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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回 露白葭苍 情怀历乱 风情月冷 剑气纵横
     
    话说那美夫人噗哧一笑,上官瑾自觉失言,深感羞赦。那美夫人却很洒脱地就在上官瑾
对面坐下,微笑说道:
    “先生有什么觉得奇怪吗?我的丈夫已死去多年了!先生通人,想不会以‘未亡人’抛
头露面为耻,远者不说,近者太平天国的英雄洪宣娇、萧三娘等不是也曾以‘未亡人’身
份,做出惊天动地的事业吗?”
    上官瑾大为动容,初时以为她只是李清照、朱淑真一流的才女,想不到她还是洪宣娇、
萧三娘那样的英雄,不觉怔怔望着她,只见她又往下说道:
    “先生自然知道宋代女词人李清照的故事。李清照眼界极高,对当代的词人,少所许
可。我的胸襟虽不足以与李清照相比,但对眼前的江湖人物,也很失望。‘寂寞对时人’,
就是如实地写出我的感慨而已。先生一醒过来,便以此联相问,莫非是笑我自负过甚吗?”
    上官瑾听她评论江湖人物,颇少当眼,不禁大为丧气。因发问道:“然则你又何必救
我?”
    那夫人见他这样问法,不觉笑道:
    “救一个人也要问他是不是英雄人物的吗?不过我救你,也不是随便救你的,因为我晓
得你不是坏人!”
    上官瑾听了,大感兴趣,问道,“素昧平生,你从何知道我的底细?”他还以为美妇人
看出他是“铁面书生”,这才慕名相救的。
    不料那美夫人又是嫣然一笑道:“我看到了你的扇子,扇子上有翼王的题诗,如果你是
坏人,怎会有这柄扇子?”
    那美妇人呷了一口茶,又微微笑道:
    “你中了人家的喂毒暗器,跌在星子岩底,幸好身予为树枝绊住,不至跌破头颅,而我
又恰恰晓得解药,这才保全你的性命。”
    “只是令我大惑不解的是:你既非坏人,为何却与咱大刀会作对?”
    上官瑾一听她说“咱们”二字,几乎吓得跳了起来,急问道:“你端的是什么人?”
    那美夫人应声答道:“我吗?我是大刀会女营的总头目!”
    上官瑾大吃一惊!这岂不是刚离虎口,又入龙潭。但自己棉软无力,只得听天由命。这
样一想,反镇定下来,又问她道:
    “那你怎不送我给王子铭处置?”
    那美夫人笑道:
    “我不先摸清你的底细,怎能随便送你给王子铭处置?你先说你是不是义和团派来的?”
    上官瑾既置生死于度外,便一一实说了。并且说及朱红灯当日如何嘱托,而自己有辱使
命,很是羞惭:
    那美夫人听得朱红灯处处为大局着想,微微点头:“这样说来,他倒是个人物。”
    上官瑾说完后,反问她道:“我的身份你已经清楚,那你也可以说一点关于你的吗?比
如你的名字我还不知道呢?”
    那美夫人问道:“你可听过杜真娘的名字?”
    七八年前,江湖上有一对夫妇,男的叫做穆天民,女的叫做杜真娘,都颇有名气,而且
听说和王子铭的交情甚好,后来穆天民被仇家所伤,不幸逝世。杜真娘报仇后,便绝迹江
湖。这些事情,上官瑾也曾得之传闻,因此肃容起敬道:“原来你就是艳罗刹杜真娘!”
    杜真娘点了点头,再详细地将来历告诉上官瑾。原来穆天民不止是王子铭的好友,而且
是他的把兄弟。穆天民死后,杜真娘就专心帮助王子铭训练女兵,不再在江湖飘荡了,可是
王子铭虽算是一条好汉,却说不了普遍会党首领的习气,胸襟不够阔大,对妇女的能力,也
不很信任。他起初设立女营,不过是想安顿大刀会男“会友”的眷属。到社真娘来,才加以
整顿,杜真娘才知颇高,不过几年便整理得井井有条,并在星子山北峰,另辟新寨,独当一
面。她虽然是大刀会的女营统领,但对王子铭的举止措施,却有许多不同意的地方(比如对
义和团的策略。她就很不同意)。那天她带着女兵,巡视幽谷,发现上官瑾受了重伤,又见
了翼王题字的描金扇子,早瞧料了几成。当时大刀会、义和团的女兵都饶有男子气概,更何
况独当一面的杜真娘?因此,就不避嫌疑,把他救出。
    上官瑾听了,再度道谢。杜真娘又问他当日交手的情形,听说他先与矮瘦老人交锋,后
为蒙面客所伤,蹙着柳眉道:“果然又是这厮,其中恐大有蹊跷(古怪)!”
    上官瑾问道:“娘子可是认识他们?他们怎的这样气焰逼人,而且又都具有一身本领?”
    杜真娘沉思半晌答道
    “这矮瘦老人是去年投奔大刀会的,谁也不知道他的来历。不过他做事利落,武功又
强,江湖经验更是丰富,对王总舵主又是百般奉承。不须多时王于铭对他已是言听计从,他
又吸引了几个人来,也都做了大刀会的头目。”
    上官瑾听了,半晌做声不得。
    杜真娘说完之后,叹息一声道:“王子铭刚愎自用,给这些人混了进来,恐终是祸根
呢!”
    上官瑾听了也黯然不语,与杜真娘对坐,良久,良久,忽地想起了一件事情,怪不好意
思地问道:
    “这间房可是你的房间吗?还有,你随便派两个人来照料好了,我真不敢麻烦你呢!”
    杜真娘微微笑道:
    “怎的你也有这些世俗之见?男的女的不都是一样,有什么需要避嫌的?这间房是我的
客房,布置得还比较幽雅,你受了伤,需要静养,所以我就把它给你了。这女营里只有我懂
碍解救喂毒暗器,我不亲来照料怎成?”
    “而且你现在已成了大刀会的对头了,我救了你出来,除了心腹数人外,也不敢再让其
他人知道,传出去王子铭知道了,可对你不便。你安心静养吧,大约再过半月便可复原了。
不要胡思乱想。”
    笑语犹闻,余香绕室。杜真娘揭帘去后,上官瑾顿感迷惘。他闯荡江湖从来曾见过这么
一个又大方又温柔的女性!他行年将近四十,平生对异性素不发生兴趣,不知怎的,见了杜
真狼后,却禁不住很是倾心。但他一想到这些时,又禁不住暗骂自己:别人是这样磊落大
方,怎能乱想到其他事情上去?自己还自负英雄豪杰,这样想法,叫人知道了岂非笑话。
    自此,上官瑾就在杜真娘女营中安顿下来。真娘也不时地来看他,两人谈文论武说江
湖,很是相得。杜真娘的影子,渐渐在上官瑾的心头扩大,欲抹也无从抹去了。
    软红丛中,好生调息,光阴易过,眨眼便是半月。上官瑾身体已完全复原。但杜真娘还
不许他在白天行走。这天他试了试功夫,觉得已一如常时,便对真娘说明,明晚便要悄悄地
离开,真娘也答应了。
    别离前夕,上官瑾思潮起伏,深夜无眠,恍惚神思,百难排遣。他轻轻地吟诵“诗经”
中的“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回从之,道阻且长,回游从之,宛在
水中央”的诗篇,仿佛觉得真娘便是诗篇的“伊人”,若即若离。有时似仙子凌波,姗姗微
步,俨然在望:但“追寻”下去,又恐终是“曲终人散,江上峰青。”
    上官瑾恍惚朦胧,奇思遐想,飘浮脑海。正在神思不定中,摹地听得窗外一声低笑:
“怎的身临险境,居然诗兴还这样的浓!”这声音非常熟悉1
    上官瑾惊喜非常:急得一跃而起,大声说道:“怎的你会寻到这里来?”话犹未了,窗
户倏的打开,从窗跃进了几个人,为首的剑眉虎目,竟是义和团的总头目朱红灯!他一跃进
来,就对着上官瑾笑,朱红灯的背后还有三个人,有上官瑾认得的,也有上官瑾不认得的,
但一看就知不是寻常人物。
    跟在朱红灯身后的是一个银须飘飘,精神健硕的老头,这人上官瑾认得是太极陈。上官
瑾初出江湖“闯万”时,他的师父司空照就曾在太极陈处打过招呼,托他照应,因此虽只一
面之缘,交情却是不浅。
    在太极陈后面的两个人,一个是面如重枣,浓眉巨目,近五十岁的汉子;一个是穿着蓝
布大褂,清矍的老头。这两个人上官谨都认不得。经过朱红灯介绍后,才知道那浓眉巨目的
汉子便是两湖的名武师韩季龙。那老头儿声名更大,竟是蝴蝶掌的前辈,翦二先生。这两人
都是上官瑾一向闻名,却未曾见过面的。韩季龙使的是江湖上罕见的兵器银花万字夺,在长
江以南,闯荡半生,未逢敌手。那翦二先生更是什么兵器都不用,只凭一双肉掌,就折服江
湖。
    原来太极陈会合了韩季龙后,就勿匆到安平府见了朱红灯,其时翦二先生也已赶来,虽
然尚有一些邀请的好手未到,但四人一商量,觉得实力已够应付,决定先去探听虚实,再作
打算。这也因为自上官瑾“失踪”后,大刀会气势迫人,再不解决这个纠纷,诚恐有更多不
快之事爆发,因此朱红灯也就改变了原来持重的主张。准备在探听一些虚实后,再正式拜山
谈判。
    这四人中,韩季龙和杜真娘死去的丈夫穆天民,以前交情甚好。穆天民死后,他也来探
访过杜真娘。因此知道真娘是大刀会女营的总头目。“那晚他们到星子岩探听虚实,碰着了
怪异之事。四人一商量,韩季龙就提议先去探问杜真娘再说。韩季龙深知杜真娘为人,即使
杜真娘站在王子铭一边,他们去后能以礼求见,真娘也决不会将他们出卖。果然他们深夜来
访,杜真娘非但豪爽地迎接他们,给他们洗尘,而且告诉他们一个更出乎意料之外的消息:
上官瑾就在这里养伤。
    当下朱红灯简略地将经过告诉上官瑾之后,取笑他道:
    “我看你在这里养伤,敢情真的是乐不思蜀了!要不,怎的一点消息都不向外透露?”
    他们取笑间,上官瑾正在分辩,只听得帘外又是一声清脆的笑声,杜真娘带着两个心腹
女兵,揭帘而入,笑道:“你们哥儿俩真像小孩子似的,瞧,一见面就乐成这个样儿。”边
说边叫女兵摆下茶具,说道:“寒夜客来茶当酒,你们喝杯苦茶吧。”朱红灯给真娘一笑,
倒反而不好意思了。
    当下上官瑾想起了朱红灯的话,突然问道:“你刚才说在探山时遇到怪异之事,究竟是
什么事啊?”
    朱红灯先不回答,却先问杜真娘那个矮瘦老人和他所引进的几个人的形貌。
    上官瑾不知朱红灯弄什么玄虚,呆呆地听着他和杜真娘对话。杜真娘详细他说了矮瘦老
人和他所引进的几个人形貌后,朱红灯还未开声,翦二先生已猛地拍案而起道:
    “如何,我老眼无花,果然是这两个小子!”
    上官瑾听了。摸不着头脑,急忙问道:
    “是哪两个小子?”
    翦二先生道:
    “你可知道沙鸣远这个人?”
    沙鸣远?上官瑾顿时呆住了,他记起初随第一个师父方复汉上西岳华山投司空照时,碰
看清廷的三个武士和司空照缠斗,后来心如神尼把其中两个打死,只剩一个在逃。这逃脱的
人,听师父说便是叫做什么“千里追风”沙鸣远的。上官瑾虽年深日远印象不深,但回忆起
来。与矮瘦老人形貌却显然不同。
    上官瑾很是狐疑,问翦二先生道:
    “沙鸣远我是知道的,但矮瘦老人可并不是他呀!又如果沙鸣远在大刀会,他的武功当
远比矮瘦老人强,为什么不由他出来会我?”
    翦二先生持须笑道:
    “矮瘦老人自然不是沙鸣远,可是沙鸣远一定和你交过手,据我猜,那伤你的蒙面容,
十九就是他!至于他为何蒙面,大约是怕你认得他的庐山真面目吧。”
    上官瑾又问朱红灯道:“你所说的在探山时遇到了怪异之事,是不是指碰见沙呜远呢?”
    朱红灯点了点头,就让翦二先生叙述当晚碰到沙鸣远的事。原来当晚他们四人,分开四
处探山,可以互相呼应,但却有相当距离。翦二先生刚进入星子岩口时,突然有一条灰色人
影如飞扑至,身手迅疾,武林罕见。翦二先生不愿行藏破露,也展开绝顶轻功与他周旋。翦
二先生的轻功别有一门,他的蝴蝶掌是从小便练习穿花绕树的身法步法的(练法详见拙著
《龙虎斗京华》)他展开蝴蝶掌身法,真赛似蝴蝶穿花,蜻蜓戏水,左穿右插,进退盘旋,
绕是沙鸣远如何迅疾,却休想碰到他的衣裳(他根本不是跑直线,而沙鸣远还却又不熟悉这
种身法步法)。他在盘旋进退中,借着星月之光,一瞥敌人,似曾相识。原来他在三十年前
曾与沙鸣远有一面之缘,而今领教了他的轻功,再依稀记起他当年形貌,两相比较,就已疑
惑这人便是“千里追风”(沙鸣远绰号).于是他一面发出暗号,叫同行的速退)一面自己
也展开身法,摆脱了沙呜远的纠缠。而沙鸣远也因翦二先生身法溜滑,捉摸不住,知难而退。
    翦二先生退出岩口,和朱红灯等会合时,又知太极陈也碰到一个矮瘦老人、给太极陈连
发七枚金钱镖,用昏夜暗器打穴的功夫,吓得他不敢追赶(矮瘦老人是识货的人,他听风辨
器,已知厉害,虽能躲过,却不敢前追了)。太极陈一说,翦二先生更确定了刚才的灰衣人
便是沙鸣远。
    翦二先生说到这里,上官瑾插嘴问道:“怎的因为见了矮瘦老人,就更确定那个灰衣人
是沙呜远呢?”
    翦二先生笑道:
    “上官兄,恕我得罪,你武功虽好,年纪还轻。所以对于他们几个人的来历渊源尚未清
楚。
    “这些人少年时候都是江湖上一时之雄,当时正是太平天国势力渐渐由盛而衰的时候,
这些人功名利禄熏心,不投太平天国,反而给清廷搜罗了去,与太平天国作对。太平天国亡
后,他们都被封为特等‘巴图鲁’(武士),在大内供职。听说特等巴图鲁只有八个人。现
在还存的尚有五人,五人中沙鸣远、白贞一和另一个太平天国叛徒董绍堂常常在一起,被武
林前辈称为大内三凶。他们都久已脱离江湖道,所以五十岁以下,又非熟悉武林掌故的人,
根本就不会听到他们的名字。
    “这矮瘦老人虽非特等巴图鲁,但也是清宫内的特选卫士,仅次于沙鸣远一级。这人是
沙鸣远堂弟,名叫沙守义,他入大内,便是沙鸣远替清廷吸引的。
    “这沙鸣远和沙守义都是山西路家的门下,但沙鸣远却得了路家的三棱透甲锥真传,沙
守义得的却是龙吟杖法,比起来要稍逊一筹。沙家两兄弟我都见过,那天晚上,月暗星稀,
我虽怀疑灰衣人是沙鸣远,却不敢确定。但后来太极陈又碰着了矮瘦老人,从相貌特征来判
断,当是沙守义无疑。沙守义既然在此,那灰衣人不是沙鸣远还是谁!何况他的轻功身法,
又是路家这一派的。”
    上官瑾听了,沉思半晌,忽而哈哈大笑道:
    “翦二先生,你的推断我信服了。可是也有你不知道的事情呢?你说清廷特等巴图鲁现
在尚存的还有五人,其中白贞一和董绍堂,可是据我所知,这两人在十一年前已死了呢!”
    翦二先生诧异道:“你怎么知得这样确切?”
    于是上官瑾把当日三凶去找他师父司空照的麻烦,给心如神尼一枝铁拂尘打败,力毙二
人的事情说出,听得众人都点头赞叹。翦二先生因为刚才恃老卖老,不料这件事情他还毫无
所闻;很有点不好意思。
    杜真娘冰雪聪明,急忙把话题引开说道:“既然沙鸣远是这样的人物,他投到大刀会
来,而又不肯露面,一定是别有用心。绝非大刀会之福。”
    朱红灯沉思半晌。虎目放光,拍案说道:“据我看大刀会和义和团的纠纷,就是这些人
制造出来的。”
    朱红灯猜对了,翦二先生也判断无讹,那灰衣人和矮瘦老人果是沙鸣远和沙守义,他们
是奉清廷之命,阴谋混进大刀会,来制造纠纷,挑拨王子铭,使本来和义和团就有嫌隙的王
子铭,更仇视义和团的。沙鸣远因过去名头大大,不愿露面,因此才要堂弟沙守义出头,待
得到王子铭信任后,才慢慢把同党吸引进来,王子铭果然中了圈套。
    那日上官瑾来时,沙鸣远知道上官瑾是可空照传人,在华山曾经一会,所以沙鸣远才带
上面具,在林中险峻之处截击。他的武功火候,本较上官瑾略胜一筹,但因过度自恃,把上
官瑾当做小辈看待,不以为意,结果虽然中伤了上官瑾,自己也中了上官瑾暗器。幸而沙鸣
远也是行家,给晴器打中穴道后,立刻闭气静卧,侍沙守义赶来后。马上叫他用“推血过
宫”之法解救,所以他复原反而要比上官瑾为快,而沙守义也因急于救人,顾不碍搜索上官
瑾,这才使上官瑾能逃脱性命。
    到朱红灯、太极陈等来探山时,沙家兄弟一与来人接触,便知全是强敌。他们在昏夜之
中,“不敢追赶,但眼看他们的身形,在垦子山北峰冉冉而没,却忽的起了怀疑。星子山北
峰是杜真娘女营所在之地,而杜真娘一向都对他们不假颜色,他们兄弟二人一谈,很怀疑杜
真娘与来人有关系。他们商议良久,又生了一条毒计,立刻昏夜去见王子铭不提。
    且说朱红灯等问清楚杜真娘,知道了矮瘦老人等形貌后,更确定是沙鸣远无疑。当下也
感颇难应付,商讨之下,决定第二日便由朱红灯正式具帖拜山,道碴他们的阴谋,看王子铭
如何处理。
    不料朱红灯还没有去找王子铭,王子铭却先来找他了。第二天一早,朱红灯方醒,忽听
寨外人声喧沸,杜真娘匆匆入来,面露惊慌之色。朱红灯急问发生了什么事情。杜真娘强笑
道:
    “王子铭带了十多个人,在寨外求见,这是一向未有过的事情。我恐怕会与你们有关,
因此特地通知你们做个准备,我这就要到外厅去见他们了。”
    朱红灯面色不改,从容说道:“我正要去找王子铭,他既来了,我就在这里见他不好
吗?”
    杜真娘急忙摇手道:“不成!他们来意尚未明白,你们不能出去。万一他们不是找你,
你反先豁出来,他们岂不疑我吃里爬外。”朱红灯替壮真娘一想,她的处境为难:这一边韩
季龙是她的丈夫旧友(朱红灯还不知上官瑾更是真娘知交),那一边王子铭却是她的顶头当
家。帮有帮规,会有会矩,杜真娘既不能出卖丈夫旧友,又不能违背当家。自己出头,确有
不便。因此也就由杜真娘自去。而自己则与太极陈等四人屏息相待。
    当下杜真狼传令,大开寨门,亲自出迎,抬头一看,只见这十余人中,不但有沙鸣远、
沙守义在内,而且过半以上,都是他们的党羽。真娘情知不妙,然而还是镇静如常地带他们
到大厅坐定。
    真娘招呼他们坐下之后,惴惴然问王子铭道:“总舵主今日率这许多头目亲来,可是对
女营事务,有什么指点吗?”
    王子铭面色倏转,突然问道:
    “弟嫂,俺与天民贤弟,昔日同甘共苦,生死交情,对弟嫂也从未亏待,如同一家。弟
嫂有什么不满意我这个做大伯的,为什么不明白说出来呢?”
    杜真娘双眼一红,急起立正容答道:
    “总舵主,这是什么话?我有什么不对,请你说出来,我年轻识浅,不望你做大伯的指
教还望谁呢?”
    王子铭哼了一声道:
    “真娘,你是女中豪杰,你纵不念在天民以往与我的交情,也该看在大刀会的事业上。
你是女营的总头目,怎能收留大刀会的对头,吃里爬外?”
    杜真娘吃了一惊,定了定心神,仍袄问道:
    “总舵主听谁说的?谁是大刀会对头?我如何敢暗助对头,胳膊反向外弯呢?”杜真娘
佯作不知。
    王子铭怒容满面,蓦地也起立大声说道:
    “真娘,我是顾着昔日交情,不愿按帮规处理,你却颠倒不识好坏,还想掩饰,难道真
要我揭穿吗?”
    王子铭说罢,猛地喝道:“把人带上来!”底下的随从已将一个女营小头目揪到。昨晚
韩季龙武师等深夜来拜谒杜真娘时,就是由她通报的,原来沙鸣远天方亮时,就已来查清楚
谁是昨晚的值夜。王子铭率众接因而到,就先把这个小头目(昨晚的值夜)拘了,她在总舵
主面前,如何敢不说实话。
    当下这个小头目委委屈屈地哽咽说道:“昨晚有四个人来访我们的舵主,我怎知道他们
就是王总舵主的对头?”
    王子铭不理这个小头目,竟自对真娘暴喝道:
    “真娘,你可还有什么说的?”说着一甩眼色叫道:“来人,把她拿下!”
    王子铭活犹未了,忽听得厅外一声“且慢!”舌绽春雷,声震屋瓦。朱红灯嗖地跳将入
来,后面是太极陈,翦二先生、韩手龙,还有一个令王子铭他们愈意想不到的上官瑾。
    王子铭的手下纷纷起立,抄兵器,备暗青子,就待出手。朱红灯喝道:
    “且慢!真娘说得不错,我们不是大刀会的对头,更无意反对王总舵主。我朱红灯今日
来见王总舵主,杜真娘不过是中间人。王于铭,这里是你的势力范围,你如不按江湖规矩,
未说清楚,就要开招动手的活,我朱红灯任你三刀六洞,决不皱眉……”
    朱红灯挺身而出,侃侃而谈。王子铭怔了一怔,虽然他满怀愤怒,但他到底是一个江湖
豪雄,领袖人物,他面对着同等身份的义和团首领,不能不讲“过门”(江湖手续〕,守规
矩,两边的总舵主相会,哪能轻举妄动。他忍了一口气,喝问朱红灯道:
    “朱总头目亲来指教,那好极了!你有什么说的,在下洗耳恭听1”话藏机锋,暗露杀
气!他是想在“道理”方面,也克着朱红灯,这样再动手开招,传出去也不致受江湖闲活。
    朱红灯迈前一步,剑眉倒竖,虎目放光,向沙家兄弟一扫,哈哈笑道:
    “王总舵一世英雄,如何为好人所蔽!玉总舵可知道这两个是什么人?来历?渊源?身
份?”
    王子铭随着朱红灯的目光,愕然注视沙家兄弟。他一听朱红灯竟不先谈大刀会与义和团
的纠纷,却先喝问自己两个“手下人”的来历,话中有因,不禁有些疑惑起来,正待反问。
忽听“当”的一声,沙守义信手抄起一个茶杯,摔在地上,面上却阴恻恻地笑道:
    “朱总头目果是英雄,会偷到人家弟妇处过夜,又会挑拨离间,只王总舵主须不是杜真
娘,也会听得进你的游词,为你所用!”这话说得刻薄阴毒,无异暗指朱红灯与杜真娘有什
么勾搭。这一技冷箭,不止射向朱红灯和杜真娘,而且也射向王子铭,王子铭的弟妇如真与
外人勾搭,那照当时的看法,王子铭也是尊严扫尽,落人耻笑的。王子铭果然又给沙守义再
煽起怒火,细想朱红灯等一行人都是借真娘的女营作立足之地,果然不易说得过去。但若三
面对质,自己又觉得很是尴尬。
    王子铭正在踌躇,忽听得一个苍老的声音笑道:
    “王总舵可还认得老朽?三十年前我曾到过山西见过令师,那时王总舵还在学艺。也许
王总舵不记得老朽,可是说起翦二贱名,总该有个印象。老朽生平从未说过假话,你也应信
得过我不会诬蔑他人,老朽与他们二位贵宾也有点小小过节:王总舵,你真够面子,居然有
一位当今皇上的特等巴图鲁来做你的手下!”
    翦二先生此言一出,王子铭立即嗖地跳将起来,这翦二先生是江湖前辈,王子铭也素闻
他正直不阿。他这样说,王子铭虽然尚未敢信,但却不能不先抛开杜真娘的事情,要沙家兄
弟先与他对质。
    但就在王子铭跳起的刹那,忽听得叮当的兵器碰磕之声,沙鸣远的一对三棱透甲锥,已
蓦地向翦二先生的头上压下,旁边的太极陈须眉掀动,一展青钢剑,便替翦二先生挡住了沙
鸣远的奇门乓器。
    变出不意,疾似流星,太极陈青钢剑斜斜一拍,急转身驱,方待进招时,沙鸣远双锥突
地由合而分,“流星赶月”,一点面门,一刺胸膛。太极陈沉着应变,剑随身转,闪展腾
挪,连让三招。沙鸣远身手迅疾,第四招又连环攻到,“飞云掣电”,左锥直截下盘,右锥
翻身反膏斜砸,悠悠地夹起两股劲风,身法之快,无以形容。幸太极陈也非弱者,他以静制
动,“敌不动,己不动,敌一动,己先动。”静如处女,动若脱兔。沙鸣远三棱透甲锥挟风
袭到时,他只微微一闪,左脚外滑,连用太极剑“行功盘步”,“乌龙搅海”,真如风驰电
闪般的,刹那间沙鸣远又是双锥走空,给太极陈绕到身后了。沙鸣远暗叫不妙,仗着身手迅
疾,反避遽锥,“苏秦背剑”,一转一旋,只见寒光掠闪,锥射银辉,两般兵器,又由分而
合。
    太极陈与沙鸣远两人功夫,都是武林罕见,电光石火之间已拆了五七招。这时大厅上顿
时大乱,沙家兄弟党羽纷纷出手,韩季龙虎吼一声,银花双夺一分,加入战团。上官瑾的描
金扇也倏的凌空飞舞,展开了点穴手法。
    这时王子铭傍着杜真娘站着,见手下突然出手,顿时呆住。朱红灯亮出翼王的龙吟剑,
吧嗒一声,把挡在他面前的一条七节软鞭截断,虎跳过来。王子铬只道朱红灯要来挑战,挣
然一声,单刀也已亮出。忽听得朱红灯大叫:“停手!停手!”突然又有两个手下奔上去,
急忙抢将朱红灯缠着。
    在众人混战之中,翦二先生身形飘飘,在刀枪剑戟丛中,左穿右插,绕过好几个人的阻
挡,奔上来蓦地大声喝道:
    “王总舵,你是大刀会的当家,怎的不将手下约束!难道你怕对质?你要包庇胡虏的奴
才?”
    王子铭给翦二先生一喝,脸辣辣的拄不住了。今日之事,确出乎他意外,手下的人,竟
没人听他号令,擅自出手,而沙家兄弟的武功,也好到出奇,他不能不疑惑了。他虽糊涂一
时,究是曾经风浪、有江湖经验的领袖人物。他单刀一闪,跳将出来,振臂大呼道:
    “大刀会的人赶快停手,不准混战!”
    可是尽管他大呼大喊。沙家党羽却没人听他的。翦二先生又冷笑道:
    “如何?你该看清楚了吧,你如不信他们是胡虏奴才,我还可拿出真凭实据!”
    王于铭怒火冲天,冲着沙守义喝道:
    “沙守义,你还不住手,我就先剁了你。”王子铭还以为沙守义是那班人首领,所以先
约束他。
    不料王子铭语声未停,沙鸣远双目一瞪,抛了一个眼色,就在王子铭身边,有两个头
目,摹地举起兵器,竟朝王子铭身上戳去!
    随从变仇敌,暗袭起身边。一技练子枪,一柄狼牙棒,突的自王子铭身左身后戳来、压
下。正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王于铭虽武艺不凡,惯经阵仗,闪过狼牙棒,却躲不了练子
枪,给练子枪一枪自肋下穿过。尚幸王子铭见枪风嗖然袭来之际,身躯一缩,那枝练子枪嘭
的芽过,把他穿的棉衣,戳了一个窟窿,枪身已微微贴肉,一阵沁凉。王子铭勃然大怒,侧
身一让,奋力用单刀向外一格,把练子枪荡开。说时迟,那时快,狼牙棒又自身后,凌空击
下。更糟的是:王子铭的单刀虽荡开了练子枪,却给使练子枪的反手一甩,趁势缠住了刀
身,不能拍刀出来,换招应敌!
    变生不测,险急非常,就在王子铭性命俄顷之间,朱红灯蓦地虎吼一声,涌身一跳,疾
如鹰隼,竟从缠着自己的两个贼子头上,一掠而过。其时朱红灯和王子铭的距离,不足三
丈,这一掠出,恰是时候。那使狼牙棒的刚下煞手,忽觉脑后风生,顾不得伤害王子铭,急
忙把腰一躬,斜窜出去。朱红灯也顾不及追赶,一落下地,吓走使狼牙棒的贼子后,身也不
回,立展梅花剑绝招,“神龙掉尾”,回手一剑,便搭在练子枪上,用腕力一沉,只听得一
阵截金断玉之声,那练子枪已被朱红灯的龙吟剑截断!这剑是翼王石达开遗下的宝剑,真个
削铁如泥!
    朱红灯一招败两敌,解了王子铭困厄。这时王于铭惭感交并,也不知说什么好。他急把
单刀抽回;当胸一立,向朱红灯表示敬意。再放眼看时,只见大厅上更是比前混乱,噼噼啪
啪,乱打起来。杜真娘也给两个贼子缠住了。
    王子铭横眉怒目,大喝一声:“鼠子敢尔?”展开山西董派刀法,刀风忽忽,再杀入重
围。这时耳边又听得两声修呼,竟是自己的两个多年心腹,给贼子毁了。
    原来王子铭这次到杜真娘女营来搜朱红灯,一共带了十六个人,除沙家兄弟外,其他十
四个人中,只有三个是他自己的心腹,另外十一人都是沙家兄弟的党羽。而且这十一人中有
六个是清官的一等卫上,五个是二等卫士,武艺都是上乘之选。王于铭也是太过相信沙家兄
弟,以至变生肘腋,祸起萧墙。
    沙家兄弟本来也无意于急急解决王子铭的,但他们的最大阴谋原是想利用王子铭来对付
义和团。不料他们的真面目,突然被翦二先生揭破,而王子铭又有找他们对质之惫,他们做
贼心虚,如何敢和翦二先生等对质,因此一不做,二不休,就连王子铬也想干掉了。同时义
和团和大刀会的重要人物都在此地,他们恃着实力强劲,也想一网打尽。王子铭的三个心腹
头目,其中有两个武功较弱,竟先给他们毙了性命。
    王子铭受暗袭,遇奇变,以往所倚重的沙家兄弟,竟是无耻奸徒:以往所不满的朱红
灯,却是真心朋友。这番才彻悟前非,惭感交并,他挥刀力战,目訾愤张,厉声叫道:
    “算俺王子铭瞎了眼睛,受了你们这帮奸徒蒙混。俺今日就把这条命卖给你们,拼个生
死!”说罢又凄然长笑,旋过头来。对朱红灯道:
    “朱老兄,还幸这班奸徒今日动手,使俺不致误友为敌,以敌作友。并肩子(好友之
意)上呵!先剁了这些奸徒再说!”
    朱红灯剑风忽忽,在混战中也扬声答道:
    “王总舵不必气愤,他们不会捡得便宜。是呵!先剁了他们再说!”
    这时两边阵仗分明,在混战中渐渐分成一团团地厮杀,各人都找到对手。朱红灯、王子
铭等七人,分成了六处厮杀。阵势是:太极陈力战抄鸣远,韩季龙恶斗沙守义,上官瑾、王
于铭、朱红灯三人各敌住两个清宫一等卫士,杜真娘一口刀也追着两个清宫二等卫士。剩下
翦二先生,则袍袖飘飘,和对方剩下的三个二等卫士“捉迷藏”。原来翦二先生也不和他们
盯住厮杀,只是监视着他们,不许他们再加入战团去围攻自己这边的人。他仗着轻灵迅捷的
蝴蝶掌法,左拦右截,敌退我进,敌进我退的歪缠不已,那三个卫士拿他设法子,也只好和
他捉迷藏般地游斗。
    刀来剑挡,枪去鞭迎,更加上各种奇门兵器,金铁交鸣,杀得难分难解。杜真娘的大
厅,本来是室内的演武场。十分宽敞,这么多人,在演武厅内各施绝技,还是绰有余地。
    对付朱红灯的两个清宫卫士,使的都是重兵器,这也是他们已知道朱红灯用的是宝剑,
所以才用重兵器对付。这两个人都是清宫有名力士,一个使镔铁棍,一个使双铁锏,搂头盖
顶。猛砸猛打,他们仗着械重力沉,不怕宝剑削断。朱红灯只得仗着轻灵身法,和他们游
斗,还真不敢叫他们碰着。
    对付上官瑾的两个清宫一等卫士,却又以小巧之功见长,一个使地趟刀,身躺刀飞,翻
翻液滚,浑身就好像圆球似的,盘旋腾折。一个右手使防身软鞭,左手使半截练子枪(这个
人的练于枪就是刚才给朱红灯的宝剑截断的。所以他取出防身软鞭来作主要兵器。功夫也好
生了得。上官瑾虽武艺精湛,可是对付这种别具一格的地螳刀,也感吃力,何况又加上软鞭
和练子枪,所以拼力支持,也只能打个平手。
    上官瑾放眼一看,只见剑气纵横,刀枪飞舞,两边杀得难解难分,竟似功力悉敌,连太
极陈也好像占不了上风,不禁大急。本来他也知道太极陈、朱红灯诸人武艺,都是上上之
选,纵因对方人多,不能取胜。也决不至有所损伤;但他所担心的却不是太极陈诸人,而是
担心杜真娘。他没有见过真娘武艺,深恐因自己连累了她。
    不料事情却出乎上官瑾意料之外,在这一场大厮杀中,却反而是杜真娘先占了上风。
    围攻杜真娘的那两个贼子,都是清宫的二等卫土,以前关外大名鼎鼎的马贼屠大胡子的
门徒,武功虽也不俗,但在沙家党羽之中,却是软弱的两个。沙家群贼因为杜真娘是一介女
流,看她不起,所以才分配了两个软弱的去对付她。
    这两名贼子,一个使着虎头钩,一个使着鸡爪镰,都是克制刀剑的兵器,满心以为杜真
娘不堪一击,一钩双镰,扎、刺、挑、压、点、锁、拦、拿,暴风雨般的在杜真娘左右飞
舞,招招毒辣,着着迪人。不料杜真娘的蛾眉柳叶刀,得武当单派(单思南)真传,刀法精
湛,以巧降力,竟是见招拆招,见式破式,刀锋起处,泛起白光,竟迫得两人只能招架。
    斗到移时,战到分际,使鸡爪镰的往左斜身,双镰一翻,照刀上就滑,这一招有个名
堂,叫做“金盘献鲤”。杜真娘冷笑一声,蛾眉刀刷的一沉,往回一撤,刀光闪处。反从双
镰下面翻过来,划点敌手脉门。敌人在后一仰,振双镰想往上崩,哪里还来得及。只听得杜
真娘娇叱一声:“着!”“反臂刺扎”,连环疾进,点胸膛,划双眉,刷的攻到,使鸡爪镰
的晃身闪避时,蛾眉刀已嗤的一声,掠肩而过,削了一大块肉,鲜血淋漓,滴下尘埃!
    杜真娘出手如电;刚伤了那使鸡爪镰的,听得背后金刀劈风之声,连头也不回,便抽招
换式,“苏秦背剑”,反手一撩,“叮当”一声与虎头钩碰个正着:说时迟,那时快,杜真
娘已霍地翻身,借这甩臂回身之力、蛾眉柳叶刀斜肩带臂,狠狠扫来!使虎头钩的贼子,见
同伴重伤,心胆俱寒,又给杜真娘刀风所迫,竟不敢硬架,急急一伏身,一旋转,斜窜出五
步以外。刚刚凝身回步,不料冷笑之声。已起启耳边,杜真娘竟如影附形。紧贴身后,峨眉
刀疾如电闪,对准咽喉。他这一回身,正好迎着利刃,给杜真娘刷的刺进。惨呼一声,当场
毙命!
    这时大厅打得震天价响,女兵们也都已箭上弦,刀出鞘围在厅外,杜真娘急扬声传令。
叫她们不要惊慌,也不要乱动,仍按平日规矩,备守岗位,加强戒备。
    杜真娘传令之后,旋身四顾,只见两边打得十分激烈,其中却以王子铭处境最危。
    王子铭的单刀是山西董家嫡传,全套刀法共七七四十九路,以崩、窝、挑、扎、削,斫
六诀回环运用,变化无穷,和杜真娘的武当派单刀法比较,一以刚劲见长,一以轻灵称胜,
一刚一柔,各有千秋。可是对付杜真娘的是两个二等卫士,而对付王子铭的却是两个一等卫
士;所以杖真娘可以从容取胜,而王子铭却感到不支了。
    和王子铭恶战的两个卫士,一个叫做尚达,使的是摈铁单鞭,舞动起来,周身就像绕着
一条乌龙似的滚来滚去:一个叫做熊朗、使的是一柄大枪,枪杆一抡,悠悠带风,上面的血
挡四面扎煞竟有斗大,力大招熟,斗起来宛如藤蛇翻浪,委实不可轻视。
    王子铭展开师门绝技,磕开单鞭,让过大枪,一片寒光上下挥霍,招数利落,迅如怒
狮。可是究竟是以一敌二,大家又都是江湖好手,饶是王子铭刀法精湛,也顾此失彼,讨不
了便宜。有好几次奋力直进,看看得手时,却又是被他们相互呼应,解拆开去。这两个家伙
又都溜滑异常,沉着得很,瞧准了王子铭是怒火冲天,拼死力斗,他们却不理不睬,只是封
闭门户,慢慢地消磨王于铭的刚锐,这在兵法上叫做:“避其朝锐,击其暮归。”待王子铭
激得暴躁如雷,刀法渐乱之际,这才运鞭如风,枪落如雨,展开了一派进手招数,只见尚达
的单鞭,横扫直击,矢矫如神龙。熊朗的大枪左冲右突,伸缩如怪蟒。两般兵器,裹着单
刀,就如两条乌龙裹着一条自龙厮拼!
    王子铭骤遭强敌,渐感不支,深恐一世英名丧于此地,任是惯经风浪,也不禁有点手脚
慌乱起来:他竟想以险招取胜,大枪来时,猛的把单刀勒住,由实招化为虚招,身随刀转。
倏地闪过熊朗上盘的枪,“腕底翻云”,刀锋找枪头,贴枪杆,在外一展,顺削熊朗的前
把。熊朗冷笑一声,疾如电掣地撤步抽枪,甩枪滑打;王子铭斜身错步,“自鹤展翅”欺身
扑进,倏地由斜削变为下截,冒险进招,截斩敌人右胯。王子铭这两三招急如星火,仗着虚
实并用的刀法身法,在鞭影中腾挪趋避,寻暇抵隙,攻击大枪。不料三招过后,尚未得手,
尚达的镔铁单鞭,已使出“盘打”招数,一圈一缩,快若流星,盘旋缠至。王子铭百忙中,
急舍弃熊朗,抽招应敌,反手一刀,立刻听得哗啦啦声响,刀头竟给摈铁鞭缠着。这个“盘
打”招数,是鞭法中的绝技,原是用于七节软鞭的,一招三式:缠头、鞭腰、绕两足。摈铁
鞭是硬兵器,本来难用,但熊朗的铁鞭是合金铸炼,虽然不如七节软鞭之可随意屈伸,但也
可用于“盘打”,而它比七节软鞭优胜的地方是,一缠上后,易于用力,敌人兵刃,不受损
伤,也会被夺出手!
    王子铭这番着了道儿,那口单刀给镔铁鞭缠着,只觉有一股大力外扯,立到虎口生痛。
正当其时,忽听得一声清叱、一团白影卷地扑来,人未到,刀风已自掠到。原来正是杜真娘
结束了敌人之后,赶来助阵。
    杜真娘扑地卷到,那边熊朗的大枪也已斜刺挑来,正待乘机结果王子铭,不料正碰上杜
真娘的蛾眉柳叶刀,“叮当”一声,荡将开会。熊朗一枪戳空,往回一坐枪,先后把枪一
拧,在外撤招,“乌龙出洞”,斜挑肋下,上指咽喉。杜真娘陡然一翻身;刀光一闪,攻虚
捣隙,捷如彩蝶穿花,一闪一进,直踏“洪门”,用了手“樵夫问路”。青光闪闪向面门一
点。熊朗急急撤步,用枪杆上崩,反弹单刀。那知杜真娘忽又由实招化为虚着,她迫退大枪
后,霍地一个“鹞子翻身”,一领刀锋,变招为“玉女投梭”,刀光一闪,反击使佞铁鞭的
尚达,先解王子铭之危。
    其时王子铭还在与尚达纠缠。他见杜真娘赶来挡住大枪后,精神陡振,镇定下来,使出
“力坠千斤”的外家绝技,马步一站,腕力一沉,立地生根,就如生铁铸就一般。尚达虽缠
着了他的兵刃,却无法夺他的兵刃出手。
    僵持之间,杜真娘刀风己自背后袭来,尚达顾不了王子铭,不由得急急撤鞭回招,于是
王子铭单刀腾出,而熊朗的大枪也再度扑上。霎那间阵势又变,变为王子铭对熊朗,杜真娘
对尚达,捉对儿的厮杀……
    王子铭困厄已解,分外精神。挥刀猛扑,势如怒狮。熊朗的大枪也倏扎盘肘,上崩下
砸,里撩外滑,使出“金枪廿四式”,奋战王子铭。王子铭以一敌一,心雄胆壮,已自占了
上风。斗到难分际,刀招一变,“金鹏展翅”,往右一探,斜扫肩头。熊朗用枪往外一封;
王子铭骤然一塌身,“龙行一式”,嗖的自大枪左侧奔出。熊朗枪花一转,待反刺王子铭后
心时;王子铭已一个斜身绕步,身躯半转便到跟前,铁眈倏翻,刀光下落,熊朗回招不及,
只听得“喀嚓”一声,一颗头颅随刀飞起,洒了满地鲜血!
    王子铭一吐闷气,仰天长啸,抱刀四顾,只见场中打得更其紧张。尤其是太极陈、韩季
龙和沙家兄弟这两对,真杀得令人触目惊心,矫舌难下。只见剑气如虹,银光耀日:透甲
锥、龙头杖,也自呼呼轰轰,离身三丈以内都是一片风声,夹着太极剑、万字夺三道光芒,
宛如怪蟒毒龙,凌空飞舞。这两对咤叱奔逐,在场中交手的一众英雄,当他们翻翻滚滚打过
身边时,也不能不引身趋避。以免殃及池鱼。
    “王子铭看得神摇目夺,正待加入战团时,只听得沙守义一声长啸,声甚凄厉,接着沙
鸣远一声大喝:“撤青子,扯呼!”这是叫同党收招逃走的意思,王子铭举刀急七。只见场
中金铁交鸣,沙鸣远身形迅如飘风,便往外闯。在这电光石火之间,王子铭看未清楚,听未
分明。只见太极陈已夹起一人,飞身一耸,宛如平空掠起一只大鹤,紧紧追踪。这时场内沙
家党羽,纷纷外闯。沸沸人声之中,翦二先生哈哈大笑,他已把两名清宫卫士扭折了头颈。
    王子铭拔步外追,正好赶上韩季龙,与他并肩击敌。只见韩季龙似有惭色,但却兴奋异
常,急促地对王子铭说道:“沙守义已经给太极陈擒了!”王子铭听得骇然:分明太极陈是
与沙鸣远对战的,怎的一转眼间,他反先擒了沙守义,连自己也看不清楚。
    太极陈怎的杀败沙呜远,活擒沙守义?且趁这个空隙,待在下补叙出来。
    原来沙呜远自恃轻功超卓。本领非凡,虽明知对手是武林的大宗师太极陈,却也并不怎
样放在眼内。他的三棱透甲锥,八十一路连环招数,得自山西路家真传,江湖上使这种奇门
兵器的,只此一家,别无分支。他一照面,便欺敌直进,展出了迅疾异常的连环招数,进攻
退守,盘旋如风,起落变化,修忽如电。双锥使到疾处,呼呼轰轰,银光四射,仿佛一座锥
山,把太极陈裹在当中,风雨不透。沙鸣远原与上官瑾的师父司空照同辈,辈份比太极陈还
高,几十年功力自是非同小可!
    但太极陈是何等人也?别人也许会给沙鸣远吓着,他却做然冷笑,剑招一展,势如长江
大河,滚滚而上,观式破式,见招破招。静如山岳,动若江河,紧守着太极十三剑以静制动
的要决,任沙鸣远狂风暴雨般的攻击,他却屹立如山,不为所动。
    沙鸣远若不是急攻,也许还能耗些时候、这一急攻,却正着了太极陈的道儿。太极剑原
以坚韧见长,能耐久战。功夫越大,敌人越吃亏。沙鸣远猛攻不下,不过半个时辰,已自头
上见汗,喘息可闻。沙鸣远的攻势渐渐迟滞了。
    辗转攻拒,又斗了二三十合,沙鸣远更是只能招架,无力还攻。太极陈见时机一到,倏
地一领剑锋,太极剑竟连走险招,封闭吞吐,突如飞鹰盘空,林龙戏水,创招越裹越紧,越
展越快,反客为主,太极剑挥霍纵横,反把沙鸣远圈在剑光之中。沙鸣远双锥受制于一剑,
非但所发出的招数,受太极剑所破,不能随招进招,而且还怕给太极剑搭着兵器,因为有好
几次。沙呜远都几乎给太极陈用粘字诀,粘飞兵刃。正是进攻退守,两俱为难,沙鸣远这才
深知厉害。
    太极陈运剑如风,鹰翔隼刺,把沙鸣远迫得手忙脚乱,冷汗沁肌,气焰全消,暗呼不
妙。他打定主意,三十六着,似走为先,疾将双锥一举,左手锥“铁牛耕地”,横截太极
剑,右手锥“金针度线”,斜刺胸膛,明是进攻,暗藏走势。太极陈嗤然冷笑,剑诀一领,
“搂膝绕步”,身随剑走,剑随臂扬,一缕寒光,疾如掣电,不架敌招,反截敌腕。沙鸣远
一甩肩头,霍然一旋身,一盘旋,双锥倏地变招,“红霞贯日”,左锥当胸,右锥平刺,既
护门户,复袭来敌,本是攻守兼备的好招。哪料太极陈剑招神奇,虚实莫测,右腕倏翻,青
钢剑疾往下沉,“螳螂展臂”,剑锋径斩沙鸣远双足。沙鸣远腾身跃起,倒掠出去。而太极
陈剑光如练,又自背后戳来。沙呜远虽苦思逃走,却终在太极陈剑光笼罩之内。
    正在此时,恰巧沙守义也为韩季龙双夺所克,他的龙头拐杖,刚使到“乌龙盘树”招
数,猛扫过来,势深力猛,韩季龙道声“来得好!”右夺起处,“横江截浪”,呼的一响,
铮铮两声,两件兵器碰个正着。两个都用足十成力,这番一较劲,只见火花迸起,沙守义直
给震荡出一丈开外,虎口欲裂,心胆俱寒。韩季龙更不放松,霍地追来,双夺齐举,“双风
贯耳”,直划耳门。沙守义不敢招架,托地跳起,如燕翅斜展,在外一落,韩季龙双夺走
空,急急追赶时,只听得沙守义厉声惨叫,放眼看时,只见太极陈已夹起一人。挥手示意。
    原来沙守义托地跳起,斜身下落,正巧落在太极陈与沙鸣远交手之地。太极陈正刷刷一
连两手,“金针度线”,“玉女投梭”,剑光如练,狠狠攻击。沙守义一落下来,猛觉剑风
缕缕,他本能地举杖一拍,恰好给沙鸣远挡住了一剑之灾。可是他给别人挡灾,自己却吃了
大苦。太极陈看看就要把沙鸣远毙于剑下,却给这个不知死活的家伙,平空纵来,功败垂
成,如何不恼?他旋身进步,右手剑青光闪烁,直奔过来,左手指佯掐剑诀,也指向敌人穴
道。沙守义打得头昏眼花,龙头拐杖给青钢剑一迫,门户大开。太极陈已欺身直进,左手骈
指如戟,照沙守义“魂门穴”一点,立即左掌平舒,在沙守义背后一按一旋。沙守义立如死
人一般,给他夹领举起。
    沙鸣远外号“千里追风”,轻功原自了得。他得沙守义给他一挡,逃出太极陈剑光威胁
范围,立即夺门奔逃。窜高纵低,兔起鹘落,女兵们自拦他不住。
    这时沙家党羽,纷纷外闯。混战之中,又给朱红灯和上官瑾毙了两人。其余的奋力外
闯,且战且逃。
    丛林莽榛,人影幢幢,太极陈一马当前,朱红灯等紧随在后,风驰电掣。直入星子山深
处。刀枪不及,暗器便飞。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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