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书屋 : 武侠 : 陈毅聪


 
第二章 妾拟将身嫁与
     
     
    无端天与娉婷,夜月一帘幽梦,春风十里柔情。
    岑寂岑夫子,万事无不通。惟于女儿家,心思读不懂。他长于书画治印,医术武功,就
是不大晓得风月之事。几千年的文化道统,以及十来年的寒窗苦读,使他对少女有这样一种
印象:肤浅,没有什么远大的追求;短见识,坏脾气;似乎不太负责任。他沿袭了敬而远之
的古训。然而那眩目的美丽一瞬间便改变了他的想法。他丝毫也不反感自己可耻的变节。
    不为对方所知的单相思叫暗恋。单相思是对相思的部分否定,实应称之为“单恋”。岑
寂不认为自己在暗恋,当然更谈不上单相思了。他明白为何“相思催人老”、“还是相思
好”。相思高尚风雅,足以成为风流韵事,千秋佳话。暗恋则是偷偷摸摸的,有如做贼一
般。岑寂为后者抱不平,以为这乃是“窃国者诸侯,窃钩者诛”的故事。纵然如此,他不允
许自自己暗恋。
    暗恋这“雅贼”一般偷不到东西,却心存幻想。岑寂则几乎不抱任何希望。他不太相信
一见钟情,虽然书上比比皆是。(笔笔皆是!)他很怀疑自个身上存在那种感情。它子虚乌
有,仅是“为赋新词强说愁”。
    从未交谈、接触,不知其品行、性格、才识、爱好,还有姓名年龄。可谓什么都是未知
数,情感如何谈起。真个头脑发昏。
    可她容貌宛如天人,更有一种幽姿逸韵,要在色容之外。看她的模样,性格必然柔顺,
见识必然不俗,令人顿生亲近之心。岑寂对她念念不忘,老想再见她一面,自然是对她产生
“好感”了。
    必须接近她,深入了解,本案方可定夺。“好感”无罪开释,“理智”杖责,赶出大堂。
    岑寂慌张了。他胡思乱想,心神不定。官司拖下去,比练决气法还难受。
    天便要亮了,究竟有无那种感情,是否应当争取,“这是一个问题”(TO BE OR NO TO
Be ,THAT Is a QUESTION)。
    他发觉自己从未这般懦弱,也从未如此才华横溢。半月不到,他的书印在杭州士子中间
已小有名气。只是无缘再见崔九家的小姐一面。(岑寂一向很少做梦,但纵在梦中也见不着
她。这也是他否认暗恋的说词之一。)
    盛暑午后,阳光砸着绿叶黑瓦,“烘烘”作响。岑寂向例呆在府里的藏书楼。这天却有
人上楼,轻轻的脚步踏踩着书页,听来一阵热浪。岑寂脸红耳赤,是那位会使“梅萼兰花
指”的小丫环。他心中迷乱:府中有书房十余处,她来做甚?
    这丫头不理会他,沿着架子找书。岑寂在一旁,见她好大一阵子,仍未寻着,忍不住问
道:“这位姑娘,你找什么书?”
    丫环瞪了他一眼,道:“《说文》。”岑寂领她取了。她福身行礼谢过后,说道:“我
从前没见过你。”她打量男人的目光一如打量书籍。“你怎会在这里?”小女孩不好奇的几
乎没有。
    岑寂反问:“你读过《说文》么?”那是查解用的工具书。
    “没有。那是我家小姐要的。喂,你找书怎会如此之快?你读过它,是么?”
    “是。”他捧书踱开,满头是汗。
    从此,岑寂天天午后守在那儿,想着“书边自有颜如玉”。《说文》不常用,可能一年
查一词条。所以那丫环终于还书来了。幸好,仍是在午后。可岑寂的某种期盼也因此而幻
灭。他不敢搭话,她也没再借书。
    岑寂很“下流”地翻看那本《说文》。他最终克制了想闻闻书的味道的更为丑恶的念
头。好色作何解?卑鄙从何来?《说文》中的阐释不能令他满意。
    周乐三人回到杭州,四人皆已受伤。
     
    ※               ※                 ※
     
    岑寂笑道:“你们三人行,必有所失焉。”
    “但多了一个朋友。我们能回来见你这位大医生,全是赖了独孤寒之力。日后有机会介
绍你认识这位剑道高手。”独孤寒不肯在关帝庙多呆一会。也许只因为他不拜佛烧香。
    “最近,崔家有无加强防备?”小谢问。如有,说明“城隍庙”曾上门捣乱,威胁勒索。
    “应该没有。”岑寂答道,只他在防备自个。
    “裴泗水悔婚了么?”岑寂也没听说。小谢叹了口气,狠声道:“老裴果然有眼光。”
这话岑寂已听他说过两次,不想再就此话题谈论,便道:
    “听说京城来的官员会齐了。已查明江苏布政司乃是自尽,因为苏州知府上本参他。苏
无名死于中毒,毒性发作不快,但无法救治。”
    “苏无名一向极为细心。”尉迟道。“二郎神”眼力过人,成天阴着脸,似乎不可能被
人算计。
    “毒下在酒坛中,叫‘无味子没药’。他尚未吃菜,刚喝下一杯,便肚子难受。这种毒
药,玉器遇之不会变黑。”苏无名只喝新启坛酒,杯、筷玉质,自带在身上。
    尉迟大为不解:“新启的酒坛中怎会有毒?封泥与酒的香味无法伪装。
    苏无名定能看出封泥、木塞有无被人动过手脚,闻出酒香是否对劲。”
    小谢正蒙头大睡,周乐静静听着。“我姨父也不敢相信,以为另有隐情。
    酒可去毒,若是大老早放入坛中,再行封口,可能失效。”
    岑寂又道:“会不会是开坛后毒才下到酒中的?”
    “不可能,苏总从来都是自开自斟。”周乐道。
    尉迟杯叹道:“如果连苏无名都难免中毒,胡不归、刘连、周乐都想不明白,只怕今后
的武林人人自危、戒酒成风。”
    周乐问岑寂:“有没有自杀的可能呢?”苏无名在江苏提刑按察司任上多年,品行也许
有亏。
    “胡、刘二人坚决不信。‘钟馗’是三班六房中最好的忤作,亦不从自杀说。况且苏无
名要寻死,也不该到相好的家中呀。”岑寂道。
    尉迟很难得地玩深沉:“胡、苏是师徒关系。”周乐明白他的意思:
    如果苏无名确是畏罪自杀,只怕胡不归也要受些牵连。天下捕快不分皂、壮、快、隶、
吏、刑,几尽是老胡的门生故旧。胡与大内总管丁卯不和。丁卯想在捕快系统中横插一腿,
却苦于抓不到胡不归的把柄。
    所以,纵使苏无名真是畏罪自杀,胡不归一干人也会刻意隐瞒。
    周乐心中有了计较。
     
    ※               ※                 ※
     
    当晚,月黑风高,崔府内宅屋顶上躺了一人。他似乎觉得很是舒服,以至于合了双眼睡
上一会。可当风中送来衣袂破空细微之声,女子身上若有若无之幽香时,他便由瓦上弹起,
箭般射出。
    他挡在一个白衣蒙面的女子面前,极有深意地笑。“周乐。”女子大吃一惊,直如面纱
为他揭去。
    “是我。承蒙你手下留情,我的伤好得很快。而且我猜想你会来这儿。
    你们女儿家,好奇心很盛,好胜心又用得不是地方。”漂亮的女子不仅男人爱看,女人
们也想瞧瞧她究竟漂亮在哪里。
    这女子便是那位明教小姐,也许是来探看崔九的女儿,究竟为何周乐会在嘴边提及她?
周乐很是得意。他想象着她脸上恼怒的样子。“当然,最重要的是我想再见到你。姓崔的女
子我一个也不识得。崔九的女儿很可能是我未来的弟媳。”他言语有些轻薄,人也在欺近。
    她不言不语,转身就走。周乐紧跟在后面。他不似岑寂迂痴,看上人家便将之当神供
着。周乐坦言喜欢这位明教小姐的容颜,但还不至于爱上她的人。他留有分寸,象少时那样
狂热单纯的爱恋,不会重演。正如光阴箭一次只能发弹一枚。
    那种脑体倒挂、天地颠转的感觉,随着混沌初开而消失。容颜顶天,周乐脚踏实地。美
貌以及特别的初次见面,也许还因了她是神秘的明教中人,足于吸引周乐几乎全部的兴趣。
    周乐认为,追求女人应该牢记一个窍门,即“死皮赖脸,缠住不放”。
    切不可象岑寂那样正经,所谓“不色不坏,女人不爱”是也。但他有些顾虑。
    女儿家的心思被男人猜中时,想掩饰难,承认更难。她对我有意,心里害羞胜过恼怒。
周乐为自己的发现所鼓舞,也为自己的狂喜而吃惊。我如此在乎她的想法!捅破这层纸,今
后好接近,可也不能把她吓着了。
    望着那纤弱的背影,香颈发丝,他心中充满爱怜。
    两人施展轻功提纵术,月下相逐。崔府中有人发觉,大呼小叫。少女寻声而去。周乐忙
道:“咱们不必节外生枝。”迁怒他人,小姐脾气?
    她点足掠出。周乐也不敢拉她,只是伸手挡了。“你害怕崔家,便先离去。我还有些事
要办,否则岂不白来一趟。”
    周乐暗笑,她还是开口了,如此言语反显得心虚,还嫩了一点。当下道:
    “我给你当个帮手,如何?”
    结果自然是双双出府。街上还有若干行人。少女低垂螓首,周乐一眼不眨地瞧着她。她
必是瞒了婢女,偷偷出来。真难为她了。“你可是想带我到僻静处,把我杀了?现在天色尚
早,不如咱们先上酒楼喝上几杯,坐上一会儿。”旗亭美酒,佳人对坐。周乐乐过了头。
    巷子里只他二人并肩走着。她平静下来,眼如秋波顾盼有神,似乎和缓多了。“让我猜
猜你的姓名。如果你不肯告诉我。……冉忠是你家仆人,故而你姓冉,叫……冉苒,是么?”
    她的眼神吃惊地躲开周乐。“陈思王曹植《美女篇》中说到‘苒苒’,有柔弱之意。似
乎在别处还可解作流动、舒缓、优美貌,与你再合适不过了。”周乐有些乐不起来了。因为
他发觉有些不对劲。
    冉苒很镇静,似乎还倩笑着。巷口驶出一辆马车。普通的油壁马车,驾车的却是冉忠。
他如何寻来?或者,冉苒如何知道他等在这儿?
    周乐微笑着目送马车远去,心里却骂那冉忠来得不是时候。只要我不太过份轻薄,她不
会很生气,由此便甩不下我。如果她想装得凶一点,只怕也无法拿我怎样,结果反令我有恃
无恐。最好的法子自然是借助外力,让我自行放弃。
    虽然当时礼教之防还不甚严,当着冉忠,周乐也不好意思扮个轻薄子。
    人多不好办事。所以君子慎独;女子惟有被一大班男子哄着时,“最难养”。
     
    ※               ※                 ※
     
    岑寂起床很早。崔家只有下人才起得早。岑寂不是下人,可这无助于克服自卑的感觉。
真正的下人不敢与主子比,反不似他那般地位暧昧。敏感的自尊是他的礼教,所以他早起,
却不出房门。
    他的早间功课是刻字、写字。“愁极频惊,梦轻难记,自怜幽独”,每个字都意味深
长。他的心情不坏,谈不上愁,仅是一种太息、犹豫,一种矛盾的茫然。
    他走向姨父的书房,想:我不会呆到让人厌烦,老太爷的集子编好后,立马走人。这段
时间他在整理老太爷的文字。这老头的身体每况愈下。
    岑寂以为,这位八九十岁的老人一如他的文章,索然乏味,不活也罢。
    崔殊先正在跟崔家二爷的大公子谈话。崔二因病辞官在家。这位大公子值而立之年,在
城里挂通判,打理家事,老练异常。崔家有四位太爷,十四子,三十来个孙子,人丁兴旺,
却有大半以上在外地当官。他们正力图淡出江湖,列身庙堂之高。国朝武将不吃香,武功仅
是他家的爱好之一。
    崔殊先与这大侄儿较不忘本,因而他俩在仕途上不甚得意,武功却分别是家中同辈最
高。这位公子的声音很平静:与楚新狂战成平手的少年独孤寒,到杭城了,不日将上门挑战。
    “我不是他的对手。如果咱家不与他比试,却也不妥。虽说咱们崔家不以剑术见长。”
此人老成,持重,说话简洁、得当。岑寂在一旁听着,承认自个在这方面大大不如。世家子
弟中也是有些人才的。
    不久,崔家上下都知道:崔五要空手对付一位名叫独孤寒的少年。比试那天,练武厅里
来了不少崔家男丁。只有两人不姓崔,岑寂、孤寒。两人互相打量,心里明白,但也没有打
招呼。独孤寒从旁取过一柄木剑。
    崔殊先道:“剑用木剑,一如手装假肢,请使真剑。”独孤寒也不推让。
    四老太爷坐在太师椅上,闭目捋须。
    崔家的绝艺是“天保九如拳”,讲究气度,合上了年纪的人使。崔殊先有意与独孤寒贴
身肉搏,以免让他占尽剑长的便宜。独孤寒却也如老人般谨慎,只是应招格挡。他大局观极
强,思虑周到,于细微处又非常小心,方方面面都惨淡经营。
    岑寂感到拳风拂面,又看不清场中形势,望着观战人群,突然便觉无味。
    你们要看的,我偏偏不稀罕。“天保九如拳”也没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脚少挪动,身
少闪避,宛如坐在椅上打拳一般。
    天保九如是长寿之意。这套拳法有助养生,力道含而不露,招式绵里藏针。
    这天保九如拳工致如楷书,肥大如汉简,持重如大小篆,摆着横躺着的瘦金体架子。而
岑寂喜欢草书、行书、飞白。他偷偷溜出厅外,一眼望见取书的那个婢女同她的伙伴。两人
在厅外徘徊,不敢入内。小丫头眼尖,道:“喂,你怎会打里头出来?”
    岑寂应了一声。“是被赶出来的么?”岑寂埋头欲走。“是不是那人已然败了?我们总
没有眼福。”她们学了些武功,跃跃欲试。“杜若,夫人教给我们的指法不知管不管用。”
她俩的声音渐渐压低。岑寂仍听得一二。夫人?应是她的母亲。上等的婢女与主子一样闲来
无事。
    练武厅中传来欢呼声。两个小姑娘赶紧奔至门边探头观看。岑寂摇头,正待迈脚,又听
得一声女子惊呼。只见那丫头正用小手掩嘴,头缩了回来,脸色苍白。厅中异常寂静。难道
是独孤寒受伤了?
     
    ※               ※                 ※
     
    岑寂忍不住回走。他不担心独孤寒,崔家获胜时极有君子之风。那杜若正低声道:“杜
蘅,就你多嘴,这下可惹祸了。四太爷……。”两人也不敢离去。岑寂闪入厅中,独孤寒与
崔殊先对面站着,似乎尚未动手。
    崔殊先脸上带着微笑。独孤寒仍如戴了面具一般。四太爷神色严峻。谁也没有说话。不
过是一会儿的功夫,岑寂想。
    独孤寒口中似乎含着什么,跟着将它吞了下去。岑寂知他受了轻微的内伤。崔殊先道:
“我输了。方才我一拳击在你腰际,虽然你运功卸力,肌肉回缩很快,仍是受了点伤。”崔
家子侄在悄声议论。
    “照常理,你输了一招,胜负已分,应该停手。但你接下来的那几记反击着实令我穷于
应付,更无暇说话、无从罢手。倒不是因为我松懈了,而是你的剑招组合着实漂亮,可谓妙
着连珠。”崔五在跟独孤寒说话,却似在向四老太爷解释。
    “你躲不开我那一拳,这我有把握。但我击中你一拳后,反倒失了胜你的信心。我是黔
驴技穷。”他在自嘲。
    岑寂明白了:孤寒在中掌受伤的情形下,勉力支撑,将局面点滴挽回。
    他封杀了崔五的拳路,顽强地坚持,创造性地发挥,最终以小小的优势胜出。
    崔家众子侄的脸色变得难看。四太爷不知何时离去了。崔殊先较有涵养。他只是在想:
五十知天命,六十耳顺,我的‘天保九如拳’还差十年火侯;这少年虽受了伤,再次交手,
只怕我会败得更快。换我受了伤,不但没了斗志,而且劲力也会打些折扣。他比我们崔家所
有人都稳重、镇静、自信、有耐心。楚新狂应该更不是他的对手。
    独孤寒忽然道:“我跟他再比试一场。”他指岑寂。岑寂怀疑自己听错了。周乐他们都
跟他吹了什么风。难道他不晓得我不好武功、武功不好么?岑寂害怕自己输得太惨,当众出
丑。
    独孤寒换了把木剑。他抱拳时,脸上有些笑容。起手第一剑却毫不客气,凌厉至极,差
点便刺到岑寂脸上。岑寂只好打点精神,掏出刻刀。孤寒似乎怕他的飞刀,立马回剑戒备。
几招过后,岑寂已进入角色,来了兴致,不再是手慌脚乱了。
    岑寂压根儿不曾正儿八经地与人比试过武功。在他眼中,对方的剑招好比一幅水墨山
水,不论怎着,总会有留白处,题款处,意尽处。他也不去想那木剑本应为钢铁所铸,顾虑
渐无,只求达神畅意。刻刀化成毫笔,施展“米点山水”,轻轻朦朦,飘逸至极。
    所以,他“法自我立”,似乎面对着一堵墙,一张纸,一折扇,大胆创意,挥洒自如。
哪儿有留白,便在哪儿“画沙印泥”。他“锋藏笔中,意在笔前”,既稳且准。独孤寒不料
他出招如此冲动,这般投入,当下全力防守。
    如若对手不是独孤寒,或者独孤寒一上来便是抢攻,只怕岑寂早就败下阵来。岑寂见孤
寒有些亲切,便将打斗当成游戏,放开了手脚,放松了心境。
    岑寂使得顺手,刻刀切、冲,如秦泰山刻石,又转石鼓文,不时出现“古玺”刻法。他
于艺术讲圆通,不拘泥于一笔一划。兴之所至,不着形迹。
    刻刀一划尚未尽意,独孤寒封了去势。他也不修补润色,当即变招,转入另一字。
    独孤寒看不出岑寂的招式,但感觉了他出招之畅快,刀尖凝聚内力之精锐。岑寂所盯的
“留白”正是其剑招的破绽所在。
    岑寂借笔意入刀,实际上与随手出刀无异。他与孤寒一样,懂得武功的道理,却没学过
系统的套路招数。在他心里,以为自己在写字画画。在武夫眼中,却只认定他在出招,每一
式都是纯粹的武学,仿佛在别派的刀法中也能看到。
    一个好裁缝见到布料,便想到成衣的模样、尺寸。布商却只会想到它值多少钱。沉迷于
艺术的岑寂见到剑路刀痕,自然联想到笔法构图。他借着自已最为纯熟的技法,发挥出自己
在武功上的潜力。因为前者培养了他非凡的眼力、反应速度、用力之道、创造精神、意气态
度,如此等等。
     
    ※               ※                 ※
     
    岑寂内功依“决气法”修行,虽然不如独孤寒强,却较为精纯、锋利。
    绘画最讲究“气韵生动”。正是那决气法的一以贯之,令岑寂的刀法极为“生动”,气
势非凡。他以“九迭篆”入刀,再改用“凿印急就章”,错落自然,急迅不工。这“凿印急
就章’乃是刻在金属印坯上的,着力极重。
    独孤寒开始后退。突然,他挺剑跳开,古怪地瞧着手中长剑。剑身上有如鬼画符一般,
花纹多,有几处断痕长深。跟着轻轻一抖,木剑断开,半截剑身掉在脚边。他露出一丝微
笑,几颗洁白的牙。
    练武厅中开始喧哗。众人皆不相信岑寂居然未败。岑寂也呆住了。独孤寒拿了自个带来
的长剑,道:“就此别过。”拱手出门。这回,他仍是对胜负不评一词。他刚对付过一位当
世一流高手,受了点伤,而且使的是木剑。但不管怎样,岑寂意识到自己的武功居然也不差。
    崔殊先脸上尽是嘉许之意。他能欣赏此中妙处。他想到王右丞王维,“诗中有画,画中
有诗”,开文人画之先。
    岑寂心中则有些不安: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方才显得他崔家武功一无是处,崔家子弟
皆不成器。木剑,在孤寒手里也只是木剑,易折。
    众人散去。岑寂见到杜蘅、杜若在门外探首。
    “原来你叫岑寂,是五爷的亲戚。”杜蘅道。杜若拾起那两截木片,细声细气地道:
“杜蘅,你应该称他岑公子才是。”
    岑寂涨红了脸,埋头走向门外。“咱们赶紧把木剑拿回去给夫人看,……。”
    由此,岑寂一个早上都看不下书,似乎心已附在木剑之上。他想到如果自己出身望族,
相貌出众,那么到目前为此,一切进展顺利。“她母亲会白衣庵的武功?想不到自己居然因
为武功而引起了她的注意。”
    杜若扣门进屋,两人都有些慌乱。“岑公子,我家夫人听说你是医林弟子。”崔家识他
者多半如此认为。岑寂想了想,点点头。
    “如果你现在有空,夫人请你过去,想听你讲讲歧黄之术。”
    欣喜之余,他也有着清醒的不安。她们似未张扬那晚小谢惊艳之事。但他总是心虚,又
害怕又渴望能再见那崔小姐一面。
    岑寂过后回想,自己似乎未曾正视崔夫人。房中有几个老妈子,几个小丫环。崔夫人借
以避嫌。她肯定没她女儿美,同样娴静,更见圣洁。风韵气质均是绝佳。两人寒暄数句。岑
寂已明白她的病根所在。
    “我的表现应该相当知书达礼吧。也许有些不从容、放不开的小家子气。”他时常追忆
当时情形。崔夫人的病情她隐了十几年,不敢请医生看。那天见岑寂年幼老实,也不算外
人,而且确实医术过人,便开了天窗。
    “自嫁到崔家,每到春天,我都会有种种不适。自己照着医书开方抓药吃,压根儿无
效。但等时节一过,自个便好了。”“冒昧地问夫人,你未出阁时,府上在哪儿?”“……
嘉兴。”
    这就奇了。夫人,你的病是因了某个节气某些花粉所致。纵使整日闭门不出,亦躲不
过。嘉兴距杭州不远,若真为花粉所致,按理你在这两地均免不了生病。岑寂想到嘉兴的白
衣庵。
    他知此病传到外头不好听,会惹闲话,花邪?思春病?她夫君不在家,人又太漂亮了,
在这样的大宅内,十来年的日子不知如何过来。“明年春天,发病后,您与九爷去趟京城,
住上一段时日,看看病是否减轻了。”
    崔夫人面有为难之色。“夫人,你这花粉症只需在那些日子避开江南,一般便可不治而
愈。崔九在京城当官,自然到那儿最好。”
    “我先前不愿随九爷进京,便是害怕在外生病多有不便。而且……而且我老怀疑有人会
在暗中算计我。我也怕这病会连累他。……不怕岑公子笑话,我出身不好。太爷怕我在京城
被人议论,误了九爷的前程。”她的样子楚楚动人。岑寂记得当时自己如坐针毡。那窘迫的
样子一定令她不安了。
    岑寂不敢肯定自己走了桃花运。他比以往多了些信心。崔夫人似乎不喜女儿嫁到北方,
嫁进大族里。“那天我看到了一线生机,却也从此不可自拔。”岑寂非常理智。塞翁失马,
焉知非福?他有塞翁睿智的想法,却不希望自己失马。他已在设想种种将来:英雄救美;携
子逃婚;人祸兵灾,如此等等。
    一个人,若是尽往坏处想,活得较累,会象崔夫人一样忧愁、郁抑。但若象岑寂那样,
好处坏处皆一一想到,却想不开,放不下,没个干脆的决断,也是难受。
     
二、永夜抛人
    永夜抛人何处去?绝来音、香阁掩,眉敛、月将沉。争忍不相寻?
    江南典当行杭州掌柜老古董其实不老,四十来岁,服饰鲜亮,招子贼亮。他道:“周
乐,你来当铺做啥?你没有一件东西值钱。”
    “我当我本人,尊夫人肯定乐意成交。可是她的形象令人不敢恭维。尊夫人在厨房象主
妇,在卧室象情人,在店里还是个贤内助。”周乐两眼一眨不眨。
    老古董张大嘴,瞧瞧自己妻子并不在左近呀。
    “只惜她从不下厨房,从不上你的卧室,在店子里面则是垂帘听政。但俗话说一俊遮百
丑,她可是蔡百万的女儿。正如古董,不管多破多烂,只要年代久远,出身好,便能当个好
价钱。”
    老古董叹口气,背见得有些驼。“每回你见了我,总跟我们典当行接受当物一般,大肆
贬低,说得顾客自个也没了信心。”
    “因为我穷,常上当铺,你们这一套被我偷师了。……老实说,我很羡慕你,丢失价值
几十万两银子的珠玉,老板也不追究你的责任。泰山大人说,只要别将我女儿丢了。”
    “小声点,别瞎嚷嚷。我真后悔告诉你。此事够让我头疼了。小店只有二三百万两的资
财,一夜之间居然损失了十分之二强。周乐,我正想找你,你给瞧瞧那间仓库怎会被盗。”
    “如果你上回便领我去勘查一番,案子早就破了。”
    库房平时用于存放贵重物品,隐在典当行柜台后面。四壁、室顶坚固异常,用炸药也不
易蹭层皮。铁门、大锁皆是由墨家制作安装的,此时完好如初。里外共两道门。内门从内开
启、上锁,夜间室内有两人值守。
    开外门需要不同的两把钥匙,得由两人同时开锁。“一把在我身上,一把在内子处。一
向没有什么差错。也未出借过钥匙。”
    “那日一大早,我与内子、两个伙计打开外门,想进行交班清点,却发现内门虚掩。库
房内值守的两人已死去多时。一个倒在门边不远处,似乎在临死前打开内门,想夺门而逃。
两人均死于中毒,极为寻常的‘失魂香’。”
    “如果室内人暴毙,内门便只有撬开才能进入。密室通风口设计得极为巧妙,最小的老
鼠也不可能由那儿出入,通风性能却极为出色。据说分为好几处,由细小的孔道构成,非常
隐蔽。我都猜不出它们在哪儿。墨家的人讲,室内人掀动机关,便可关闭通风口,并向外头
历声示警。毒气不太可能打那儿施放。”
    墨家的机关设计巧夺天工。如果由通风口处贸然往里头吹送毒气,毒气不易进入库房,
却会一缕缕地往外跑。
    “事发当时,我们没料到库中已丢了东西。毕竟,外门完好。哪料一清点,少了许多。
唉!几十万两银子啊。”
    周乐边听边看,嘴角含笑,却不插口。“内子怀疑那些珠宝藏在死人肚子里,结果什么
也没有。出事的那个晚上,我与内子呆在家中搓了一夜的麻将,都没有作案时间。钥匙也一
直藏在身上。当铺值守另有三人。
    他们皆未发觉有何异常。”
    内外门相距五步,从仓库中可以看清过道里的人。过道相当阴暗,高不过三丈,外门一
开则无限光明。“我们清点财物时,都是先呆在过道中,锁上外门,再令里头的伙计打开内
门。如此才不至于为强人所趁。”
    “事发之后,为了防止混乱中失窃,我特意将内外门关上。所以,从头至尾,进入过库
房的只有内子、我、两个伙计,完全可以排除混水摸鱼的可能。珠宝失窃定与值守被害有
关。”
    库房中通气良好,所有的财物均已搬走。周乐踱步沉思。“周乐,刚开始我百思不得其
解,哪有可能如此离奇地失盗?若不是墨家所为,便非人力所能做到。”
    周乐眼珠骨溜溜地转。“不会是墨家,真的。”他闪烁其词。月来,江南发生了十几起
大盗案,杭州城中惟有老古董一家遭殃。并且,就只有杭州的这起案子复杂、诡异,让人看
不出偷盗的手法,叫人怀疑是否真的失盗过。
    老古董盯着他,扬眉微笑。墨家领袖巨子、头脑天工匡不逮、鬼工匡弦歌以及墨宝四人
是他绝计惹不起的人物。虽然墨家奉行“非攻、节俭”,但口号归口号,谁也不知道墨家是
否真正做到了。但如果墨家要干坏事,行偷盗,那么天下财宝全都芨芨可危。因为精密的锁
具、机关多是墨家所制。
     
    ※               ※                 ※
     
    周乐高高兴兴地回到庙里,尉迟在练功,小谢居然还赖在床上。小谢道:
    “老古董不会给你什么好处。大概是古夫人……。”
    周乐打断他的话,笑道:“你知道苏无名的酒坛里为何会有毒么?”
    小谢兀自躺床,懒洋洋地道:“先制服苏无名,然后在他的嘴里、酒坛中分别放入毒
药。”周乐鼓掌,与尉迟对视一笑。他悠悠道:“这个想法极妙,只是最好别忘了在酒杯中
留点毒酒的残迹。”
    尉迟道:“天下第一神捕胡不归不可能没想到这一点。但是,要制服苏无名谈何容易,
更何况现场无打斗痕迹。岑寂不是说连饭菜都不及动过么?苏无名是老胡得意门生,‘天夺
之魄,神龙飞索’九九八十一招,已得真传,在江南地面上还未逢敌手。纵是偷袭暗算,亦
难于成功。苏无名机警过人,经验丰富,外号为‘二郎神’。”
    真如小谢所言,凶手还必须事先收买苏无名身边差人,操作难度较大,且不易保密。再
者,凶手如此苦心积虑,多费周折,又为了什么?”
    小谢也不脸红,道:“兵不厌诈。凶手早猜到尔等俗人会如是想。他设局的目的是混淆
视听,嫁祸唐门,让大家不明所以,人人自危。”他从不轻易认同别人的想法,喜欢作惊人
的言论。
    周乐停了一会儿,认真说道:“你的话倒是启发了我。”
    “制服苏无名不一定要靠武力、凭真本事。”他想到了光阴箭、催眠术。
    尉迟若有所思,跟着恍然大悟。
    三人心中明白:苏无名之死可能会成就一桩无头公案。周乐还在想,密封的酒坛中当真
渗不进毒药么?要知道,保存的时日长了,任何一坛陈年佳酿的重量都会减少。“偷酒贼”
会使坛中空出一定的空间。酒味蒸发、弥漫在窖中。
     
    ※               ※                 ※
     
    周乐想着那位妍媚娇艳、任性羞涩、冰雪聪明、善解人意的明教小姐,想看看她这会儿
的模样。于是,他动身出发。做了一番布置后,上崔府,然后出府。
    傍晚的后花园,有竹木花石。冉苒惊讶得忘记了伪装。周乐盯着她长长的睫毛,晶莹明
亮的瞳仁,仿佛有一丝笑意、阵阵幽香,有九天奏乐、天女散花。他第一次有机会长时间地
端详面纱后的俏脸。
    “你怎么找到这儿的?”周乐怀疑自己听到了洛神的声音。
    “因为你在这里。”周乐一本正经,小心翼翼,“你知道我的法子后,它就不会灵验
了。虽然,我害怕你生气。”
    冉苒不生气,但周乐更害怕她不说话。他觉得自己极其无趣,穷极无聊,罪大恶极,叹
声道:“因为那天冉忠能够在巷口寻到你。”梅妆、蕊珠已经上前,与花树一道隔了天上人
间。
    周乐对着天边静穆燃烧的霞光,道:“我猜你出门时没告诉她们要上哪儿。她们必要象
我这般苦苦寻你,自然会少些戒备,露些行藏。恰好,我又是十三行在杭州的小头目,有一
帮长于盯哨的手下。”遥远的西天有着变幻的云彩。
    “你这样做显得很有心机、城府很深。”
    你该听到我沉重急切的心跳。“所以我有能力帮你对付‘城隍庙’。”
    冉苒不语,转身欲走。周乐心已冷下。天是冷峻的黛青之色。“此地江南典当行库房失
窃案,我已有十分把握。”
    “哦?我很想听听。蕊珠、梅妆,带他到花厅。”终于有些转机了。
    我等了这么久,只想着一个女子,却来了五人。她换了衣裳,似乎也换了心情。周乐如
沐春风。原来这另外两位婢女叫做闻琴、解佩。
    “那库房秘室中的值守中有一人监守自盗。他暗中点倒另一人,用身上特意多添置的衣
物装了一袋子财宝,开锁出内门,挂在外门正上方内壁的阴暗处。由于过道中光线不足,且
顶墙较高,人们慌乱之中绝计注意不到外门上方墙壁吊挂着的衣袋。这位家贼无法打开外门
逃走。所以他得有个同伙,在次晨库房中一片混乱、外门不及紧关时将财宝取走。”
    “由于这位值守开不了外门,带不出珍宝,人们无法认定他便是贼人。
    另一位值守也不敢认定是他在暗中偷袭。”周乐道。
    冉苒饶有兴致地道:“那么,‘失魂香’又是怎么回事呢?”失魂香的气味辛辣刺鼻,
库中人不可能没有深察。“莫非是盗贼同伙施放毒气杀人灭口?”
    “正是。那库房通风口很小,很隐蔽,但最重要的是有机关,不能向内传话胁迫。库中
人却可对外鸣声示警。施毒之人无法从通风口放话,威胁值守打开内门。但要杀死他们,尤
其是在他们昏迷之时,并不是没有可能办到。那位家贼也点了自个的昏睡穴,以便伪装成受
害者的样子,却不料上了同伙的当,死得不明不白。”
    “在自击穴道之前,家贼已将内门打开。因为内门不开,众人进不了库房,只能挤在过
道中,其同伙不好趁乱拿走衣袋中的财物。”
    “人死之后,不易看出其穴位是否曾经受制。该当铺规定,夜间值守绝计不可擅开内
门。而且,从库房密室内可看清过道内来人面目。所以,完全可以排除被贼人骗开内门的可
能性。由于外门完好无损,钥匙也未丢过,老古董夫妇没有作案时间,人们只会怀疑到墨
家。”
    “哪位强盗也不愿入宝山而空手归。库中值钱的东西很多,单挑了一些个儿小、份量轻
的珠子古玉。自然不是因为他们于心不忍,发了善心,而是因为衣袋容物有限。”周乐侃侃
而谈。
    冉苒让婢女给周乐上茶,柔声道:“为什么那位监守自盗的伙计对其同谋如此放心?”
周乐道:“我也想不通。也许他认为没有人能够在通风口处放毒。”
    冉苒微笑道:“也许此人是位死士,自个施放毒气。”周乐心中舒畅,呆坐在那儿忘了
说话。解佩红袖夜添香,冉忠一直都没有出现。
    冉苒望着周乐,轻轻道:“那么究竟谁是此案同谋呢?”
     
    ※               ※                 ※
     
    周乐很希望此案再棘手一些,以便与她多聊一会儿,好探明她的心意,抓住她的情思。
“我认为是老古董。那天早晨,老古董夫妇与两名伙计刚打开外门,发现内门洞开,尸体横
陈。惊慌之下,他们忘了将外门从里面锁上,便冲入内门。为了防止混乱中失窃,回过神来
的老古董特地转身外出,将内门带上。”
    “老古董可以找个借口,出库房一趟,拿走在墙壁上高高挂着的珠宝。
    再不,他另有一个帮手,利用外门片刻间没有上锁的机会,将珠宝取走。”老古董可以
借口要出去将外门锁上,可以借口要到外头唤人手帮忙。
    冉苒沉吟道:“老古董有做案动机么?”老古董出身九华,是名门正派的弟子。
    “再怎么说他也只是倒插门的穷女婿。他一直受到夫人的压制,表面上似乎知足常乐、
安于现状,内心的不满却与日俱增。我与他一块喝酒时,曾听他诉过苦。”周乐道。
    “你居然出卖朋友。”周乐感到她盈盈巧笑的馨香,喜欢那抿嘴掩笑、天真可人的模样。
    “我不认为他不该偷那些珠宝。我心中仍然敬重他,当他是个朋友。对于徽商帮的损
失,我却只有幸灾乐祸。”周乐认真地说道,“老古董不象是秘密组织的成员,可能与江南
发生的其它大案无关。”
    冉苒静静地道:“你只说对了一半。……老古董是我明教弟子。”周乐合不拢嘴,仿佛
是第一次见到她。他觉得自己便是那名值守,好不容易偷出珠宝,却给人卖了,送了性命。
“我也中了‘失魂香’!”他想,“我一直都认为明教不至于入室抢劫。……所有案子会不
会都是明教干的?”
    冉苒忍不住笑出声来。周乐直凝凝地望着她,也许很象一位怨妇。“老古董一直都是我
教弟子。因为酷爱习武,拜在九华门下。但他不是奸细。
    那时很多明教弟子不会明教的武功,甚至根本不会武功。教众间的相互联系也很
少。……我教弟子中也有和尚、道士、儒生。他们有坚定的信仰,遵从教义,却不认为自己
属于一个武林帮派。他们可以攻书念经,从商做官。这并不矛盾。”冉苒道。
    “老古董发现当铺库房中有我教中数代传下的珠玉。我们明教崇尚光明,认为珠宝可以
代表光明。”周乐也曾听岑寂如此说过。明教有从商之俗。西北和阗的宝玉多落在他们手
里。“他有心拿回这些珠玉。可店中的实际掌柜是他夫人。”
    “我们不希望老古董抛家弃子、隐姓埋名,想知道案子是否做得天衣无缝,他能否摆脱
干系。周乐,当时古董向我推荐你,说你很聪明,好管闲事,当过捕快,且是他的朋友。”
周乐仔细听着。“如果你不能看出此案破绽,谅那胡不归也无法识破。”
    她似在与周乐谈心,呼吸舒缓、吐气如兰的样子,令周乐忘乎所以。他笑道:“既然你
们如此赏识我,不如吸收我入教吧。我可以帮助老古董逃过此劫。”
    “方才你已将他出卖。今后你还可能害他一把。为了他的安全,我们不想放过你。”冉
苒一本正经地道,“你知道的秘密太多了。”
    我对你了解甚少,我也不想放过你。难道你不想知道我是如何寻至这儿的?你们教中用
三干树、东阿拉米方言绘制的图形联络记号,为什么会被我破译?周乐心中想着,口中说
道:“我可以一直呆在你身边,留做人质……。”
     
    ※               ※                 ※
     
    周乐不敢反抗,不想逃,逃也逃不过光阴箭。闻琴、解佩这两个丫头点了他七八处要
穴。他发觉自己低估明教,美化明教,自作多情。
    后一个错误不可饶恕。周乐怀疑冉苒有个孪生姐妹,否则她的情绪不会有如此大的变
化,性子不会如此令人捉摸不透。九华山下,我偷瞧了她的模样,但女儿家心里肯定不会不
高兴,除非她长得不好看。待到我失魂落魄下挨了她一掌时,她已乐得送个顺水人情。也
许,她曾无数次梦见香车辗辙江湖,与风流侠少不打不相识……。周乐心在下沉。我意外地
闯入她的梦境。我出不来了,她却惊醒了。
    他不相信一见钟情,至少不相信会发生在自个身上。他怀疑“不打不相识”的陈词滥
调。他不喜欢会打架的女孩。可是,在当今年月,从前过去,遥远将来,女子大胆表示好
感,主动接近以求全面了解男子,几不可想象。她们缺少表白机会及勇气。结成欢喜冤家倒
要浪漫多了。面对“敌人”,较少想到男女之防。
    周乐的手脚已被绑上。他松了口气:杀人无须如此费力。口中立马给塞上一大块布。他
开始有些高兴。她不杀我,这不便说明了一切么?她在考验我。我乐于做出一些牺牲。也许
这种机会很难得。她会不会心疼。……真抱歉,让女孩扛我。
    他被扛到井边。不会吧?!“我们要搬家了,这儿留给你住。”回答是一声“扑通”,
回音不绝。
    周乐给人头朝下脚朝上地扶入井中。这井水深么?她们肯定不如我清楚。他的头碰到井
底,浮了上来,掉了个儿。井水刚好淹到他的嘴。上面又扔下一个水桶,正套在他头上。周
乐听到了离去的脚步声,耳朵里嗡嗡地响。
    他手脚麻木,冻得开始害怕。充水的布块撑得他牙口难受,呼吸不畅。
    “也许呆上一会儿,她会救我出井。”这样一想,他才好受一些。
    过得许久,他已困极,却又不敢睡也不想睡。穴道均已冲开,头上的水桶也已去掉。可
他挣不断缚在身上的绳索。“它们不是普通的麻绳,我的骨头会比它们烂得更早。”
    井龙王?屈平?我倒似个缚紧的大棕子。幸好水中无鱼。他在心里骂自己。再后来他开
始恼怒,再而羞愧,续而后悔。“冰冷的井水令我满是猪油的脑袋清醒过来了。我不该为她
着迷。她以为自己很了不起……。”
    周乐想骂她。骂她什么才好呢?周乐奇怪自己居然骂得开心起来。他笑了笑。“……我
看重生命更甚于爱情。”他狠狠地道,“我仅是被她吊起了胃口。”
    我居然想着报复她的种种快感。
    天亮了,井底逐渐变亮。周乐发觉泡在水中的手、脚、躯干正在离他而去。阳光沿着井
沿爬下井底,水光晃得他闭眼,看见自己站在一座宫殿面前。金黄色的沙漠中,金碧辉煌的
宫殿,平坦舒适的床,还有柔软的被子。阳光由井底爬上井沿。
    周乐冻得耳朵剧疼。他一直在努力运动脖子。一整天了,他开始臭骂岑寂。你应该猜到
我处境不妙。是你教我认那些明教的联络暗号,所以你应该能够找到这座院子。怎还不来救
我?
    正午阳光大盛时,周乐对冉苒不再抱有幻想了。“她存心害我性命。这是可以认定的
了。”他也不伤心,只是湿衣服贴在身上不太好受,跟一间小小的牢房似的。女人如衣服,
兄弟似手足。会有双手拉我上去,解开绳子。
    岑寂已经在喊我了。没错。原来我这个大傻瓜叫周乐。周乐用头撞着木桶。他感觉象是
又过了一天。岑寂总算找到井边来了。“周乐,你怎会跟木鱼一般,就是敲击声不够响。”
岑寂跳下井。
    “他们以为你上哪寻乐子。小谢说你在杭城中也有几个老相好。这井水真凉。我先以为
你不在院内。可出门后又寻不着明教的标记暗号,才又折回。却不料你真个躲在井底。只是
没有陈后主的艳福。”
    “你无法开口,是否便显得我多嘴了。”他取下周乐口中的布块,解开绳子,“昨晚你
到这儿干啥?何苦惹上明教呢?”
     
    ※               ※                 ※
     
    我到这儿干啥?干啥来着?为何要惹她?周乐道:“院子里当真没人?
    有没有人到关帝庙中说我困在这儿?”
    岑寂连连摇头。周乐瘫在他背上。岑寂撑着井壁上跃。双手甫一扒到井沿,“扑通”水
声大作,水花飞溅,两人重又跌回井底。“明教也恁狠了。井沿边上撒了一圈有毒的荨麻绿
叶粉,我还当是苔藓呢。周乐,我的手疼得使不上劲来。咱们只好改变原定营救方案了。”
他把绳子系在周乐腰间,抓住一头。然后踩着周乐的肩膀,跃出井口。杭州水井皆不深。
    周乐蹭着井壁砖石,被提到地上。他坐在井沿,浑身直有万针攒刺,冷在心里。岑寂背
了他闯入闺房,剥去他身上衣物,替他盖上香衾。再收集了几个香炉烤火。周乐好一阵子才
回过神来,不再哆嗦,道:“会不会落下什么病?”
    岑寂取出金针刺穴,并推拿了一番,笑道:“近期内不得近女色。凭你的内力修为,在
井中浸泡三日也死不了。更何况,值此夏季,天气炎热。”
    周乐闻言即想:待会儿她会不会遣人来救我,也许她舍不得杀我?在他记忆中,冉苒离
去前似乎曾别有深意地望了他一眼,虽说谈不上含情脉脉,却足于令人产生不尽的遐思。当
然,聪明的周乐立马就否定了这种要命的自我陶醉。“岑寂,你怎会如此了解明教?”
    “世人对明教所知甚少,方显得我懂得一些。我家乡有摩尼像,明教徒,波斯商人的坟
墓。由于战乱少,保存下的古书也比中州多。明教奉二宗三际说。二宗即指明暗。光明到
来,黑暗降临,光明重新到来消灭黑暗,此为三际。”
    “在波斯,光明王国被认为存于将来。中土明教则讲究追求现世的、内心的光明王国,
认为教徒可以达到至善的精神境界。他们对现实的残酷有着清醒的认识,对未来不抱太多的
幻想。他们渴望获得内心之平静,却也因此绝不消极忍让,姑息迁就他人与自己。他们还认
为经过牺牲、斗争,光明会重新主宰人间。入教者互相帮助,彼此平等。”
    “这些教义不是很好么?”
    “一切教义、宗旨都很吸引人。能否实现、执行则是另一回事。王荆公不就失败了么?
这间闺房多么香艳宁馨,我却在内中烧柴火,乌烟瘴气,一如你躺在人家大姑娘的床上。明
教的问题在于过于较真了,信仰太精神化了。所以教众不多,并为世人所不容。如此反而不
利于教义的推广,理想的实现。”所谓大道容乎众是也。
    房中光线渐收,不可视物。香炉中无炭。岑寂起身寻灯烛,不获,笑道:
    “此亦李后姬的作风。悬大珠,光照一室。”他先戏称周乐陈后主,此时又作此语,皆
有所指。
    周乐未读过《南唐遗事记》,却也听明白了,微笑不语。岑寂正色道:
    “下回你不一定会有这么好的运气。明教向受排挤压迫,行事难免偏激。一如火焰,欲
予人间光明,却冒着黑烟,烧毁了不少东西。玩火者自焚。”小时,在家乡,岑寂见过信奉
明教的村民与邻村集体械斗,场面惨烈异常。
    周乐似已睡去。岑寂只觉得宅大人单。
    飞蛾投火,悲乎?愚乎?子安知蛾之乐也?吾宁可作伊人影,匍伏在地受秀足踏踩,寸
步不离其身。没有面目的影子,永远阴晦的影子,变幻不定的影子,它总是背离光明。……
水至清则无鱼,她如此容光,只怕便无影子。
     
三、陶朱奇智
    狱疑则从去,赏疑则从与。情疑则从去,爱疑则从与?
    早晨两人雇车回关帝庙,大老远便听到庙旁大树上乌鸦的叫声。岑寂道:“每次我来,
都听到它在叫。”他不相信乌鸦晦气,但总免不了往那里想。
    “你没来时,它叫得更欢。”周乐道。
    岑寂看着关帝庙,见他夜读春秋,心中好笑。子路按剑配享孔庙,仲尼力大,作找鼎状?
    小谢难得早起,眯着眼道:“周乐,你别把岑夫子带坏了。自己贪多务杂,淘空了身子
不说,还要拉人下水。如果是尉迟去寻你,你二人岂不要三夜不归,乐不思蜀么?”周乐唇
无血色,居然也张不开眼。
    “现下的男人真个没救了。昨晚老古董的夫人差人前来,说老古董也未归家,不知有无
随周乐去哪里鬼混。她一整天都没见着老公的人影。”
    小谢道。
    当日晚,老古董仍无消息。半夜,周乐悄悄起身,偷偷出庙。因为他在床上想起了一个
包龙图故事。他跑到杭州知府宅中,寻了处墙根伏下。
    老古董的眼睛贼亮,周乐的耳朵鬼精。他在听洞房?
    过了不知多久,周乐困得要命。一蒙面人乘月飘然而至,手中亮了把飞刀。白刃黑衣,
立在正对窗口处,似要飞刀传书。周乐喝道:“且慢。”
    他笑嘻嘻地踱出。
    那人扬手,飞刀插着一方纸射向周乐。周乐一指弹在刀柄,捏住纸条,展开念道:“古
董潜逃,周乐有份。关帝庙中,人赃两获。喂,别跑,这无名状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他口
中说着,身形已晃至对方后面。那蒙面人不料他动作如此神速,慌不择路,竟一头钻入窗内。
    包拯有一经典案例:牛舌被割,生还无望,苦主投官;令归而屠之,诱犯来告。当时的
法律规定,宰杀耕牛违法。割牛舌者与苦主有仇,见其宰牛,果然告到官府,自投罗网。
    老古董便是牛的主人。他有偷盗嫌疑,果真逃匿,必是心虚。周乐以为告官者很可能是
其它大案的主谋,市井流氓组织“城隍庙”。因为它很清楚自个并未盗过江南典当行杭州分
店的财物。它也盯着老古董。周乐猜准了它会遣人来告密。
    周乐随之跃入室中。他身在半空,那夜行人反手一掌击出。周乐让开。
    那人使出小擒拿手,如手语一般,比划不停。周乐认得那是粤南的“蛇形刁手”,缠斗
时所用。
    屋内床上之人已然惊醒,帐幄翻动,起身。此必是知府无疑。蒙面人虚晃一招,滑入房
中暗处。
    周乐的耳朵微微掀动,对方似乎另有强援,正伺伏在屋外。不待那知府开口喊叫,他一
鹤冲天,破瓦而出。屋外果然抢入几个黑衣蒙面人,短装打扮,手持利刃。
    “城隍庙”神通广大,自不是省油的灯。它很谨慎,前来告状,担心中伏,便布下接应
人手。周乐原想抓一位俘虏回去,问些消息。这会儿看着势头不对,只得脚底抹油,保命要
紧。他掠出府衙。身后追兵竟有五人之多。
    周乐的步程快,轻功好,地形熟悉,折腾了一柱香功夫,已将尾巴甩下。
    他赶到冉苒遗弃的那座院子,腾身没入夜幕。
    他重又躺到床上,吸着兰蕙香泽,想:今晚城隍庙布在府衙周围的人手恐怕有十人之
多,再加上埋伏在老古董家左近的暗桩,至少得出动二十位好手。如此兴师动众,足以对付
三个老古董。它这般看重老古董,图个什么?莫非它也防着明教?历史上,两家并无怨仇。
    夜凉似水,月光如霜,天籁俱静。
     
    ※               ※                 ※
     
    许久之后,有人进房,道:“如果你听说或看见了宅子外头的情形,你还能睡着么?”
周乐也不起床,道:“咱也学学谢安,气定神闲,自有小儿辈退敌。老古董,不要跟我讲,
是你将他们引来的。此间的小姐已将整座宅子让与我住了。可别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将他们引来的人不止我一个。过去的两天里,我故意让城隍庙察觉在我背后有个组
织,令它怀疑我是明教一份子。我们还主动对它实施攻击。所以,城隍庙调集近百个小鬼,
想把我们连锅端掉。”
    周乐道:“在你未失踪之前,城隍庙怀疑过你么?”老古董道:“我不知道。但纸包不
住火。况且,我们也想借此机会挫挫他们的锐气。城隍庙一直在散布谣言,污蔑我教,嫁祸
我教。”为此,家财、地位、声誉、妻儿,他都抛弃了,古董今后将不见天日。
    老婆倒还罢了,他那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咋办?老古董缓声道:“只能让她一人抚养
了。我对不住她们,也对不住我师父师母。我十一岁投入九华门下,师父他老人家必不相
信……。周乐,你相信么,我于信仰是纯粹的奉献,并非知恩图报,也非希望死后升天。虚
活四十年,也该得个自由身了。”
    “周乐,这里马上会有一番恶斗。你犯不着赶这趟浑水。这布包里是十两金条,拿去用
吧。今晚你可是帮了不少忙。”
    周乐也不客气,一把塞入怀中,翻身下床。两人出房。白露未至,周乐感到月光的暖
和,轻茫。院中另有一些人,年轻,着白衣。
    这儿是江南形胜,两吴都会,不是易水。有十一个人白衣,准备慨然赴死。周乐心跳加
快,来了情绪,有些悲壮激昂的感觉。他渴望一战。
    周乐不承认自己为冉苒而战,为正义而战。他只是有些冲动,一如他之所以沉缅于冉苒
的容颜。他趴在墙头往外看。城隍庙诸人并未隐藏形迹,大约有四十人之多。外线策应掠阵
的估计也是这个数。单在杭州,小鬼不会有这么多。城隍庙浙东精锐谅必尽集于此。
    杭州城隍爷是王夫人,淞江祀秦裕伯,苏州为春申君。周乐有些好奇,想瞧瞧火神王灵
官,财神赵公明,灶神,六曹判官都是什么模样。眼前的鬼差中赫然便有牛头马面。他们要
么蒙面,要么戴着面具,一律黑衣。
    双方开始交手。明教人少,但讲究相互配合,掩护进攻,似乎合了某种不成文的阵法,
鬼差中武功较高的,立马被周乐、老古董等人缠住,合力制之。明教教众拿什么样的武器都
有,招数不一,却有着相近的特点。
    他们为求先手,不惜代价;几乎全是进手招数,一上前便是贴身肉搏,拼命抢攻。
    他们的气势极盛。往往不惜挨敌人一击,换来致敌于死地的机会。周乐想到了“借刀”
杀手。两者风格相近。只是“借刀”较为谨慎,从不正面对敌,讲究突袭。一明一暗,同样
可怕。
    城隍庙第一波杀入院中近三十人,此刻已有三成躺在地上。明教二死二重伤,白衣胜
雪,上面有斑斑血迹。城隍庙也担心明教有缓兵之计,并不投入外线兵力。第二波翻墙入
内,瞧着又有十来人。他们中的有一些躲在角落里,施放冷箭。
    周乐心想,照这么斗下去,玉石皆焚,外面的人不知能否及时救援。他们几个将伤者围
在中央,也不退入房中。
    周乐武功高,满场游斗,且不着白衣,很惹眼。当下便有几个鬼差围上来。其中至少有
个判官,周乐想。他有些吃力,退到井边。为了躲开一把要命的刀,只得后跃上井沿。小鬼
拥上,刀枪并举,有的手中还扣有暗青子。他们等着周乐飞身上纵,自投罗网。
    周乐无力招架,也不敢跃高,只得并脚掉入井中。鬼差们不料此着,正待探头细瞧,便
听到一声巨响。那高出地面二尺的砖砌井台炸了开来,砖屑四射。小鬼们不由得乱了阵脚,
被周乐一一点倒。
    原来他故意下井,一脚点在那浮于水面的木桶,飞身而上,双掌击在井台内壁,成“左
右开弓”之式击崩井台。小鬼们不料他反应如此神速,亦不知井中有桶借脚,还以为周乐正
力撑井壁,以免掉进水里喂鱼。周乐也觉侥幸,心想:此招可谓“人落石出”。
     
    ※               ※                 ※
     
    附近的百姓被惨叫声、喊杀声惊醒。他们不敢点灯,不敢出门。他们的存在,已为遗
忘。他们是局外人,却非月亮。月亮高高在上,审视这一切。
    恶梦远未结束,明日会有衙役无休止地追问恐吓,会有可怕的回忆。
    岑寂也在梦中。他睡眠短,所以从未夜半惊醒。我们说他本质上是乐观的,坚强的,便
是以他的睡梦为依据。幼年发高烧不算的话,他从未做过恶梦,从不受梦境影响。过目不忘
的他,经常记不起自己刚做完的梦。
    他爱做白日梦,故而睡眠短,所以很少做梦,因此总有清醒的烦恼。
    比如今晚躺下,脑中开始作画。他在想,如果崔小姐得了麻疯病,又会如何呢?当然这
绝无可能。我不能这样想,我的脑瓜有毛病。……谁都嫌弃她,我却将她的病治好了。……
什么鬼话。他警醒。……该睡了。
    他辗转反侧。……我总是睡不着。
    岑寂自认是个高士,至少算个书生。他很同情黎民百姓,但却从未在睡前梦中考虑过民
生问题。
    周乐面对着眼前的惨相酷景,也未想到百姓,或者朋友。他想着天仙一般的冉苒,并之
一振,一记反弹琵琶,击在对手刀面上。不容其喘息,周乐滑步趋身,以“挥洒自如”盖敌
脸面。
    背上扛着刀风,周乐只得撤掌跳开。身后这人刀法极佳,以至于周乐认出他来了,却无
暇开口。借助一株美人蕉,周乐又跃出数丈。美人蕉斫碎成一大群翻飞的蝴蝶,象是一大把
送葬的纸钱。周乐叹了口气,“是你。”
    “是我。”此人正是在坟山盗尸的领头刀客。他会彭家“五虎断门刀”,顾氏“斩
刀”,福建汀州“曲臂斜腕刀”。周乐空手,元气已伤,有些累,犯困。他只学过一派武
功,而且半途便被迫放弃。他又不愿让人看出他原本的武功家数。他拿什么来款待这位大刀
客?
    他不能逃,逃不过。他知道对方必是浙江城隍庙的首领之一。刀客已经扑来。四周异常
热闹,杂声极大。周乐和声冲入“刀轮”之中,使出“四十三转十六摄七音”。身形奇快,
双手更快,似乎在舞蹈一般。
    那大刀客想不明白,怎会刀刀落空。周乐在他跟前,扣了他持刀手臂,翻掌后拧,将钢
刀刺入他右肋。
    这人兀自不倒,狠声道:“武当没有这种花俏繁杂的身法。但你……你的内功确是武当
派的心法‘太虚……太虚抱朴’。”
    周乐轻声道:“是琴心三叠。”他以“琴心三叠”的内力使“沾衣十八跌”,迫开对方
刀锋;再以“四十三转十六摄七音”的诡异身形欺入,一击得手。刀客精几门刀法,如此固
然可以多些变化,长些威力,但招数之间难免有了空隙,终为周乐所趁。
    周乐最长于找出对方弱点;独孤寒最长于消解自身弱点。周乐临敌经验极为丰富,大局
观强,能够争取到主动,挑起争端,乱中取胜。
     
    ※               ※                 ※
     
    老古董肩头插着一柄剑,腿上也受伤了,闪避不便,兀在苦苦支撑。院内少了十来个敌
人,多了一个白衣汉子。周乐见他轻功还在自己之上,也不会比小谢差。乍一动身,如鬼魅
一般,令人不及反应。当下想到一位传奇人物:明教风神长老——“列子御风”列天熙。如
此说来,明教援手将至。难怪城隍庙迟迟不发动第三波攻击。宅院内的敌人开始撤走。老古
董跌坐在地上,面如紫金。
    院外传来拼斗之声。那白衣汉子复又杀出墙去。周乐见老古董并无性命之忧,便跃到屋
顶观看。这当儿,身穿白衣的明教弟子约有六十人聚在外头。城隍庙在外线接应、警戒的人
马估计已被摆平。它在院内又折了大约二十人。此消彼长,人数上处于劣势,败局已定。
    周乐没想到明教能在浙东召集到这么多武功好手。他们都很面生。周乐懒得再动手了,
想回庙里睡上一觉。他发觉自己存在与否无关大局。
    他从后院走出,让开激战的人群,走过一条街道,远远地望见冉苒身着素服,衣袂飘
飘,有如乘月而至。
     
四、城隍诚恐
    我怎样承受光明,也就怎样挡住了她!──人大92新闻初越冉忠与那四名婢女,及一
位中年妇女在一旁护卫。周乐只痴痴地站着,竟似呆了。他看到列天熙恭敬地上前行礼。
    周乐在想:莫非跋帝已不在人间?她不过十六七岁的样子,竟成了明教教主?一个美妇
人奔至,禀道:“教主,我们已控制了局面。张、华二位堂主正在搜拿城隍庙的主脑。”
    “水长老,你守在这儿,留心杭州府与崔家的动静。列长老、冉护法、柳护法随我过去
瞧瞧。”
    那位看起来只有三十岁的女子居然便是水神长老——“流水无情”水轻柔。听说她是十
年前武林中公认的大美人,是汉人与西域胡人的混血儿。九华派的东阳夫人曾输给她一招。
    明教有内三外五共八个堂口。内三堂统一处理教中事务,外五堂分管各地弟子,与外界
打交道。他们认为教主是明尊,是智慧之神。四大长老分别是气、风、水、火四神化身。
    周乐远远地跟在后面,看冉苒以教主之尊投身厮杀。众明教弟子倒不觉有何不妥。“智
神明尊”是准备为了光明而献身的。她的地位只有在天上才是尊贵的。许多弟子甚至不认得
智、火、风、水、气五神,只听从摩尼对他们心灵的召唤。
    他们可以不听从教主吩咐,可以不服从外五堂节制,可以不参加江湖帮派火并,可以不
会武功。岑寂说过:严格地讲,明教不是江湖组织,它没有仪式、等级、律令;它只是一种
信仰,是一个特别的群体。
    每个人都很投入地在打斗,除了周乐。周乐觉得很不是滋味。没有人理会他。冉苒也不
屑一顾。他的脸皮不是很厚,几乎开始痛恨自己过于明显的讨好及故意的不知趣了。在杭州
这块大棋盘上,黑白子正在劫杀。
    他算不上博弈人,甚至算不上局外人。“我仅是叮在白子上的绿头苍蝇?”周乐想。
    周乐曾经打算加入明教,为了接近她,不是为了屈从她。他硬着头皮站在一旁观战。
“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不必羞!周乐联想到对理想的追求,对
信念的坚持。
    城隍庙或死或伤或降,明教弟子已在井然撤退。列天熙走过来,道:“周乐,你已是供
养人,正候着入教么?我可以举荐你。”他对周乐的武功颇为赞许。
    周乐也不告诉他内情。列天熙又道:“我们不戴面具布罩,便是认定了一个敌人也无法
漏网。这样打起架来,拼劲十足。当然,这并非教规。
    它督促教中诸管事头领小心谨慎,别拿教友的性命做戏。”有些明教弟子的身份是保密
的,如老古董。
    他与周乐随着冉苒沿街朝城南追下,远远望见有十来人在围斗。立马有一弟子过来朝冉
苒行礼道:“教主,华、张二位堂主已将逃窜之敌困住。
    我方总共死了十四位弟子,俘敌二十八名,杀死六十一名。”他很年轻,干练,说话顺
畅有力。
    周乐明白为何明教历数百年不衰。明教主脑的权力较为分散,相互牵制,却又集思广
益。教众很团结,讲信仰,不会起内哄,不会有争权的斗争。他们有宗教狂热,坚忍过人。
二十个城隍庙小鬼可以打败十个明教徒,二十个明教徒却很可能不会输给四十个城隍庙小
鬼。在明教这一方,永远不会出现群龙无首、各自为战的局面。
    刚过了一会,有一黑衣人长身跃出,沿河疾奔。此人仗剑,轻功相当高明。又一弟子禀
道:“那人即是对方的首领。属下认得他是当年崆峒派掌门的师弟,‘栖乌飞绝’吴四方。”
    “张堂主,可知他们的据点在哪?”
    “安兄弟对一个判官催眠,得知其巢穴乃是王氏族中的祠堂。属下打听过了,前头是有
这么一处地方。吴四似乎故意将我们往那儿领去。”
    一路上偶而有一两个白衣人从暗中闪出,朝冉苒行礼。钱塘江边泊了几艘般,竟也是明
教布下的棋子。周乐暗暗惊讶。他不敢挨近冉苒。明教众人见他与己方头领在一块,虽不知
他的来历,却也不上前盘问。
     
    ※               ※                 ※
     
    明教追而不阻,“栖乌飞绝”吴四方狂奔数里,逃到修茸一新的祠堂前,嚷道:“王夫
人,他们追来了。他们追来了。”他转身横剑。
    吴四方五十来岁,个子较矮,有些发福,脸色苍白。周乐觉得他很面善,似在哪儿见
过。吴四方仰天长叹,道:“想不到十年之后,我吴某人还是斗不过魔教。”他抬起左掌要
自碎天灵盖,持剑的右手却捏了个剑式。
    这一手叫“势不可挡”,很有些名堂。若有人上前挡他,不让他自尽,只怕便躲不开一
记透心剑。十年前的大火拼,崆峒派好手死伤殆尽,他却活了下来,藏了这么多年,自有过
人的心机。“栖乌飞绝”便是形容其剑法之狠毒、利索。
    白影闪动,速度快极。有人径往剑上迎去。看着长剑已穿心刺过,却听得长剑掉地之
声。列天熙将吴四方制住。他知道吴四方的左掌只是虚招,便不去理会。而吴四方见到有人
扑来,已不急于自尽,右手抖处,刺出“势不可挡”的一剑。
    列天熙的轻功丝毫不逊于金陵谢家的“空虚入冥,无形灭影”,哪会上吴四方的当。长
剑碰不到他的衣裳,穿心仅是错觉。因为“列子御风,来去无踪”!列天熙的身子早已就着
长剑激起的劲风闪开。
    列天熙点穴的手法同样令人眼花缭乱。吴四方嘴角的“地仓穴”、下巴的“颊车穴”亦
为点中,无法嚼舌自尽。
    周乐跟着列天熙、华堂主冲入祠堂中。里头很宽敞,但很暗。几根蜡烛点燃后,黑暗仍
伺伏于四周、上下,包围着他们。
    灵台前有烛、酒杯,各式供品,一面面灵牌犹如两排整齐、漆黑的牙齿。
    周乐等人转至堂后。那儿摆了两具棺材,黑乎乎地躺着,身子挨着身子,直在房中。
    四下里一片寂静。左边那具棺面蒙了一层尘土,上边还挂有蛛网;另一具棺面上留着一
个醒目的手印,似乎那王夫人便在棺里。
    一名弟子生怕敌人逃了,过去要用刀掀开棺盖。周乐一把拉住,夺过单刀,用劲掷出。
棺盖应声撞开,射出一阵无羽箭,密密麻麻,面面俱到。
    劲道也不小,有不少钉入墙壁。如果过于挨近,伤亡难免。
    周乐拾起单刀,道:“这个手印略会反光,大概是打上了一层蜡。左边这具棺面上的尘
土应是粘在上面的。蛛网货真价实,但不妨碍出入。”
    他将刀插入左边那具棺材,将它拖开,地上果然露出一个矩形大洞。蛛网兀自悬空挂着。
    洞下亮堂,有一梯子。周乐等人拾阶而下。先是个议事厅,深处另有一门。门内传出沙
哑苍老的声音。
    “贵客登门,请恕老身行走不便,无法迎接。你们总共有八人之多,其中有两个高手。
其实老身将死之人,没啥本事,何须劳动诸位呢。太抬举老身了。”周乐掀帘进门,看见一
位老妇人独自坐在椅上。这是间装饰考究的书房,房中只她一人。周乐劳累多日,方才剧斗
中内力损耗不少,又受了些轻伤,已算不上高手。这老妇人的耳朵还挺灵的。
    “老身不是城隍爷,却是王夫人,奇怪么?”
    “为了对付你们,特地调来了栖乌飞绝吴四方。他们那班人老想着报十年前师门之仇。
经过晚上一役,这些反明教的死硬分子全军覆没。”她很泠静,说话的语气中不带感情,仿
佛死去的人再多,也与她无关。
    “你为何不逃呢?这儿没有暗道么?”
    她堆起皱纹略略一笑,道:“我老了,输了,不中用了。我想不出可以逃到哪里。老来
僻居地下多年,无牵无挂,生死于我何异?”周乐注意到她的手笼在袖中。莫非藏有什么暗
器?她脸色白中泛黄,年纪也不过五六十岁。
    室中燃有篆香。周乐的耳朵在动。华堂主四下查看。老妇人似乎有恃无恐。
    “天下的城隍庙不计其数。你可以去投奔。”列天熙道。
    “我最想见的人是阎罗王。”她古怪地笑着,面上的肌肉有些僵硬。周乐看不出她有服
毒的迹象。
    案上一个狻猊狮子香炉正燃着篆香。明教众人刚进来时皆屏着气,后来发觉室内之香无
毒。周乐脑中忽然电石火花般地闪过一个念头。他大步上前,捧起香炉,踢开案几。后面是
墙,墙上有个小孔,居然也在往外冒烟。极细的轻烟,不易察觉的“嘶嘶”之声。毒气?引
线?炸药?
    众人都明白了:墙内藏有炸药!
     
    ※               ※                 ※
     
    老妇人和身扑向周乐。列天熙出手挡了。明教一干人不退反进。但周乐能切断引线么?
引线还剩下多长?墙后是大地,推不倒的大地。时不我待,情形万分危急。引线是如何放置
的?竖?直?弯?
    周乐很是镇静,将耳朵贴在墙上听,然后一刀插入墙中,搅和几下。烟还在冒出,“嘶
嘶”之声却已停了,似乎毒蛇已经行远。
    华堂主抢上,一口气刺入十余刀,撬砖挖墙,以防万一。他忙了一阵,墙未挖开,烟也
没了。
    众人都松了一口气。如果炸开了,只怕会波及教主。
    老妇人的武功不高,几下子便被列天熙点中穴道。她沉默了一阵,缓声道:“年轻人,
你怎会知道老身准备了炸药?”
    “你一直故意大声说话。但是由于我靠制作乐器谋生,耳朵总要比常人灵敏一点。方才
我听到房中有非常轻微的声音,似乎有条蛇在吐着信子。我也注意到你的双手笼在袖中。当
时我想,要么你手中握着暗器,要么便是双手曾为火药烧伤。你不用旁人侍侯,双手致残的
可能性很小。往坏里想,怀疑你未出嫁前姓雷,殊不为过。”玩火药的人鲜有不被烧伤的。
雷堂男丁一向不旺。
    “这儿是杭州,江南水乡。祠堂离江边不过二里。书房的地势很低。我刚下得此间便觉
奇怪,屋里通风不太好,蜡烛火焰很稳。可四下里却又相当干燥。议事厅壁上挂有字画,居
然也未受潮。我想,雷堂中人最懂得如何防潮。”火药也怕潮。
    “栖乌飞绝”吴四方曾提醒过她。她却镇静坐着,不逃不躲,必有所布置。点着篆香,
既可“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又可瞒天过海,掩饰引线轻烟。
    “王夫人”盯着周乐道:“你不是魔教中人。你是否是周乐?……怪不得武当派将你逐
出师门。”在江湖中,周乐的名气不小,声名不是极佳。
    几个明教弟子将这老妇人押出门去。周乐沉默不语,心想:她早有死志。
    让引线、火药长时间地保持干燥着实不易。她这样做是否是为了死去的丈夫、儿女们?
是因为误会、偏见,还是仇恨?仇恨的火焰是她赖于蜇伏地下的长明灯?
    “城隍庙”中居然也有人出身于雷堂、崆峒,居然也有许多不怕死之人。
    它的宗旨是什么呢?也许我误会它了,一如人们之误会明教。这“城隍庙”与普通的绿
林组织差别甚大。
    周乐落在众人后面。列天熙回头笑道:“周乐,你很聪明,有过人的本领,今后定能在
教中干出一番大事业。”
    周乐问:“什么样的大事业?”
    “击败所有的敌人,反抗黑暗的压迫,让人们和和美美地生活。原本我教没有设立教
主、长老、堂主。后来,由于教友们不断地遭受迫害,教中的能人志士才组织起来,进行反
抗。”
    周乐埋头登阶。列天熙又道:“习武即是为了打架之需。若要求强身,则顺其自然便
可,不必习武。既然是一个组织,就不可能与世无争。道士们要做法捉鬼,佛教中也有明王
愤怒佛。官府怕我们聚众造反,富商们不愿由我们独断西方贸易,乡绅地主怕老百姓入教后
不交租。我教自西土传来,与儒、道相背,故而受到排斥。其实历史上,儒、释、道哪家没
受过排斥呢?”
    两人走至祠堂门口,列天熙又道:“你见过原野上的大火没有?它烧炙着地面,四处扩
张。一旦脚步停下,火势必然渐渐变小,终于熄灭。光明总是有代价的,野草春风吹又
生。”周乐明白他的意思:明教若是走向妥协,等于否定了自身存在的必要性。但人命并非
野草。
    周乐道:“列长老,麻烦你请冉苒过来,我有话要跟她讲。”列天熙迟疑了。周乐当即
大声喊道:“冉苒,你过来,我有话跟你说。”火药着了,轰开。喊声在爆炸,俏脸上会有
什么反响?她必感受了此中热量。
    列天熙走开,冉苒走过来。周乐接过蜡烛,软暖光滑,很舒服地握着。
    双眼却有些难受,红泪粘在手上,一点一滴的痉挛、疼痛、炙热。“蜡烛有心还惜
创”,但你试过用拇指、食指捏灭烛焰,捏着湿漉漉的烛芯时的快感么?满足、惋惜、破
坏、自虐、征服的快感?
    伴着东方第一抹晨曦,冉苒飘然而来。周乐有昏厥的感觉。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要大声嚷
嚷,不是因为列长老不肯传话,不是因为害怕站在她面前便没了勇气。没有原由。没有迟
疑。那是一种冲动,渴求认同,宣泄,近似绝望,……。
    不是我不想加入明教,而是你与明教拒绝了我。周乐如此固执地认为。
    明教与释、道、儒、袄、弥勒有共通之处,却不会变得与它们一样。它不会有禅宗式的
调和。它太神圣、太正经、太极端了。
    周乐感到过意不去:我不愿为了她而稍稍委屈自己加入明教。我不愿迁就她。我究竟有
几分爱她?
     
    ※               ※                 ※
     
    两人对立,周乐没有说话。他知道冉苒会过来的。因为自己叫着她的名字,便如老朋友
一般。当着旁人的面,她尽量装作若无其事地走过来,尽管心里可能正盘算如何杀死他。
    烛光下,冉苒非常娴静。她忍不住柔声道:“你居然没死在井里。”
    周乐笑道:“你是不是很后悔?一念之差,一时心软,留下后患了。”
    冉苒的样子象是受了些委屈,轻咬着嘴唇不说话。周乐又道:“你把我扔进井里,乃是
为了保护老古董。你担心我会泄密。……有个大夫告诉我,普通人泡在水里,不吃不喝,可
以坚持三日之久。”
    “如果现在我仍在井中,你会不会去救我出来?”周乐直盯着她。冉苒道:“你不是普
通人,泡上五六天,也不会有事。……我很忙,没有功夫与你闲聊。”她转身欲走。
    “你希望我加入明教么?”
    “你连食菜禁荤尚且做不到。”
    “如今明教弟子也可食荤。当然,如果能与你一同吃饭,不食菜都成。”
    秀色可餐,冉苒明白他的话意,脸上有淡淡的红晕。“红镌玉有痕,暖嵌花生晕”。周
乐发觉她的手不但笼在袖中,而且开始交握于身前,说不得正用指头绞着小手绢。
    如果她不姓冉,不信奉明教,我会觉得她更可爱,更迷人么?周乐心里没底。他怀疑她
的声音透过面纱,便违了她本意。“你入教的动机不纯。
    而且你打心眼里不太喜欢明教的教义。”
    周乐也不否认。“我等着被感化。你知道观音大士以女身点化大盗立地成佛的故事么?
正经如孔夫子也认为拾物还主应有报酬。”永恒的女性指引人上升,后世的歌德如是说。
    冉苒微微扭头,望向门外,徐徐道:“我教的名声一直不太好。”特立独行,众人皆浊
我独清,下场多似屈平。
    周乐道:“当年孔丘东游,亦碰了一鼻子灰。明教可以少杀生,少树敌,略微低调一
些,行事不可太过偏激。”他说得很坦率。
    冉苒也不生气,默然良久,道:“你说得没错,但我们不想改变。我们只能以出世的态
度入世,以暴力扬善。因为我们的敌人中不仅有恶人、坏人,还有在这个世界上占大多数的
俗人、庸人。妥协、调和、中庸的俗世是黑暗的,它令人成为睁眼瞎子。”站在绝大多数世
人的对立面,不可能不偏激,名声也好不到哪里去。
    恩格斯曾经说过,恶是历史发展的动力,这是一个更伟大的真理。
     
    ※               ※                 ※
     
    “你不适合加入明教。”
    “那我适合你么?”周乐道,他渐无顾虑,“咱们脚下是一大堆炸药,引线断了。但我
总以为它马上便要炸开似的。”
    冉苒欲要转身离去,周乐吹灭手中蜡烛,一把捉住她的袖口。他看到那羊脂玉般的小
手。冉苒大为忸怩,抬手甩袖,迈出一小步。她眼中闪烁着些微光芒,脸上模糊轮廓非常柔
美。黑暗拉近了两人的距离,至少遮盖了两道影子的背离。
    “你越来越离谱了。”恶战之后,她脾气变好,十足的小女儿家模样。
    “我承认先前我仅是被你的容颜吸引。但当我认定你想害死我时,发觉自己仍然不能割
舍那种若有若无,却愈演愈烈的情感。”
    冉苒终于走过门槛。“冉苒,你说现在算不算天亮?或者,再过两个时辰才算天亮?它
是不好度量、不可阻挡的。第一道微弱、纤细、柔和的亮光可能最触动人的心灵。”爱情可
以如此作比么?可以将之比作明教所崇尚的光么?
    爱情同样不好度量、不可阻挡。
    “炸药的引线有十几句话功夫才燃尽。将要爆炸的时候,对话结束了。
    引线断了,阴谋没有得逞。”周乐心里如是想。
    明教众人已在陆续离去。周乐不知道他们能否证明城隍庙是劫案的主首。
    他不知道。但他知道明教不会在乎这些。无论他们说什么、做什么,世人已经误解他们
了。他们只能被误解。
    周乐则开始尝试去了解冉苒。他先前看到了她美丽的容颜,如今他看到了她那复杂矛盾
的内心世界。“她害怕喜欢上我。她反复无常,不是为了考验我,而是因为害羞与害怕,因
为她内心激动、兴奋着?”
    《维摩诘经》言,佛理之薪传譬如一灯燃百千灯,冥者皆明,明终不尽。
    周乐不信佛。他对明教有些担心。许多人直至芯尽油枯,依然点拔不亮。
    难道这样的灯台便得砸碎么?此灯亦为灯。旁人仅有将他照亮的权利。
     
    ※               ※                 ※
     
    冉苒回味着方才的谈话。她心跳得厉害。当下只觉得眼睛不知往哪儿放,也不知如何走
路才得体,大伙儿似乎都在打量着她。幸好,她已走近钱塘江的涛声,快见到马车了。
    天亮的概念确实不太确切。但总有那么一个时刻属于日出。
    周乐迎着初升的太阳往回走。路上不见行人。街旁的民房不敢亮灯。四下里一片死寂。
地上有一滩滩血。他皱眉,小心脚下。几具尸身似乎漂在血海上。血比尸多,醒目。
    他正待跃上屋顶,狂奔一气。有一物搭上他左腿后侧。周乐回头,看见一把剑,一个血
人。血人挣扎着坐起,低声道:“相好的,……别动。
    扶我起身。”那人左胸心口处有道伤,血已然止了。血迹在黑衣上不易看出来。
    周乐身上也不太干净。他依言转身,伸手去拉那人手臂。周乐发现此人的面罩已经没
了,分明象一个人,将死的人,却也眉清目秀。
    长剑对着周乐胸口,抵在衣上,无力地颤动着。周乐并不在意。他起了恻隐之心,弯
腰,低头,伸手。
    不料那血人忽然发难,长剑恶狠狠地刺入。周乐正待闪身,可那人的左手扯牢了他的衣
袖,也不及格架,胸口一阵剧疼。
    血人弃剑,左手臂被震开。周乐退后几步,暗叫侥幸。对方长剑刺正老古董所送的那包
金条。如此一挡,再加上内力发动,肌肉内陷,逃过一劫。他欣喜、惊讶之余,有些心寒。
    血人笑道:“报应不爽!你的运气比我好。”
    “你为何要杀我?我正想救你哩。我若死了,你也无生还之理。”
    “你心怀鬼胎。”他上气不接下气,黑衣上又有血渗出,右手却又拾起长剑,抓牢了。
    此时在此地行走,被利剑胁迫也不见惊慌,自非易与之辈。周乐承认,此人的想法不是
没有道理。防人之心不可无。江湖中少有救人之人。
    他摇摇头,转身欲走。
    “你真不愿救我?”咳嗽声中,暗器破空。周乐打掉长剑,俯身去瞧那人伤势。他脸上
正狰狞笑着,合了双眼,嘴巴张开,呼吸和缓,似乎是回光返照。
    血人咬破舌尖,朝周乐脸上吐去。周乐及时把头一偏,手臂又为他抱紧。
    血口大张,竟往周乐的脖子咬来。湿热粘稠的液体滴在颈上,有股腥臭味。
    周乐大惊之下,双臂一挣,右手掌击在那人胸口,把他放倒。又是一大口鲜血。周乐的
长衫上画了朵状元红大牡丹。
    那人强笑道:“你别指望我会上当。装什么大尾巴狼。我不会……任你折磨的。”他躺
在地上,奄奄一息,声音逐渐微弱。
    周乐脱掉长衫,觉得有些凉意。
     
    ※               ※                 ※
     
    关帝庙的旗杆、大树、一角飞檐,乌鸦不在啼叫。空气清新。周乐突然发觉不对。不
对!他一直有这个念头,此时才知在担心什么。
    庙门面南紧闭。周乐逾墙而入,西拐经抄手廊,冲入后进的大杂院。窗、门,没有动
静。他撞门而入。小谢正躺在床上酣眠。周乐苦笑,放下心来。他担心昨晚城隍庙的小鬼来
过这儿。尉迟杯有伤在身,谢清发吊儿郎当,令人堪忧。
    周乐松懈下来,困意大生,眼皮耷拉着,拖着步子,走到自己房门前,推门。
    他听到喘息之声,急忙收脚。一把刀打门内射来,尤如逃逸之光,速度不快,劲风不
大,却很有神致,如天外飞龙、雪泥鸿爪。周乐大惊,甫一闪身,刀光晃处竟定格在他颈
间。周乐看不清这一变招,从未见过如此生动、自然、灵活的刀法。他大叫道:“岑寂!”
    阳光照在岑寂脸上。岑寂收了刻刀,笑道:“你不在床上。我以为来了敌人。你如何知
道是我在里头,因为这把刀?”
    “胡猜。大喊一声,总比束手就擒强。哎,你怎会到这儿来?”
    岑寂红着脸道:“昨夜城中闹得厉害,崔府上下都很紧张。我四更醒了,睡不着,便出
来走走。”他心中惦着周乐三人,嘴上却不说。
    周乐想到自己困在井底,被岑寂捞起时的狼狈相,忍不住笑道:“我在床上躺了一会,
发觉还是泡在井水中睡得踏实、凉快。于是也出去走了走。”
    岑寂也不问他出外做甚,长衫怎会抓在手中,拱手告辞。
    周乐蒙头大睡。由于肚子饿,没多久,醒来。他看了看外头的阳光。小谢、尉迟仍然在
睡么?周乐走入尉迟房中。尉迟躺在床上。一张粉红笺子摆在桌上。周乐展开,阅读。
    “周公子,奴婢解佩夜来冒昧造访贵府,还望见谅。公子的两位朋友仅是吸了些‘鸡啼
五更梦未还’的低等迷香。我家小姐乃是一番好意,特意命奴婢带人来给关帝爷上香,以防
小鬼上门。”
    周乐知道“鸡啼五更梦未还”这种迷香。它的药性不强。小谢内力尚在,没有理由防它
不住。他也算是个老江湖了,居然会在睡梦间让一个小丫头片子乘虚而入,不明不白地给算
计了。周乐想不明白。
  
返回目录: 新游侠列传    下一页: 第三章 兴来每独往

1999 - 2006 qiq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