上,说不得放你一马!”
    “白袍玉箫”古澄手中的青玉九孔箫闪起一溜青莹莹的光华,在抖出一圈车轮大小
的弧光中幻成千万星点,奇妙玄异的直飞禹宗奇,他尽量压住心头愤怒,淡淡的道:
“假如古某不受抬举呢?”
    寒山重嘴里“啧”了两声,道:“那么,等到阁下想要自割一耳退出的时候,寒山
重也不能答允了。”
    古澄在禹宗奇厉烈凶猛的还击中有如行云流水般旋游三圈,他冷冷一笑道:“寒山
重,你真狠,不过,我古澄也极毒!”
    寒山重紧了紧手里的戟斧与皮盾,他漫不经心的道:“好,寒山重就喜欢毒的人,
禹殿主,你退下斩那黑衣朋友,古大侠交由我寒山重打发上道!”
    禹宗奇的屠灵刀蓦然卷起一道深厚精莹的光流,隼利得令人魂飞魄散的暴圈而到。
“白袍玉箫”古澄哼了一声,青玉九孔箫微微一抖,猝而直点,一片绵绵无际的柔韧之
力,已在他这一抖一点之中那么妙的兜住了禹宗奇挥来的刃芒,但是,看得出来,古澄
已极为吃力的往后退了半步。
    于是──禹宗奇身形轻轻一偏,有如鸿毛掠空,翩然逸出,寒山重的戟斧已呼轰如
浪的紧接迎上!
    古澄那双隐含灭芒的眼睛突然怒睁,青玉箫闪电般直戮敌人上盘八大要穴,左手划
过一道圆弧,晃移不定的拍向对方下身!
    寒山重哼了一声,戟斧倏然在身前一闪而过,一片像是冰墙似的光辉已将古澄的攻
势完全在剎那间逼退!
    心头大大的跳了一下,这位在淮河一带至高无上的“白袍玉箫”已感到忧虑,不错,
自他闯荡江湖以来,垂二十余年的时光里,犹从未遇见如此轻易挡过他这“箫掠影移”
一招的高手!
    迅速的旋闪下,古澄又狂风暴雨般不绝不息的连连攻了七招十七式,掌腿齐飞,箫
光纵横,空气在须臾间呼噜噜,排回挤荡。
    寒山重冷冷一笑,戟斧上下翻腾,皮盾左右拦撞,身躯似乎已与空气融为一体,轻
捷飘忽得难以捉摸的往来游掠,寒光四射,宛如多臂魔神,凌厉而凶狂!
    看不清二人的出招展式,更几乎失去了二人身形的轮廓,在恍似电火泻掣的接触中,
双方已互不相让的攻拒了三十余招,这三十余招,却似惊鸿一瞥,稍显即逝!
    “承天邪刀”禹宗奇大马金刀的踱到与“生渡陀罗”赵百能较手的黑衣人身侧,赵
百能虽然在力斗之下犹未能稍占对手上风,但他却异常沉稳镇定,不慌不忙的与敌人周
旋游走,禹宗奇一到,他已幽幽的叹了口气。
    这黑衣人手中所使,是一把长约二尺,纯钢打造,前端有一个锋利月牙铲的怪异兵
刃,这人的身手之强,确是不可轻视,他正在生渡陀罗的连环劈刺中跃出,对方的悠悠
叹息,已传到他的耳中。
    黑衣人悍厉的面孔一沉,生硬的道:“光头,你叹什么?”
    生渡陀罗没有回道,在对方的反扑里侧转三步,禹宗奇在一旁冷冷的笑了笑,缓缓
的道:“朋友,他在叹今番你命休矣!”
    黑衣人仰天狂笑一声,暴戾的道:“红脸匹夫,你就来试……”
    禹宗奇将屠灵刀紧贴于臂,冷沉的道:“百能去助大威门兄弟歼敌!”
    生渡陀罗赵百能琅琊刺一轮猛攻,倏然撤出掠去,禹宗奇宛如旱雷般大吼一声,屠
灵刀的钢环哗啦啦一片震响,挟着分岳断碑之力浩荡卷至,在黑衣人的环转挪移中,屠
灵刀蓦的一抖一颠,幻为千星万点,无所不掺,无所不透的笼罩了周围五丈方圆,似陨
石流星,交织穿舞,几乎没有一丝一毫的间隙。
    往往,当两个高手较斗,虽然须要一段长久的时间才能分出胜负,但是,却只须在
对招的一剎那便可看出到终了时的结果,除非发生奇迹,否则,这结果是不会改变的,
现在,黑衣人已经知道自己最后的结果了,似乎还不容易发生奇迹呢。
    他的月牙钢铲倏进倏缩,翻飞交舞,堪堪将禹宗奇的攻势架过,禹宗奇的锋利刀刃
似索魂者的符咒,那么惊心动魄的再自十八个角度呼轰砍到,他这一式,与十八柄屠灵
刀一起展出毫无二致!
    黑衣人神色微变,暴叱一声,身形在瞬息间做了十次幅度极小,却迅速无匹的挪闪,
月牙钢铲抖成流光千条,在一片尖锐呼啸中硬接禹宗奇的攻击!
    于是──像正月里的花炮,连串而紧密的“叮啷”声传激夜空,黑衣人已震退六尺,
他的身上,有着两处皮肉翻卷的伤口,鲜血冒溢!
    禹宗奇为了速战速决,一上手便毫不保留的施展他的绝着“十八承天刀”,黑衣人
功力精湛,但是,又怎会是禹宗奇这聚天下刀法于一炉的承天刀之敌?
    他咬紧了牙关,身形似陀螺般倏然旋动,长进长转,月牙钢铲带起一溜溜精芒,像
煞流星曳空,直泻强敌。
    禹宗奇沉桩立马不闪不躲,气势之雄,足以吞河岳,他的屠灵刀霍然削向地下,左
掌却在刀锋初落之际猛然贴按右肘,一片蒙蒙的亮光,似圆月的银辉,并不强烈,却无
限无涯的向四面八方包卷上去,在蒙蒙的光芒里,隐隐闪耀着千百刀影,就似是血海里
默默翻腾挣扎的鬼魂!
    不错,这是十八承天刀里曾使禹宗奇劳累得病倒了两个月才练成的一招:“血海千
魂!”
    黑衣人大叫一声,左掌猛探十一次,月牙钢铲在掌风澎湃里,彷佛撕裂了周遭的空
气,快得令人不及思议的猝然兜向禹宗奇咽喉!
    但是──他却忘了,在他的掌力及月牙铲到达敌人身上之前,尚须通过敌人攻来的
那一片迷幻而广大的刀影银芒!
    双方的动作是如此快速,是如此的间不容发,当彼此的互攻甫始展出,几乎结果就
已产生──一片“嗡嗡”的声音,加杂着金属猛烈擦过的刺耳剧响,两条人影尚未接触,
已经蓦然分开,禹宗奇赤红的脸孔湛然不变,挽成高髻的头发有几绺垂落额边,一双凤
眼隐隐闪眨着冷酷的光彩,宛如在凝视着黄泉道上ㄔ亍的鬼魂苦脸。
    那黑衣人,此刻已在九步之外拿桩站稳,他一张黝黑的脸庞,已整个变了颜色,牙
齿深深陷入下唇之内,面孔的肌肉,扭曲成一幅令人看了颤栗的图案,他一动也不动,
目光怨毒得带血的瞪视着禹宗奇。
    禹宗奇平淡的逼视于他,缓缓的道:“年轻朋友,在本殿主的承天刀之下,已经有
无数的生灵幻为鬼魅,他们在临去之前,有的会似你这般怒视本殿主,但是,有的却连
这一点愤怒都不及表示,朋友,你原可再支撑一时,不该的是贪功太切,性子过强,你
原要知道,承天刀下,不是你这种武功可以硬接得来的,你要去了,黄泉道上,你若仍
然忘不了本殿主,那么,你便记着索债的时候!”
    黑衣人怒突的眼珠仍然不动,但是,瞳仁的光辉却在扩散,他的牙齿依旧陷于下唇,
在一阵翳窒的喉头“咯咯”声中,这倔强的江湖好汉,又在一阵短促的抽搐里落下了他
的兵器,“嗒”的脆响一起即息,也象征着一条生命的消逝,悄逝得如此快速,如此爽
落,这条生命从开始便已像现在这样了。
    禹宗奇没有任何一丝怜悯的表示;因为,他见得太多了,他非常清楚生命是怎么一
会事,尤其是生活在江湖风云里的生命,日出时,你可能还在颐指气使,前呼后拥,而
日暮时,你或已幻做黄土一坵,无限凄凉,今朝你令人刀头溅血,明天,说不定别人也
会使你变成刃下之鬼,在武林中,讲的就是这一套,闯的也是这一套,这和读书人十年
寒窗为了金榜提名,官场里吹拍捧骗为了高升牟利都是一样的道理。
    淡淡的瞥了那黑衣人两胁已经洞穿的可怕伤口一眼,禹宗奇连刀上是否沾染血迹都
不屑一视,又沉着步子走向“旋隼环”范标的这边。
    方才,黑衣人死在禹宗奇刀下的一切情形,古澄大略已看在眼中,但是,他的面孔
却深沉如昔,毫无悲愤与哀痛的形态,出手之间,依然是凌厉狠辣得攻守有度,矫健如
飞。
    寒山重猝进猝退中,冷冷的道:“古澄,那黑衣人可是你的手下?”
    古澄沉默着没有说话,招式连串衔结绵绵不尽,他的每一出手,每一投足之间,俱
有着无限的严密与长远,好似一个棋术佳绝的棋士,在一步子落盘之间,就已经布署到
十步子之后了,令人兴起一股难攻难防,施展不开的感觉。
    寒山重自然明白对方的功力深厚老练到何种程度,但是,他却并不担心,因为,假
如对方譬作棋士,能布子于十步之外,那么,寒山重则可以纵横看出十五步以上,敌人
乾坤虽大,他的日月更长,老实说,在二人快逾电光火石般的交掌攻拒中,古澄能猜测
出寒山重下两着的招式,而寒山重却可以摸拟出古澄后五手的招法!
    毒蛇红信似的猝闪倏退,寒山重突出九斧,他淡淡的道:“你不说话,古澄,可见
那黑衣人是你带来的同伙,因为,你在悲伤了。”
    “白袍玉箫”古澄双目暴睁,嘶厉的大吼道:“寒山重,今夕不是你,就是我,姓
古的拚了这条性命也要为罗坤雪仇!”
    “罗坤?”寒山重嗤嗤笑了:“我知道他,他是你的忠心跟随,淮河一带响当当的
‘御风客’!”
    古澄双眼满布血丝,此刻,在寒山重的言语挑刺下,他再也压制不住心头的悲愤与
痛惜,伪装的镇定再也包不住火样的怨毒,他的白色长袍骤然哗哗自动,像是无限的暗
流在他身体里激荡,他的青玉九孔箫也在这时,忽地发出一片奇异的声音,那是九种粗
细不同,音律迥异,韵调相逆的声音,这九种声音同时发出,竟然是如此惊心动魄,震
人五内,像是冤鬼齐号,地狱翻转,那么恐怖,那么尖厉,这声音,简直不像是在人世
里可以听见的韵律,可怕极了!
    围立周遭的五十余名浩穆壮士,个个脸色大变,目光散乱,手中的弦弩利刀,砰砰
碰碰,霎时落满一地!
    寒山重大吼一声,怒叫道:“掩住耳朵!”
    戟斧在皮盾的盘旋下霍霍掠闪,自四面八方斜正不均的劈去,古澄神色深邃得宛如
老僧听禅,那么守心静虑,毫不旁骛的挥展着他的青玉九孔箫,像是名士探笔,一划划,
一钩钩的消打着对方的隼利攻势,怪的却是,他的招术虽然变得缓慢异常,但威力之强
却陡然增加上数倍!
    寒山重知道敌人这一手,乃是内家气功含蕴着五脉真力的一种极高武技显露,实非
易与,他很清楚,现在,已不能再有丝毫拖延缠战了,否则,只怕后果堪虞;瘦削的身
形一飞冲天,寒山重厉啸入云,贴地反扑而下!
    看去缓慢,却又来得如此迅速,古澄的青玉九孔箫在一片深厚得几乎凝结成形的劲
气中呼轰压来,微颤的箫端,正指向寒山重的太阳穴!
    贴地的身躯倏然斜飞而起,在飞出的同时,分不出先后的又折转而回,寒山重大吼
一声:“阳流金!”
    “阳”字尚在空气里翻滚,“金”字还在他舌头上迸跳,“蓬”的一声沉响方才在
人们的耳膜中有了响应,锋利得足足可以横斩八马的戟斧已呼的奔到了古澄头前,快得
像是千百年的时间完全在剎那间突然停顿了!
    古澄蓦地“嘿”了一声,青玉九孔箫急颤急抖,令人头脑都可以崩裂的异声陡然更
形加强,彷佛已变成了有形之物,直将人们的心肝肺脏一把自耳朵里扯出,青玉箫带着
猛烈无匹的威力,在一片流烁泻舞的莹莹光华中迎向戟斧!
    “呛”的一声闷响,戟斧“嗡嗡”弹起,在浩瀚的劲气中与青玉箫强硬的撞击了一
下,古澄面色突然转成血红,但是,寒山重的戟斧却没有奏功的重新返回到它主人的手
中。
    没有奏功,是的,在寒山重的“双阳式”之下,尚是首次遇到能活着挡开他这招
“阳流金”的人!
    真正的愤怒了,像一把熊熊烈火在心头燃烧,寒山重断叱一声:“阳烁芒!”
    戟斧猝然自他胁下倒穿而出,他的大臂猛力回展,整个人剎时暴转了一度圆弧,似
是这一转之间,已将乾坤笼罩,戟斧在皮盾的翻闪中,像是斩自左边,又像砍向右边,
宛如弹仰向天,又似俯劈于地,没有一点办法捉摸──而根本又来不及稍有捉摸空间的
暴挥而到!
    “白袍玉箫”古澄仍然神色深沉,彷佛不视不见,青玉九孔箫霍的舒展,宛如一面
扇子的半圆光辉,那么青莹剔亮的反卷过来,在这片莹莹青光中,怪啸之声更烈,似是
千万恶鬼,全已隐于那片光芒中向寒山重索命!
    于是──“嗤……嘶……”一声裂帛扯锦的响声,在银青二色的光辉晃闪中拋向九
宵,一片像是琉璃碎玉的脆晌,如冰珠子砸在水晶盘上,千百点青莹莹的光点四溅飞散,
那股令人断肠的恐怖之音霎时寂息,白袍玉箫古澄正歪斜不止的向后退出,在他退出的
瞬息里,寒山重的戟斧正染满血迹的从他右大腿根部拔出!
    右澄全身抖索着,目光毫无意识的扫过自己断去三指的右手,血溅白衣的大腿,再
望向遍地碎屑的青玉九孔箫,缓缓地,像是衰老了三十年似的坐倒地下。
    寒山重一步一步逼了上来,像一尊冷血的魔神,他冷酷的道:“古澄,你能再战,
你便起来,否则,寒山重不会饶你!”
    古澄双眸空洞而虚无的望向寒山重,他那双原来棱棱有威的凌厉眼睛,这时已是一
片迷茫,一片凄楚,一片绝望,是的,寒山重已斩断了他的左腿主筋,从今而后,他便
是能活着,右半边身子也将永远无法动弹,他已残废了!
    寒山重的戟斧缓缓举起,缓缓落下,落下──
    “院主──”
    一声清亮有力的呼叫,在这时忽然传来,寒山重冷然转目望去,“承天邪刀”禹宗
奇正向他祈求的凝视,目光里,有一股他极为了解的“识英雄,重英雄”的神韵,这种
神韵,深远而悠长。
    寒山重冷漠的道:“纵虎易,收虎难,禹殿主,你定然明白。”
    禹宗奇叹了一声,道:“古澄已不为其虎了,院主,便恕在他一生功名得来不易的
份上吧。”
    寒山重双目一冷,道:“禹殿主,他人当不恕我一生功名得来不易。”
    禹宗奇垂下目光,缓缓的道:“便请院主恕他于本殿名下。”
    寒山重一跺脚,回头叱道:“来人,送此敌于银河堂,疗伤后遣专人押出湘境!”
    四名神态姿顿不堪,彷佛大病初愈般的浩穆壮士蹒跚行到,吃力的将古澄自地下扶
起,慢慢行向黑暗之中。
    寒山重十分不悦的哼了一声,“承天邪刀”禹宗奇已行向前来,躬身道:“院主,
本殿主自院主幼年之时即已跟随左右,院主心性本殿主焉得不知?这古澄身为淮海之王,
素有小皇帝之称,家有妻小数十人,倚其为生之江湖朋友为数更伙,此人功力高强,平
素为人行事宽大无私,在武林中闯荡了二十多年,得来‘白袍玉箫’之名,确实不易─
─”
    寒山重淡淡的道:“禹殿主,你不能忘记他的武功精博到什么程度,而且,他今夜
偕强敌来此助纣为虐,若吾等失败,禹殿主,你我早已成为他箫下之魂,浩穆院上上下
下,全成他任宰任割之物!”
    说到这里,寒山重又缓缓的道:“古澄与今夕任何来敌无异,他目的在取吾等生命,
而如到那时,将没有人会在吾等溅血之前代为说项留命,禹殿主,山重一直敬你重你,
但这件事,你想错了。”
    禹宗奇太息一声,道:“他有妻小,有声名──”
    寒山重冷然道:“今夜,浩穆院战死的兄弟,有几个没有妻小?有几个没有声名?”
    禹宗奇抬起头来,语声出奇的平静:“他事亲至孝,难出其右,据手下弟兄传报,
古澄每日对其母必晨昏定省,三餐亲自督厨后自奉母前,其母有命,虽死不违,其母所
好,虽难必求,其母于三年前临终之际,闻医云以活人心煎肉一方调药可医,古澄亲自
剖己身之肉调药奉母,其母逝世后,古澄泪尽续血,痛不欲生,芦墓三载,日跪夜叩,
恭顺孝亲一如生时,闻说其母墓前之一块苇蒲,已经磨穿成洞,──”
    禹宗奇微微一顿,叹道:“为此一端,这孝亲之情,已足可恕他,院主,天下或有
恶人,但如恶人知孝,也就恶之有道了。”
    寒山重微微怔在那里,半晌,他低沉的道:“弟兄们的传闻,是真的?”
    禹宗奇诚挚的颔首,目注自己院主:“不会有错,本殿乃综汇各方面共同的消息,
因为本殿主一直就在注意古澄此人,本殿不会忘记,他是狼山派掌门人孙明的生死挚交!”
    寒山重彷佛已陷入一个遥远的梦境里,一个过去的空间里,他的神色有些茫然,有
些沉痛,而在那茫然与沉痛里,更流露出无限伤感,那双澄澈的眸子,宛如浮起一片蒙
眬的追忆光彩,追忆于多年以前所失的,追忆如今所想为而不能为的。
    禹宗奇深挚的注视着他,沉缓的道:“院主,你没有不舒服吧?”
    寒山重凄然抬头,道:“没有,我只是觉得,禹殿主,我连割一块肉孝敬双亲的机
会也没有了,假如双亲在世,我想,我待二位老人家必不会较任何人稍差。”
    禹宗奇的目光里流露着信任与了解,他缓缓的道:“本殿相信如此,院主,若老太
爷与老夫人在,院主,本殿可以断言,院主一定是个天下事亲最为孝诚之人。”
    寒山重落寞的笑笑,他振作了一下,强颜道:“禹殿主,大敌未灭,我们却在这里
谈论着已经过去之事,除了徒增伤感,于事何补?现在,禹殿主,范标可以斩了!”
    禹宗奇躬身答应,返行而去,若非方才古澄突然展出内劲箫音,使禹宗奇停步戒备,
只怕范标此刻早已化为刃下游魂了。
    协助“生济陀罗”常德的三韦陀,已有一人受创退出战圈,另一人也肩上挂彩,他
们原本打得很好,但只在极短的时间里却已见血了两人,禹宗奇心里有数,这定是刚才
古澄那“魔音回天大九式”施展时惊慑了他们心神的缘故。
    而现在,禹宗奇已隐含微笑的来到众人激斗处五步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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