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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五、烟霭渺 此情如是
     
    “仰远楼”外,有一片流淡的枫林,枫林尽头,面临着一道深有百丈的绝壁,站在
绝壁边缘,可以俯视远近层峦群峰,郁绿山色,以及,那浮沉飘渺的烟云雾霭;站在那
里,你将会觉得心旷神恰,胸头块垒消除一空,有一种平静的孤独感,有一种特异的高
远与恬淡意韵……
    现在,是下午,不到黄昏,将近黄昏。
    紫千豪身着一袭质料柔软的宽大青袍,足上是一双轻便的黑缎布鞋,他茂密的黑亮
头发往上梳起,顶端给以束发玉冠,神采奕奕,容光焕发的独自在林中倘佯散步,形色
间,显得安详极了,平静极了。
    悠闲的,他来到了绝壁边缘,目光带着三分迷蒙,沉默的凝视着下面微微升起的暮
霭轻烟,他像是在思考着什么,想着什么,神态里,有一股深途的幽寂与宁静的落寞,
因为这样,他那一双入鬓的剑眉就悄悄蹩结在一起了。
    今天,是他回来的第五天,也就是说,距离一场不可避免的厮杀纷争就只剩下十天
左右的时间了,那场争斗,不管结果如何,却总是令人感觉窒息的……
    寒冽的山风吹刮过来,带着萧瑟刺骨的凉意,拂起了紫千豪的袍袖,他迎风挺立,
毫不移动,那模样,坚定强毅得宛如一只鼎,一方盘石,一座永难摇晃的山,又是威猛,
又是雄壮!
    这时,天色已逐渐沉留下来,原本微弱的西斜落日,更已隐入暮云之中,岭峰之后,
那凄凉而涩谈的夕霞,也就更显得股俄又模糊了。
    轻缓的,一阵脚步声来自紫千豪身后,他悚然惊悟,转头回望,那走近的人,竟是
方樱!
    望着穿了一身浅绿裙据的方樱,紫千豪微笑无语,他的目光却是温柔的,和蔼的。
    “紫帮主,你一个人在这里想什么?”
    紫千豪平静的道:“想很多事,过去的,现在的,以及未来的,你不觉得,我时常
该承受某些困扰么?”
    点点头,方樱道:“我觉得;紫帮主,有太多的重担荷在你双肩上。”
    垂下密而长的睫毛,方樱又轻轻的道:“再有十天,关心玉的那批同路人就要来到
西陲寻你替关心玉报仇了,紫帮主,这又会是一场血淋淋的残杀,是吗?”
    唇角僵硬的勾动了一下,紫千豪道:“我想是的。”
    叹息一声,方樱姣美的面庞上浮罩着一层无奈的阴霾,她愁苦的看着紫千豪,幽幽
的道:“为什么呢?难道这些人便永远不会觉得杀戈的可怕,与血腥的后果又是如何悲
凉吗?难道他们就不怕死亡,反而喜欢这些残酷的事件一连串的发生;他们就想不到那
种横尸断命的情景又是多么惨烈与尖锐?”
    苦涩的一笑,紫千豪道:“或者他们想得到,但是他们身不由己。”
    惊异而迷们的,方樱道:“怎么说?”
    沉重的,紫千豪道:“方姑娘,每个人有每个人的苦处,每个人也有每个人生存的
环境,有很多事,往往不能任由自己的心意去发展,譬如说,我原来不欲溅血伤命,但
是,如果我的手下弟兄被人杀害了,我又怎能漠然视之,袖手旁观?虽然我的本意是厌
恶争斗的,但为了我与弟兄们之间的思义和情感,我也只好咬着牙,忍着心去谈血伤命
了,这说起来很悲哀,不过,事实却往往如此……”
    顿了顿,他又道:“以熊无极熊兄为例,他自己又何尝愿意与我为敌?
    但在情势的逼迫下,他也只好豁将出去,勉强应命;若非和我们巧遇在‘浣丰’酒
楼上,到今天他不仍然是我们一个头痛的敌人吗?老实说,熊兄有几句话讲得颇有道理,
他说,在江湖上混,混到头来,有时候连自己做主做自己愿做事都难……”
    方樱吶吶的道:“但是,紫帮主,我记得你并不同意他这几句话,你更特别反驳与
否认,还劝导他要尽可能照自己的主意去行事——”
    轻喟一声,紫千豪道:“不错,根本上我是反对这几句话的,但是,现实却没有这
般容易否认,我一力开导熊兄,骨子里,我又何尝不是自己也在为自己挣扎呢?又何尝
不是在替自己加强信念呢?而熊兄是令人钦佩的,他竟毅然做到了他心中想做的事,不
去理会做过之后所将引起的结果,更不顾虑日后外面的辱骂与流言……这是极其痛苦的
一件决定,而熊兄却做到了,假如人人都能这样,可能,天下的纷争便将减少很多
了……”
    方樱低声道:“紫帮主,你是说,中原那批来敌,他们也不见得个个都愿意千里迢
迢赶至西陲与你拚命?”
    点点头,紫千豪道:“是的,他们不会个个都心甘情愿冒此大险!”
    方樱眨动着那双大眼,道:“但……他们却要来了……”
    微拂衣袖,紫千豪道:“说得对,他们就要来了,方姑娘,因为情势所遏,不得不
来,你该知道,在很多时候,遵义责任,比生死问题更来得重要!”
    双眸深处,流展着一抹深深的关切与爱惜韵意,方樱稍稍挨近了一点,她温婉又犹
郁的道:“紫帮主,你太辛苦了……”
    凝注着她,紫千豪沉缓的道:“谢谢你的关怀,方姑娘。”
    方樱幕然一激灵,有些畏冷的往后瑟缩了一下,紫千豪微笑道:“冷吗?我的外衣
给你披——”
    惊异又羞涩的,方樱忙道:“不,不用了,我……我不怎么冷……”
    不再多说,紫千豪扯开腰间锦带,反手将青袍脱下,轻轻为方樱披上,他两手将衣
襟拉到一侧,还仔细的为方樱掖紧掩好,那举动,体贴极了,也温柔极了。
    方樱纤弱的躯体罩在青饱之内,而衣袍上还带着紫千豪身上暖暖的体温,有一股特
异的男人气息自袍襟上散出,一剎间,方樱宛如痴迷了,沉醉了,她不知什么时候,把
自己一双白嫩的小手握上了紫千豪的双腕,青抱下的身体,也在掩饰不住的微微颤抖着
——激动的微微颤抖着……
    和善而冷静的注视着她,紫千豪并不缩回自己的两手,他仅只以一种低沉而清润的
语声道:“暖和一些了么?方姑娘……”
    蓦然一惊,方樱彷佛如梦初觉,她这时才发现了自己的失态与迷茫,急急放开握着
紫千豪双腕的手,在沉黯的光线里,她一张面庞已灼红如三月的榴火,羞涩又窘迫的低
下头去,她声如蚊纳般道:“多谢你,紫帮主,我……我觉得暖和多了……”
    诚然,方樱是暖和多了,这不仅只指她的身体而言,更重要的,是她的心,那颗一
向极少感受此等温馨滋味的心。
    紫千豪的目光又投注向发苍苍的山岭暮霭,而远近的景色,也早已一片温婉,有如
被一层谈缓的颜色逐渐加深的纱幔所笼罩一样,看过去,予人一种空茫落寞,孤单凄凉
的感触……
    怯生生的,方樱瞅着紫千豪的脸色道:“紫帮主——”
    紫千豪回视她:“嗯?”
    抿抿嘴唇,方樱有些畏怯的道:“你——不大高兴?”
    和熙的笑了,紫千豪道:“没有,为什么呢?”
    赫然垂首,方樱道:“我以为……你会因为我刚才……刚才的冒失而不快……”
    紫千豪笑道:“不要多心,方姑娘,你并没有什么冒失的地方;我们江湖儿女,原
本便是不拘小节的,是么?”
    心一沉,方樱失望道:“紫帮主,你……你是说,你并不认为方才……方才那些小
小的举动是反常与……与特异的?”
    当然,紫千豪不是不明白,他是太明白了,只是他不愿意说出,更不适合在此等风
急云诡的险恶关头前说出,因此,他只有淡淡的道:“是的,我不认为。”
    看了方樱那羞窘与悲戚的面容一眼,他又补充道:“我们原本便应该互相关怀,是
么?”
    强颜一笑,方樱幽幽的道:“是应该的……紫帮主,是应该的……”
    她尽力忍住心中的哀怨形诸于外,倒过脸去,她语声竟有些哽咽的道:“我想……
我很愚蠢……”
    紫千豪愕然道:“为什么?”
    愁惨的一笑,方樱怆然道:“因为我常常会把一些幻想的事情和现实互相混淆……
这是不可能的,幻想总归是幻想……”
    知道她所指为何,紫千豪只有避开重点,道:“不要这么多愁善感,方姑娘,你是
一个很聪明又很善良的好女孩,没有人会觉得你愚蠢,除非那人自己已经愚蠢了……”
    悄悄拭擦了眼角一下,方樱低细的道:“你太夸誉我了,紫帮主,其实我是十分幼
稚的,比起你来,我简直就像一个初初学步的女娃娃……”
    亲切的笑了笑,紫千豪道:“不然。”
    迷茫的,方樱问道:“为什么?”
    靠近了一点,紫千豪笑道:“还记得以前在我单骑往赴‘白眼婆’刀头会的那件事
吗?你受命在半路上诱骗我坠入陷阱?你那次表现得十分出色,久经阵仗如我这等的老
江湖,也照样懵然不察,掉进你们预设的圈套之中……”
    方樱闻言之下,不禁又是尴尬,又是汗颜,她惭悔不已的道:“紫帮主……一提起
这件事,我,我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我太对不起你了,受了她的蛊惑,前来诱害你
这样大义凛然的好人……”
    紫千豪平静的道:“其实那也怪不得你,方姑娘,那时你乃受制于人,身不由己,
所作所为当然无法选择,至于说到我,方姑娘,我也不见得是什么好人,和‘银坝子’
那些朋友们一样,我亦是一样刀头舐血的草莽中一个罢了……”
    出自衷心的,方樱道:“不,紫帮主,你和他们不同,绝对的不同!”
    紫千豪有趣的道:“不同?什么地方不同呢?”
    方樱毫不犹豫的道:“很简单,紫帮主,在朝为官的那些文臣武将,虽然他们全是
做官,却有清廉与贪卑之分;就算做买卖的生意人吧,也有奸诈和笃实的不同,你和
‘银坝子’那些人不错全属江湖草莽,可是,你讲仁义,重纲常,明是非,分善恶,不
似他们,一个个全是那般狠毒专横,贪婪自私,根本就不把伦德节操放在心里,有如一
群豺狼……”
    沉默了一会,紫千豪道:“是这样吗?”
    用力点头,方樱坦诚的道:“是的,我绝不是说假话,因为我在‘银坝子’待了很
久的一段日子,常常接触‘银坝子’本身所属的党羽及他们的同路人,另外,我也和你
们处在一起了,你们两边虽是敌对的,但你们双方的优劣点却可以比较出来,紫帮主,
他们的短处,你们没有,而你们的长处,他们就连一点边也沾不上了……”
    紫千豪搓搓手,道:“如果是这样,方姑娘,我想,这也就是我们所以能屹立不倒,
长存西陲的主要原因了。”
    方樱又道:“还有你们的勇悍与善战,紫帮主,也不是他们可以比较的……”
    平和的一笑,紫千豪道:“这该是次要的了,方姑娘,不论是大至一国一邦,小至
一派一人,光靠霸力是不能维持长久的,真正长存的道理,在于崇德明礼,行仁持
义……”
    诚服的点着头,方樱道;“你说得对,紫帮主;”
    紫千豪看了看天色,柔和的道:“天已晚了,方姑娘,我们回去吧?”
    浅浅一笑,方樱道:“好的。”
    两人启步行向林中,走着,紫千豪道:“方姑娘,等会你先不用回你的住处‘丹枫
阁’,假如你愿意,可喜欢与我一起先到‘仰远楼’我那里用晚膳么?”
    有些受宠若惊的,方樱道:“我?我当然愿意……”
    说到这里,她又蓦然觉得自己太过兴奋了,脸儿一红,她窘迫的道:“我是说……
如不打扰你的话。”
    笑了笑,紫千豪道:“哪里话,我非常欢迎;在平时,我都惯常独自进餐,有时候,
也怪单调寂寞的……”
    悄悄看了紫千豪一眼,方樱忐忑的道:“紫帮主,仰远楼只你一个人住着?”
    紫千豪道:“还有十名守卫,和四个下人。”
    犹豫了下,方樱又问:“平常,你的饮食起居,就全是由一些男性仆佣侍候吗?”
    点点头,紫千豪道:“是的,全由他们代我安排。”
    树林中,光线越发黝略了,他们顺着林中小径往外走,方樱看着自己移动的脚尖,
较细的道:“男人们都是粗心大意,笨手笨脚的,他们只怕不能做得太过细贴;紫帮主,
你为什么不用几个较为精巧一点的使女呢?我看,女人做这些事一定比那些男仆理想得
多……”
    紫千豪淡淡一笑道:“习惯也就好了,况且,一座楼上上下下全是男人,有几个使
女杂在其中也不大方便,一些枝节麻烦只怕是免不掉的……”
    方樱不服的道:“但是,紫帮主,在我的‘丹枫阁’右边不远,就是公孙寿公孙大
头领与祁老六祁大头领的两栋精舍,我曾亲眼看到他们居住的那两幢精会里时有女子出
入,而且,为数尚不止一个,这还不说,看样子、那些女子还不仅是他们的使女,更有
些像……像侍妾。”
    紫千豪道:“那是我允许的……”
    惊异的,方樱道:“你允许他们这样做?”
    紫千豪道:“为什么不准许呢?他们全是正常健壮的男人,又没有什么隐疾,当然
可以和任何一个成年的男人一样应该拥有侍妾,问题是,只要他们以正当的手法得到,
而且,不能影响本身事务的情形下。”
    小嘴嘟了嘟,方樱不平的道:“可是,你为什么就没有?”
    轻轻一笑,紫千豪道:“那是我自愿没有,方姑娘,我不想要;说得更正确一点,
我喜欢过着没有女性干扰的生活!”
    气忿的,方樱道:“你一辈子都想这样下去?”
    紫千豪安详的道:“不一定,但如没有碰上合意的,怕也只有一辈子这样下去了。”
    吸了口气,方樱又再试探的道:“直到现在,紫帮主,你仍未碰上?”
    此刻,他们已走出林子,前面,仰远楼巍峨的巨貌已然在望,楼宇的窗口,已经有
明亮而温暖的灯光映像了出来,两名在石阶前往来巡守的青衣卫士,亦已瞧见了他们的
身影。
    沉吟了一会,紫千豪才一面走,一边小心翼翼的回答这个问题:“方姑娘,我想……
这种事情,难有一个决断性的解答,要发生了才知道,是么?往往在很多时候,就算碰
上了也不见得会立刻明白,总要过些日子才能逐渐体悟……”
    心里重又燃起希望之火,方樱欣悦而羞涩的道:“如果你碰上了,紫帮主,请告诉
我,我要看看是哪位佳丽有此福份……”
    紫千豪深沉的一笑道:“当然,方姑娘,当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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