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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游击与围剿
     
     
    郑中孚郑大侠的住所,亦即中原无不居,幽雅、古朴、舒适,既不华丽也非简陋,只是
一座小小的山庄。郑中孚人称武圣人,果然有见识,懂得享受。他有钱,条件许可他不住茅
屋,何必哗众取宠,沽名钓誉。
    郑中孚喜欢安静。但他的客人从不断流,不象庄前的小河,冬天就歇着。周乐没赶过这
趟浑水,见过郑中孚本人几次,却不识得门房。
    郑中孚一向懒得见客。周乐是不请自到、来意不明的客人,有些名气,没啥来头。门房
带着职业笑容,婉拒替他入内通报。
    郑大侠没空,请你改天再来。……要不,你留下一封简函。如果郑大侠想抽空见你,会
与你约个时间。你明日此时过来瞧瞧。
    在这深山老林中,方圆几里没有人家。周乐急了。门房摇头,叹道:
    “爱莫能助。客人多,没法子。下一个。”
    周乐没辙。依他性子,真想掉头走人。只是大老远跑来,无功而返,心有不甘。瞧这架
式,即便进了门,也不一定能见着郑中孚本人。侯门深似海,天下乌鸦一般黑,圣人的奴才
亦是奴才相。有权势的人往往受到左右的蒙蔽,由门房制度可见一斑。所以,自周以后,圣
人无权,如孔子?
    岑寂不是唯一对郑中孚不感冒的人。“风行泽上,无所不周;信之被物,无所不至。”
所有被拒之门外的人都会感慨,盛名之下,难符其实。
    周乐理解郑中孚的苦衷。几年前,他曾与岑寂持相近看法,怀疑郑中孚的为人,觉得郑
要么是个当代王莽,要么仅是个有贤名的老好人罢了。真正的读书人心里都清楚,关公关帝
爷本人亦不过是一介武夫。
    加入十三行后,周乐开始敬服郑中孚的为人:比关羽强多了。
    郑中孚读书很多,结交不少大儒。是他一手促成广州十三行的联合,是他管理有方,领
导十三行迅猛扩张,是他将天下乞丐、奴婢、行脚、店家、茶酒博士、船工、渔家、梨园、
杂耍、星卜、货郎等下九流行当几尽招入十三行旗下。他有容人雅量,有识人慧眼,有过人
才智。
    凡事身体力行,以身作则,身先士卒。
    更难得的是,他居然与世尘大师、冷苔道长一道并称天下武功第一,在黄金榜之“概观
论定”中坐头把交椅。总之,内圣外王的郑中孚是俗人学不来的榜样。
    想到这儿,周乐顺气多了。也许,郑大侠一直都认为应该公正地对待明教,用不着我这
个说客。找他还有什么事?……我见到鬼帝沈魂了。周乐在留言本上写道:周乐,明教,沈
魂,自苏州来。
    晚上,只好凑合着野外过一宿,可能会冻得睡不着觉。周乐风餐露宿惯了,随遇而安。
只是有这必要么?纵使郑中孚是神仙,我也不愿三顾茅庐,更不用说三跪九叩了。
    他打定主意不打道回府,至少得蹭郑中孚一顿饭吃。别的客人都是有车阶级,可以整晚
呆在马车上,可以驰车往返三十里。他们很有诚心。
    初冬,天黑得早。江湖古训,遇林莫入。周乐踩着落叶上山,步入林中。四下里静极。
周乐略微紧张,提防着暗中的禽兽。
    每当黑暗吞没他,浸透肌肤时,童年的周乐总是睁着大眼睛,捏着小拳头,提心吊胆,
胡思乱想。“我怯怯地、匆忙地亲近它;它紧紧地、阴阴地将我拥抱。”成年的周乐部分地
保留了这个习惯,时常面对着黑暗东张西望。
    周乐迷迷糊糊的,就是睡不着。漫漫长夜无法打发,此中滋味尤为难受。也不知熬过多
少时辰,他听到周围有几个人在走动,似乎有意吵醒自己。周乐差点以为这是错觉。没有火
把,没有灯笼,只有星空看着你。对方围着圈子逼近。他知道假寐没有用,索性起身。
    依稀有几条狗,一声不吭地蹲着。他忍不住道:“在下周乐,诸位找我么?”闪光的利
刃算作回答。同样一声不吭的蒙面人光明正大地出手。
    突如其来、莫名其妙的围攻,周乐并不陌生。但令他惊讶不已的是对方的武功,居然个
个是一流高手。在游走佯攻中,他试探了七个持剑蒙面人的武功。三人会九华派“大悲十二
段式”,另四人使开武当派的“须弥剑法”居然有板有眼。
    然而,周乐本人便是“须弥剑法”的大行家,一眼便可看出这四人并未真正领会剑法真
义。由于他们武功造诣高,故而颇能以假乱真。这套剑法对内力要求较严,不易偷师。
    对方似乎无意下杀着。只有那三名“九华弟子”在与周乐缠斗。余下人等把住四方,伺
伏在狗的旁边。
    眼前这三人半途学剑,拥有共同的内功底子。周乐不习惯让人轻视他,所以以古琴曲
“七十二滚沸流水”进行暴风骤雨般的反击,如影附形地贴在那三人身边。
    这种类似街头小流氓斗殴时的冲锋非常管用。那三人被齐齐放倒。周乐只中了一剑,衣
服划破了一道口子,有些鲜血渗出。
    对于空手入白刃,周乐有自己的一套方法:勇敢甚至盲目地欺近,以双手护住上身要
害;当利刃挨上手时,手上有感应,当即以内力弹开它,再顺势翻腕攻击敌人。主动地投怀
送抱,以求速战速决。四肢的反应比躯干快,某些关节可以灵活的扭动,而且更好用力。因
此,敌人本意在于伤你身躯的刀剑,奈何不了你的手。周乐的手便可以在瞬间避开尖锋,拍
击剑身、刀面。
    “武当天柱”的四位蒙面人替上。周乐微笑着,穿梭在剑缝间隙。江湖中有种传言,
“须弥剑法”脱胎于少林的“达摩剑法”。江湖中还传言周乐是武当弟子。所以,周乐一直
不甚服气。须弥是天竺神话中最高的山,位于世界中心。日月星辰围绕着它出没回旋,三界
诸天也依傍它层层建立。武当派借用“须弥”二字,乃是为了求得一个响亮的剑法名称。碰
巧,达摩是天竺人,仅此而已。
    “达摩剑法以静制动,笨拙厚实。而须弥剑法讲究占敌先机,掌握主动,纵观全局,招
式凝重,后劲无穷。二者根本就是风马牛不相及嘛。
    四位有何高见?”武当一度有心取代少林,成为武林泰斗。
    四人默然不答。周乐凭借古怪的招式、身法,以及对敌方剑路的熟悉,谈笑中尚可攻守
兼备。
    他怀疑这些蒙面人都是城隍庙的高手。这儿邻近无不居,欺到郑中孚头上,杀鸡给猴
看?周乐自个笑了,这比喻用得殊为不妥。“你们知道么?”他的笑容很神秘,“须弥剑法
唯我独尊,万万不可四人同使,自轻自贱。”
    话音方落,“武当弟子”们也已趴在地上。“如意踏跺”蹬倒一人,“挥洒自如”击正
两,“乱弹琴”点着了几下穴道。周乐以快打快,费力不费时,有些气喘吁吁。
    他刷掉七名持剑敌人,打倒一整片,一损皆损,蔚为壮观。但心里却不太踏实,内力耗
去,身上挂彩,对方似乎胸有成竹,不急不躁。前七子均未暴露真正的武功家数。他们意欲
何为?
    一蒙面人右手拇指与食指合扣,圈圆,中指弹出。真气破空,嗤嗤作响。周乐赶忙闪
开,情不自禁叫道:“功德圆满燃灯一指。你是大理段氏子弟。”这回可是正宗的燃灯指,
外人不可能学得来。周乐吃惊不小。大理段氏偏居西南一隅,极少涉足中原。最近一次露面
是十年前,参与了对明教的攻击。
    后边这些蒙面人都使出了自已的拿手好戏,武功相当精纯。一矮子专攻少林拈花指,一
人会泰山派的“十八盘”,另一人捡起地上长剑,昆仑派的“五城十二楼”剑法源源而出。
周乐大乱手脚,神情狼狈。
    他没功夫反省,来不及困惑,败得心服口服。当时,他拼着挨了记般若掌,以“九连
蹬”跳出战团。东北角的蒙面人未料着他有空中借力、两番提纵上窜的神奇轻功,不及阻
挡。周乐忍痛前奔,差点撞上另一人。那人也蒙面,鬼祟般由树后闪出。
    周乐左肩井穴又中了一记燃灯指。他索性坐在地上,举手过顶,笑道:
    “我投降,我不跑了。”
    眼前这蒙面人是只领头羊,武功深不可测。他的“七绝圣手”尚未使出,周乐已感到压
力,打了个寒战,心中闪过敬畏、恐惧、绝望。江湖中会“七绝圣手”的人不计其数。但周
乐从未听说除了五言长城郑中孚外,谁能够使出“心应手”。
    “你发觉我躲在树后,且能逃出他们十三人的合围。后生可畏!冷苔的爱徒果然是个人
物。”周乐项上架有两把利剑。前七子已重新站起。
    逃生的机会等价于黑夜里见到白云。
    强笑与感伤昭示着不祥。周乐道:“这十三位兄台手下留情了。他们原本是一群单打独
斗的老虎,却要硬凑成狼群。另外,他们似乎不习惯戴着面罩打架。”
    “他们十三人分别是龙、凤、狮、天马、海马、狻猊、押鱼、斗牛、行什、獬豸、鸱、
天禄、辟邪。其中只有天禄是双角的长毛虎。这些灵兽是友善的吉祥物,助我在武林中除妖
灭魔。”首领道,“周乐,你很聪明,故意令我以为你已认定我是……郑中孚。”
    周乐沉默。“为了隐瞒身份,前七子拿起长剑,不用‘七绝圣手’。
    你自知无处可逃,却又故意朝我撞来,想探我底细。当时我似乎是下意识地亮出‘心应
手’。你立马装熊,束手就擒。”
    “你不与我过招,害怕我露馅,装不出郑中孚的武学。我们为了嫁祸他,巴不得有个活
口出来指证其凶行。如果我们认为你是合适的人选,你岂不可以保命偷生?”
    周乐只有苦笑:“你比我还聪明。当你讲到十三异兽时,我心中一阵狂喜。江湖中没有
这等人物,只有无不居主人才可能给部下如此命名。”
    “那么,你对他有没有信心?你真的以为他是个圣人?曾参杀人,三人成虎,众口铄
金,搞臭郑中孚的机会是存在的。”
    周乐道:“老实说,我也拿不定主意。我猜不出你会是谁。如果你真是郑中孚,无论如
何,我难免一死。因为他不需要嫁祸城隍庙,城隍庙的名声向来不好。他也不指望我会任他
摆布,替他卖命。……伪君子更喜欢杀人灭口。我一向把人往好处想,宁可将恶人说成好
人。”
    首领笑道:“你说话很讨人喜欢。郑中孚本来便是个伪君子。他为了保住名声、地位、
权势,无所不用其极。这,才是无不居的真正含意。”
    周乐的直觉告诉他眼前这人不是郑中孚。郑的言谈举止具有浓烈的领袖人格魅力。郑不
屑于躲在树后观战。周乐在思索。六月,在杭州曾经见过十年前与明教火并中保得性命的崆
峒派掌门师兄“栖乌飞绝”。他是城隍庙杭州分舵的城隍爷。眼前的“后六子”跟他有相似
的经历,相近的背景。
    十年前的恶战是场大清洗。武林发生严重的水土流失。当时的七派一帮伤亡惨重。周乐
有理由认为:不少人侥幸未死,借机遁身,以便胡作非为。他们全部被城隍庙收买了?
    “周乐,你认为城隍庙有可能知道你在这儿么?”
    “也许拜访无不居的客人中有城隍庙的探子。他见着了我的留言。再不,我一直处于城
隍庙监视追踪之下。”
    首领在点头。周乐记忆中,郑中孚的身材跟他差不多。“周乐,你真是个人才,只惜与
魔教勾反搭上了。……你名声不太好,由你出头诬陷郑中孚,份量远远不够。愚蠢盲从的江
湖人听不进去。”言下之意,周乐没有利用价值。
    “周乐,你是否愿意告诉我你所知道的有关明教的秘密。……你打算将这些情报献与郑
中孚?……你不肯开口?”首领缓声道,“也许明教的催眠术会令你坦白交代。”
    周乐注意到他改称“魔教”为“明教”。郑中孚一向不使用污蔑性言语。一蒙面人提剑
走过来,在周乐面前立定周乐对死亡毫无准备。他也不知道催眠术是怎么一回事。喉咙干
涩,呼吸加快,脑海在晃动颤抖。他被点了昏睡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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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乐浑身吃疼,却一阵狂喜。天啊,我还活着。是照在我眼上的阳光将我唤醒。……挂
在树枝上,处于悬崖底下。我居然中了头彩,这种万分之一的机会让我赶上了?周乐是个保
守的怀疑派。他摇头,淡淡地笑着。
    如果我不幸死了,尸体被发现。明教是否会依着我身上的伤痕,找各大名门正派为我报
仇?这亦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
    周乐小心、吃力地走出深谷,拣了个地儿恢复精神。蒙面人有无从自己口中掏出秘密?
他们会催眠术么?──明教的这种法术号称武林四宝之一。
    我可能招出什么?三干树,东阿拉米方言,老古董,糟糕!胡不归,我会不会出卖
他?……其实我也不了解明教的核心秘密。他们居然舍得让我死,估计自己确实晚节不保
了。老胡有麻烦了,如果城隍庙知道他的真实身份是明教的气神长老,……。
    周乐想方设法填饱了肚皮,藏在石缝中打坐。洗把脸后,他很清醒地回顾了昨晚发生的
事情。他无论如何也没法说服自己。从百丈危崖摔下,为何未死?树枝断了不少,树干有压
痕,但这些会不会是人为伪装的?蒙面人故意放过我!
    他对郑中孚有了三分认真、固执的怀疑。只要我坚信蒙面人不是郑中孚,郑便没有杀人
灭口的需要,乐得留下我来对付城隍庙。
    原来我和岑寂一样,都是个多疑的人,相信“人心惟危”。周乐决心闯入无不居,试探
郑中孚的反应。这样做风险大,因为郑中孚可以不惊动任何人地、轻易地杀掉他。
    “郑中孚可能以为我死了,也可能故意放过我,还可能根本不知道昨晚之事。我该如何
试探他呢?”周乐自言自语,“他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是个王莽。”其实,王莽也没什么
错,只是笨了一些,一心复古,操之过急,而且不会领兵打仗。
    周乐忍不住去了无不居。怕死的他豁出去了。“一杯酒,问何似?身后名。人间万事,
毫发常重泰山轻!”他感到好受一些,情绪有些激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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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秃头的郑中孚有些发福,个儿不高,浓眉大耳。他的面容很严肃。据说,他经常悲伤叹
气,哀民生之多艰。
    这天午后,他信步走入书房。这儿的摆设很简单,书却极多。郑中孚一有闲时即读书,
能在诗中用上极为冷僻的典故。书桌上有镇石、笔墨纸砚。纸上写着:
    十三异兽。龙、凤、狮、天马、海马、狻猊、押鱼、行什、獬豸、鸱、天禄、辟邪。晚
辈周乐拜上周乐此时正屏息静气,一动也不敢动地躲在五丈之外的屋檐上,观察郑中孚脸上
的神色变化。
    他早就察看好逃走的路线。他的轻功虽然比不上谢清发,但已可以甩下许多高手。
    郑中孚展开纸条,一脸茫然,自言自语:“这十三异兽大半见于屋檐之上。他有何深
意?”
    周乐额头见汗,仍不敢作声。郑中孚纳闷不已,道:“奇怪。”随即出门喊人传叫门
房。门房说,今日周乐尚未来过。
    周乐想:他有无在做戏?我瞒过他的耳目了么?我依然对他怀有疑心,不清楚他是否戴
着面具做人。也许我不该试探他。如果他是个伪君子,也是个真的伪君子,是那种不可能露
出马脚的伪君子。
    无不居很清净,郑中孚的书房很有雅致,郑中孚随手拿起一本书认真地读了起来。周乐
躲在檐上不敢动弹,直至天黑。
    倒霉的两天过去了,周乐想。
     
二、游击周乐
    游击是武官官职的一种。周乐受之有愧。只是他发现这个词儿做为动词用时,表现力极
为丰富。所以,当他受到不断的、游荡的、潜藏的、流动的、骚扰性的追击时,他自嘲:我
的游击生涯开始了。
    南下北上的两道新闻在淮河边上追上周乐。双风贯耳,钟鼓齐鸣,周乐负创逃窜。他来
到河边,看着浑浊的流水及做反方向运动的大地,眩晕。他奇怪自己眼中居然没有一滴水。
    冷苔道长过逝;郑中孚被人偷袭。死/伤,可信/不可信,悲痛/困惑,想到/没想到的意
外,亲近/疏远,旧/新的记忆,两个“概观论定”排名首位的高手(“该死”的“黄种老男
人”?)。周乐心情复杂,渴望得到进一步的消息。
    周乐下意识地分析自己/郑中孚的处境。不利/有利,武当派可能会寻自己麻烦,他们等
来了这一时机;鬼帝沈魂不至于趁人之危,前去无不居邀斗,再次与郑中孚比个高低。战/
不战,时势出英雄,周乐明白自己将成为大名人或死人。总之,轻松悠闲的日子淹没了。
    当前第一要紧事是赶往金陵点醒胡不归,以防不测。冷苔的葬礼不会立马进行。事实
上,道士一般葬于山上崖间,薄葬,以碎石覆之,草草了事。给俗夫们做道场的“黄衣人”
自己是参透生死的。
    周乐一向对自个卓然不群的为人极为自豪。任何人要跟踪他都不是件难事:与众不同、
鹤立鸡群,有个性。所以很快就有几个黄衣道士在道上将他截住,想押他回武当。
    周乐无可奈何,不想辩解。他虚晃几招后,提气奔入集市。那儿人多,武当弟子无法组
成剑阵。寻了大半天,失去了周乐踪影。此时,周乐从暗处偷袭,闪电般出手。
    周乐轻易破去“烨烨震电真武剑”后,道:“你们是不是不服输?但周乐我是坏人,自
然要使些卑下手段。得罪了。”
    周乐自小上武当习剑,吃过很多苦头。那时的周乐被称为“神童”,天分高,自以为
是、叛逆、倔强,容易冲动。长他一辈的武当人几乎都曾当过他的老师,然后又都弃他而
去。聪明的周乐常常令他们下不了台。
    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周乐不知自个父亲是谁,所以也不太尊重倚老卖老、碌碌无为的
师长。山上的生活很艰苦,习剑的模式又相当刻板,所以周乐常有不安份、犯上的举动,所
以极不讨人喜欢。
    周乐以为:真正的伟大的剑手不需要庸人的满意与拥戴。他没料到自己的武功进展那么
快,居然在一次同门切磋中伤了位师叔。武当认为,纵使是无心之过,以下犯上的周乐也得
弃剑不学、不使。但周乐并失去剑般锐气。
    他被唤去侍候冷苔。武当弟子很尊敬冷苔,委实希望他长命百岁,却没有人愿意接近
他。首先,冷苔已老,行动不便,教不了你任何新东西;其次,人一老了,毛病就多,脾气
古怪,与年轻人没有共同语言;最后,平日里尽干些杂活,没空练剑。
    周乐是抱着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的悲壮去的。冷苔很欣赏他,但没法子调教他武功。江
湖上有些人认为周乐是冷苔的关门弟子,实在是抬举冷苔了。周乐从老人身上只学到了包容
与忍耐。
    不少武当长辈对周乐已记下确凿的偏见。现任掌门冷洋的一位心爱弟子,偕同几个武当
当红的弟子上天柱,打算折辱被他们及他们的师长所瞧不起的周乐。
    周乐并未借此机会发泄不满。他们也适可而止,并未太过份。然而,在下天柱回紫霄宫
途中,来了大暴雨,那位武当前途所系的“心爱弟子”失足摔死。天柱峰又高又险,路径陡
而窄。这位不幸的弟子在与周乐交手中还受了点伤。
    周乐再次受到了处罚。再后来,他被除出武当派。周乐心中很是坦然,甚至有些高兴。
他早就想下山闯荡一番了。武林中人人羡慕的武当派可比冷苔,每况愈下,僵化衰
老,……。
    武当规矩:弃徒不得使剑;不得违背侠义道。现任掌门认为这样的处罚太轻,一直有意
将周乐拿回武当,重新发落。其中一个重要原因是:
    这些年来,周乐的名气越来越大。
    冷苔信奉“无欲、无为”,觉得周乐大可以享用平常人的淡泊。脑袋开始糊涂的冷苔错
了。年轻的周乐在外面闯下了相当大的名堂,光芒四射。
    现任武当掌门冷洋考虑开创后冷苔时代,清理门户,提高本派的声望。周乐扎着无数条
小辫子进入他眼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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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乐周围危机四伏。按照常理,那伙蒙面人没有放过他的可能。杀手已在途中,已是磨
刀霍霍。周乐走入一家饭馆,随机、突然地。
    小二正想上前招呼,周乐一把抢过邻桌上摆放的饭菜,胡乱扒了一通,道:“实在抱
歉,我饿坏了。……请放心,我有钱,不会吃白食的。”
    这是防止中毒的绝招。因为有不少药物是你尝不出来的,抵挡不了的,根本就不可能万
无一失。
    买单时,小二找给他几枚铜板。周乐觉得有些烫手,迅速将它们丢在桌上。一只小小的
剧毒“幽灵珠”从方孔中爬出。周乐心中发毛,道:
    “你们店中哪来这种蜘蛛儿?”
    小二手足无措,哑口无言。周乐转身就往门外跑。有位客人起身,道:
    “周乐,你不想要‘八毒赤丸子’的解药么?”
    周乐笑道:“我已经用过饭了,谢谢你的好意。”那人他不识得,眼睛极为有神。信步
走到一桌饭菜前,那人随手将几盘碟子倒扣桌上,拿过筷子拔动。然后夹了块肉,丢与门外
的狗。狗吃过后,摇头摆尾,尚不知足。那人回头笑道:“周乐,你的内功比它高,来得及
为它哭丧。”
    周乐脸色微变,敢情这店中任一盘饭菜中都放有剧毒的“八毒赤丸子”。自己百般小
心,还是中毒了?这沿街有十多家饭馆,难道都布有敌人?
    周乐和身扑上,以小擒拿手将那人制住。这位食客早已知道他武功过人,仍然不及逃
脱,只是笑道:“你在我身上找不到解药。我们头儿没那么傻。”狗已跑开了。
    周乐搜身,一无所获,道:“方才我分明见着你张嘴吃饭。你自身也中了‘八毒赤丸
子’之毒。……莫非你们预先服下了解药?”屋内其他客人也是如此?
    那食客点头。周乐苦笑,敌人费了这么大的力气,图个啥?“八毒赤丸子”是慢性毒
药,无色无味,极难解治,似乎贵重得很。如今它给当做卤盐一般扬撒。
    “你还可以活半个时辰?”食客悲天悯人地瞧着周乐。
    周乐在街头见到那只贪吃的狗。它已是奄奄一息了。周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连闯几家
饭馆,未发现有何异常。没有人具备中毒的症状,大伙儿吃得正香。
    冬天,长江以北的地儿风大且冷。饭馆虽然开着门,但少不了在门下装上一道棉褥帘
子。进出的客人得用手掀开它。周乐挺烦这东西。
    他回到原先的店中,对那位下毒的食客道:“你骗我,饭菜中根本没毒。”所有的食客
都没有中毒的迹象。那条狗是个“托儿”。
    那人很诡异地笑着,道:“但是现在你确实中毒了。……方才你将信将疑,待试出我武
功平平后,几乎全信了。因为我看上去胸有成竹,胜券在握,纵使已落入你手中。所以,你
急于找到我们头儿……。”
    “我只是担心普通人的安全。否则,我懒得动弹。反正,你们头儿会自个寻到我。”如
果确实中了剧毒,便没有什么万全之策,等死还是不错的选择。刚才周乐心中还存有侥幸,
想到其它饭馆瞧瞧,证实自己是否真的中了毒。
    “为什么你说我现在真的中了毒?”周乐纳闷。
    敌人笑得很开心、很得意。他的性命正捏在周乐手中。
    你知道么?“八毒赤丸子”如江湖中传言,是无色无味的慢性毒药。
    但它并非丸子,没有红的颜色,不是由八种毒物混制成的。它只是烟灰煤屑一般的东西。
    我们知道你很小心,非常聪明,很难上当。所以就设下一个连环计。
    由我来哄你说饭菜中有毒。你相信之后,自然就少了戒备之心,──反正已中毒了,破
罐破摔。这儿的饭馆的棉褥帘子原本无毒,但当你再次出现在大街上时,除了此店以外,所
有的棉褥帘子都沾上“八毒赤丸子”,正等着你正投罗网。
    掀帘之时,周乐中毒?
    周乐笑道:“如果我不肯轻举妄动,呆在这儿,你们那绝妙的下毒手法岂不落空?看来
我还是相当配合的……。”他似乎一点也不懊悔,神色自若。
    “你是城隍庙的人么?这是临死之人的最后请求,请告诉我,好么?”却见那人脸色大
变,牙关紧咬,似乎肚子里很难受。临死之人是他而非周乐?
    “喂,你恐怕会比我早死一会。”那人已开始呕吐,瞳孔缩小。满屋的食客一哄而散。
    周乐坐在地上打坐运功。帘外有个声音道:“周乐,你不必演戏了。
    我可能不及你聪明,但也不至于轻易上你的当。你试图装出中毒的样子,想诱我露面,
抓我活口……。”
    眨眼间周乐闪到门外大街上,但眨眼间那声音也消失在天外。迎面是一团白色的浆状
物。“麻辣豆腐?”周乐赶紧以旱地拔葱闪开。地板滋滋冒烟,吐出一块块白沫。“麻辣豆
腐”是川中唐门家常菜,盛于瓷器中,红泥封口。瓶子一破,魔鬼出没。内中液体沾身腐肉
蚀骨,而且无法格挡。
    周乐望着嵌入墙中的碎瓷片发愣。对方有本事令“麻辣豆腐”在空中炸炒,毒液被及一
丈方圆,显然是个暗器名家。唐门也要来凑热闹么?
    周乐走回店中,仰头捏鼻喝下一大瓶老陈醋,再上厨房找来一大把蒜白,猛吃。那名倒
霉的敌人已经骨软筋麻,躺在地上,口吐白沫。周乐苦笑道:“咱们两个同病相怜,就看我
这土方管不管用了。”他也想呕吐。
    事实上周乐也摸不准自个是否中毒了。凭借内力及老醋、大蒜,他曾经捡回自个与他人
的几条性命。
     
    ※               ※                 ※
     
    四下里变得冷清。周乐试图救那个中毒的敌人,将蒜汁滴入他口中。
    然后背他找大夫。这人也许死不了,但少不了大病一场。
    周乐心里极不乐意救人,目前没有助人为乐的心情。他正在遭受几方面的追杀,背上的
病人是累赘。这不,没走多远,武当弟子们又赶来了。这回他们骑着马。
    “你们为什么老跟着我?好,你们想要这个人,我给你们。”周乐将那位病人扔出。
    “周乐,冷苔老掌门临终遗言让你回武当。只要你肯听从掌门的处置,便可以考虑让你
重归本派。……和合二大仙太白金星、白胖子扬言要踏平展旗峰,破去武当九宫剑阵。”和
合二大仙与武当派有过节,冷苔在世时他俩尚不敢过于放肆,如今机会来了。目前的武当派
外强中干,人才凋零,若非以多攻少,几无胜算。
    “我们还听说,沈魂也要在老掌门葬礼当日上武当,并邀战郑中孚。……如果你不马上
回去,掌门有令,我们要清理门户。否则,外人可以由你处获取九宫剑阵的秘密。”
    周乐沉思,道:“我有急事去金陵。估计五天内,可以上武当。”
    “不行,老掌门‘一七’将至,我们没有时间了。”年迈的道长道,手中长剑在发光。
    周乐又想了一会,点头。他在担心胡不归。如果那伙蒙面人知道老胡是明教长老,可能
会将之公开,败坏老胡声誉,借大内高手丁卯等人除掉他。
    小道士给周乐牵来一匹马。周乐抓缰绳,抬脚,摔在地上。老道长以“空谷足音”一脚
踹他,再使“雪泥鸿爪”打穴。周乐痛苦地抬眼,脸上尽是不解之色。道长拉开马儿,以免
踩伤他,道:“早些时候蒙你告之,你是坏人,一向使些卑下手段。我担心你故伎重演,所
以……。”临下山时,冷洋交代:周乐很是狡猾,心术不正,如果他胆敢反抗,不妨施些辣
手,只是别伤了他性命。
    周乐打断老师叔的话语,道:“我料不到你有方才那一手。不过,我向你保证,今后我
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他十分清楚,被擒回武当后,要么被废去武功,要么被斩断手指。
    在武当掌门冷洋眼中,周乐是个叛徒,而非仅仅是叛逆。对付叛徒,可以无所不用其极。
    然而报应来得太快。周乐完全没有心理准备。无能为力的他目睹了屠杀的全部经过。在
场的武当弟子无一幸免,尸横遍野。座骑被吓得不敢挪步。周乐苦于穴道未解,身上有伤。
    他们上路不久便撞见一辆非常古怪的大马车拦在官道中央。“麻屋子,红帐子,里面躺
着一个白胖子。”这本是道谜语,打一食物/植物。
    谜底是花生,单仁的花生。在武林中,这句话常被挂在一个人身上。
    此人即是“和合二大仙”之一的白胖子。他又白又胖,肥头肥脑,眼睛小小的,眉毛细
细的,肚子大大的。他经常出现在马车中。他的马车厢象座大号的麻屋子,挂着鲜红的丝
帐。武林人士对他谈而色变。
    曾有极不可靠的小道消息传道,杏花花信有可能是白胖子的妹子,他俩都有可能姓花。
    结果,你猜怎么着,独脚大盗销赃时,花信那一份总能最早最好地脱手。江南苏杭一带
成了花信的“专属经济区”,势力范围。不少黑道高手都刻意避免到那儿觅食。“杏花烟雨
江南”也是在那时叫开,公认她为江南风尘三“侠”之首。
    周乐知道,纵使自己功力全在,遇上白胖子,也只能拔腿就跑。与师叔、师兄弟们联
手,尚有机会保命。只惜,武当弟子们甚至来不及替他解穴,来不及摆出九宫剑阵,已被白
胖子打趴了一半。白胖子空手,似乎很笨拙,行动不便,但内力惊人。就在周乐身边,他
“熊掌”一拍,老师叔的“擎天一柱”只使出半招,长剑脱手。
    短而圆,粗而弯的指头点起穴来非常灵巧,杀起人来十分利索。马群尚且未及受惊逃
走,马上众人已摔落在地。
    白胖子擦了擦手,收好手绢,笑道:“周乐,别来无恙。上回咱俩过招,你害得我大汗
淋漓、气喘吁吁,就是摸不清你身形方位。想不到你也有今天,居然被定身法制住了。”他
一笑,脸上“堆起千块肉”,鼻子只剩下一线两点。
    “我这手‘一拍两散’如何?你们武当派九个人,只费了我呼吸九次的功夫。”
    周乐道:“白胖子,你为何要取他们性命?”和合二仙中,太白金星较为残忍。白胖子
一向和气,出手毒辣,但杀人不多。
    “你说他们九人象是死于什么手法。……剑伤,好象是死在自个剑下。顺水推舟,因势
利导,借力打力,这是你自创的‘回音壁’武功。”
    “不象。”周乐道,“我内力逊你太多,而且无法发动突然袭击,轻松得手。”
    “但你太了解武当剑法了,完全可做得到以彼之道还治彼人之身。”
    白胖子很严肃地说,好象在谴责周乐。
    想嫁祸给我!周乐冷笑不语。“周乐,我不杀你,而且救了你,帮你解开了穴道。你知
道我怕热怕下雨,夏季不敢出门,平生罕至江南。
    所以希望以后你也不要北渡长江。……对了,周乐,听说你杀了三尸,害了唐图与迷神
引,我跟太白都以为是大快人心的好事。真有你的。
    过得几年,大周正乐的名头只怕要在我等之上。”
    和合二大仙与三尸五通神不和,由来已久。但白胖子为什么要放过我?为什么要嫁祸于
我?白胖子乘车而去,留下周乐一人发呆。武当派中的顶尖高手合称“九霄三清,太和真
人”。太和真人冷苔死后,“三清”冷洋、冷溪、冷川还可抵挡和合二仙,但他们年事已
高,武功估计已在走下坡路。余下七八位“冷”字辈人物,在武学上缺少天份,如刚死去的
两位老道。
    “九霄”与周乐同辈,年龄跨度主要是三十五至四十五岁,乃是武当派的中坚。其中有
一人早些年死了,死在太白金星手上。
    周乐想不出白胖子今日露面的玄机。白胖子决不可能属于城隍庙。当年二仙战鬼帝,落
荒而逃,丢尽了脸面。白胖子与太白金星皆非池中之物,不会真正顺从于哪一人、哪一组织。
    周乐已能确认那晚在树林中比划“心应手”的蒙面人不是郑中孚。凭借过人的耳力,他
能分辨两人语音、咬字之细小差异。那蒙面首领会不会是太白金星?太白也有那份功
力。……白胖子伪装不了别人,他委实太胖了。
    方才白胖子为何不杀我?
    周乐终于想清了敌人阴谋所在。“我不可能由悬崖摔下侥幸余生。”
    敌人巧布迷阵,造成他“摔崖未死”的假相,令他怀疑自个可能泄密,匆忙跑回江南,
通知明教小心防备。敌人可以趁机在后头跟踪,侦知明教的秘密。“他们,到目前为止,根
本未从我口中掏出什么东西。
    他们也不能确认我是否知情。”周乐心中的阴影终于除去。他差点儿便上了当。
    如果他不是伤未全愈便即刻南下,表现得有些焦虑,方才白胖子就不会放过他。因为既
然周乐不担心自己在迷糊中泄密,依他之为人,只有一种可能:无秘密可言。
    白胖子杀武当众人,嫁祸周乐,令他走投无路,更有可能去找寻明教。
    所以,什么“八毒赤丸子”、“麻辣豆腐”都伤不了周乐。甚至,白胖子还不允许武当
派带他回山。此心昭然!
    要让周乐误以为自己只是侥幸从蒙面人手中逃生,“首领”便派人一路“追杀”他,似
乎要全力干掉漏网之鱼。这样一来,即使周乐发觉有人跟踪,也不会起疑。再者,一个人若
时时处于危险之中,必然神经紧张,无暇多思。
    这一整套计谋极为出色。“是谁如此聪明,差点儿令周乐我上当?”
    周乐暗自庆幸,尚未赶到胡不归处,尚未有空留意街头巷尾墙上涂鸦中有无明教联络标
记。
    “如果郑中孚与和合二仙勾结在一块,他们定然也很想对付明教,借城隍庙之手对付明
教。郑中孚知晓我将去无不居试他,因为正是他们故意放了我一条生路。……他会是个伪君
子么?如果是,我又上了一回当。”
    如果连郑中孚也是个伪君子,那么整个武林的绝大多数人都上了个大当。许多人都说,
这个世界如此肮脏,以至于我连自己都不敢相信了;幸好,“我还信得过郑中孚郑大侠”。
武林的主流意识形态将因而摇摇欲坠。
    也许,揭露比掩盖他的真面目更具备破坏性。有必要怀疑一切,但打倒一切还不如相信
一切;前者象暴君,后者至少与天真的幼童相似。
    撼山易,撼郑中孚声名难,比灭去城隍庙还难。如果郑中孚真是个伪君子,只怕也没有
多少人会接受它。更何况周乐没有什么证据,亦非一言九鼎的人物。
    周乐知其不可而为之。他有信心干好任何一件事。“如果我能扳倒他,也许人们心中仍
会有一座丰碑。因为在我身上将体现一种精神,能唤醒民众的主体意识。”
    得利用沈魂与城隍庙。沈魂也许是世界上唯一可以击败郑中孚的人。
    郑中孚曾跟人说过,他没有多大把握胜沈魂。他总是这般坦荡无私。
    “上次与沈魂比试,胜得侥幸。沈长于剑,当时与我效量的却是拳脚。”郑中孚的“七
绝圣手”诸招式曾公诸天下,任人研习。沈魂了解他的武功路子,这是沈的优势。然而,郑
中孚坦言,沈魂正是败在此处。
    沈魂先已想过如何对付“七绝圣手”,思想上放不开,有如加了道无形的桎梏,自缚手
脚。“太了解对手,反而妨碍你创造力的发挥。招式、身形将略显呆板。”
    两人都是高手中的高手,武功皆已高到不畏对手猜中己招的境界。随想随出,不想即
出,亦是妙招。沈魂却无端多了些心理负担。
    两人武功在仲伯之间。沈魂发挥出了针对郑中孚的武功水平。郑中孚却很好地发挥了自
身的武功。“所以,我反而主动。”
    沈魂疑神疑鬼,认为郑中孚在“七绝圣手”之外还藏有一手,否则不可能有恃无恐将武
功公开。他越打下去,越是心烦意躁,越是畏缩谨慎。他心中很矛盾:知道郑中孚的武功路
子,居然还赢不下,面子上过不去;着急要赢,却又没有把握,担心郑中孚有厉害的武功藏
在后面。
    沈魂中了空城计,输在心理上。──郑中孚道,但如今不同了。十年来,我耽于事业,
武功没什么长进。况且我年龄比沈魂大。他正当盛年。
    所以,周乐能理解郑中孚被袭击受伤的原由所在。郑中孚想拖些时日与沈魂比试。他根
本就没有受伤。
    如果郑中孚能利用周乐打听到明教主力的行踪,装作无意地泄露给城隍庙。城隍庙如获
至宝,与明教进行决战,两败俱伤。到那时,郑中孚率白道收渔翁之利。武圣人、左玉皇再
一次证明自己是一匡天下、力挽狂澜、扶社稷于将倾的完人。
    一切尚只是假设。周乐很开心:肩上的担子很重,未来却很诱人。“为天地立心,为生
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周乐不希望活着让人看轻。
    他立马抄小道到襄樊,托当地十三行带口信。“告诉徽商帮帐房总管卞梁,有批货滞
销,得挪个地方卖。”诈诈对方,以解口恶气。周乐知道十三行的伙计不可能死守秘密,便
将计就计。
    以卞梁之为人自然不会是明教中人,也不会是什么好人,可借刀杀之。
    周乐西行赶往武当山。敌人果然上当了,在半路挡截。他们既已得知卞梁与明教有干
系,大可杀掉周乐。因为他已没有利用价值了。
    来的是只又白又胖的大蟒蛇。白胖子坐在马车中,笑道:“周乐,我救了你,你却想回
武当出卖我领赏。你做得太不地道了。……你为什么不回江南呢?”事情很清楚地摆着:他
一直在留意周乐行踪。
    周乐也在笑,道:“我救了个服下八毒赤丸子的敌人。他说他不是城隍庙的人。他知晓
我并未残杀同门。”
    白胖子仰天大笑,短粗脖子上见不着喉结。“是么?我正想与你一块上山。如果武当派
坚持认定你是凶手,我便帮你大打出手。”
    “冷洋见到我跟你走在一块,想不怀疑我也不成了,定会将我当成武当仇人。……可惜
太白金星不在。仅凭你我之力,上武当山讨不了好。”周乐道。
    太白金星的剑法极高,善于应付群架。他的外号很有来头。人谓“长庚光怒,未当出而
出,未当入而入,天下起兵,有至破国”,从中可见“太白金星”的威风。
    周乐盯着白胖子,沉声道:“我见过太白了,在无不居。”
    白胖子眨了眨小眼睛,四下里没人,道:“你自个找死。……你以为我轻功真的不如你
么?”周乐的猜想似乎击正了要害,以至于白胖子决意杀人灭口。
    周乐又开始逃了。内力修为落后白胖子三四成,硬拼不是办法。他跑在官道上,健步如
飞,然而,他居然甩不了白胖子。
    周乐绕了个大圈,奔回麻屋子马车前,止步。白胖子在一丈外,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
微笑。
    “上回,你只从正面挡了我十一招,跟着就只有躲闪的份儿。”周乐点头,也在微笑。
他倒纵跃上马车,闪入红帐子中。白胖子怒道:“周乐,你给我出来!”
    周乐知道他舍不得出手毁车。白胖子懒,怕累。寻常马车载不动他。
    叫他走路,他走不出十里地。这儿正是荒郊。
    赶车之人已摔下地来。周乐跷着二郎腿。
    白胖子可以用“五丁开山”、“大摔碑手”之类的武功破开车辆。但他委实不愿放弃马
车所提供的服务,只是站在车外骂娘。
    周乐也不理他,赶车上路。白胖子急了,出手将车拉住,提纵跳上车厢前的踏板。“白
胖子,咱俩捉迷藏吧。”周乐已由车后破壁而出。
    白胖子大是心疼,却又无可奈何。
    几个回合下来,马车有点不成样子了。周乐兀自冷嘲热讽地逗他,鞋子踩上了干净柔软
的床榻。白胖子大为光火,提掌平推,要把周乐连同马车一道粉碎。
    木板纷飞,红帐子背后见不着人。白胖子知道周乐仍旧躲在车上,正待补上一掌。那领
红纱帐子迎面飘来,他看见同样鲜红的血。
    “周乐,你……你使剑。”白胖子道。
    周乐远远跳开,摊手道:“没有啊,我是不能使剑的,你别再冤枉我。”
    脸上尽是狡猾的笑容。
    “不使剑,你根本没机会近身杀我。”白胖子靠在马车旁,喘着粗气,伤势似乎不重。
    “我先耗你真气。你轻功虽然不错,但费内力。……见到我上马车时,你心浮气躁了。
我先用半招‘落英缤纷’破你掌势,令你错愕,眼花缭乱。再以‘烨烨震电’长驱直入,刺
开你的破体真气。”
    “你确实使使……使剑了?你不是人。”白胖子将马车压垮了,重重摔在地上。“落英
缤纷”、“烨烨震电”都是真武剑法中的绝招。
    周乐自下山,踏出江湖以来,从未使剑。
     
三
    周乐自下山,踏出江湖以来,从未使剑。
    这回潜入无不居颇费了些手脚。郑中孚受伤后,庄上加强了戒备。周乐有预感,郑中孚
必定做过几件见不得人的事。“也许,我是在妒忌他的成就。纵使是他指使十三异兽害我,
是他打算利用我对付明教,我也无法指责他。”
    为了高尚的目标,他可能会使些卑劣手段。这依旧不是什么大过错。
    与黑道中的和合二大仙勾搭在一块?没有证据。周乐径直来到书房,挥笔写下十个大字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
    郑中孚案头放着四书五经,放着张载的书,放着与二程的往来信函。
    周乐换了根毛笔,写:“周公/管仲/王莽。”
    周公曾用武力征讨四方,管仲家建得象王宫,王莽曾获得上下交口称赞。郑中孚不知何
时来到门边,见到案上的字,道:“经世致用最是难得。所以圣人孔子对春秋时的国是也无
能为力。我觉得孔夫子对管子的评价是很恰当的。”
    “郑大侠,不,郑先生,你如何看待王莽呢?”
    “有当皇帝的野心并没有错,托古改制也没有错。……神宗变法失败了,如果王安石是
皇帝,又会如何呢?想拯救,就无法逍遥;想成功地拯救,就得在个人品行上付出代价。时
势使然。”人谓王安石之新法太严太苛,任用非人。
    郑中孚又道:“周乐,我知道你的想法。十年前,我以为……我还抱有幻想。如今我觉
得我们应该走出书斋,确实做些事情。仁义之师是挡不过虎狼之邦的骑射。我宁可德行有亏
,也不愿事业无成。天下百姓正处于水深火热之中,这帮大儒却是在谈心说气。”
    周乐没有搭腔。“我一直有着矛盾的心理,双重人格。野心/颜圣人,杨朱/君子不言利
,黄老/汉学,势术/圣人之学。两年前,我想通了,所谓的内圣外王,实质就是心口不一,
言行不一。周乐,你说,让我当王,我无法治理好国家么?”
    周乐无言以对。“明着里,我对二商,对唐门,对官府无可奈何。要做些过激的事情,
只能在十三行外另起炉灶。……我在想,如果退隐,我还算是个儒士么?孔夫子说,乱世不
该发财。乱世也不该当个贞女烈妇!”所以郑中孚一手创建了个秘密组织,叫“帝虎”,暗
地里、迂回地救世。十三行在明,它在暗,一正一邪,互补共生。
    “这便叫做上下其手。”人的左右手力量不一。“帝虎”强过十三行?
    郑中孚的“帝虎”吸纳了一些走极端的精英,招进若干个大火拼的幸存者,请来了不甘
寂寞的和合二大仙。和合二仙不想听命他人,却愿意为金钱与权势做事,并借“帝虎”之力
对抗沈魂。
    “鲁鱼帝虎”,帝虎是以讹传讹之意。周乐不肯加入这个组织。“周乐,你是个人才,
但我不杀你,也不勉强你加入组织。……我愿意与明教合作。”
    周乐觉得郑中孚虚伪,可仍旧是个正派人物。帝虎与明教有不少共通之处。
    临行时,周乐问:“借刀主脑也是你?”郑中孚不答。
    江湖沸沸扬扬。原来,刺伤郑中孚郑大侠的是和合二大仙之白胖子。
    白胖子业已死了。他哪里是郑大侠的对手。徽商帮的帐房总管卞梁日前给人杀了。杀他
之人据说是太白金星。
    周乐反了天,在冷苔仙逝之后。他一口气杀了九位前武当同门。听说,他投靠东岳帝君
沈魂,想打回老家。最近,武当派终于公开承认了周乐是门下弃徒。难怪他被称作青年高手
中的佼佼者。
    周乐明白郑中孚的用心。他想逼得自己走投无路,要么加入帝虎,要么加入明教。总之
,今后一段时间内,无法逍遥快活了。……不管怎么说,他都不会喜欢帝虎。
    周乐记得两年前,胡不归说过,有不少贪官污吏离奇死亡,赃款赃物被洗劫一空。如今
看来,可能是帝虎所为。北方一些专放印子钱的高利贷商人也曾莫名其妙地遭受集体打击
。山贾会为之暴跳如雷。
    周乐不喜欢这样。治标不治本,春风吹又生。坏人们会变本加利,并学乖了,也组织起
他们的力量,反击。两年来,十三行威风不再。大内总管丁卯愈发受宠,网罗了不少江湖异
士。
    周乐担心郑中孚们会滑入这样一种心态:追求工具理性,过于看重武力,倡扬不择手段
。结果,还是民众成了替罪羊。
    程伊川谓‘半日静坐,半日读书“。这对许多士子有吸引力。周乐没有定力静坐半日,
也未读过太多的书。但他明白事理。他觉得郑中孚们可能放纵自己伤害部分好人,牺牲部分
普通人,可能失去对自身的约束。为社会而牺牲若干个体,这是不公平的。郑中孚本人也许
私欲较少,自制较强。但如果他死了,帝虎又会变成什么样?
    明教有信仰,虽然也有过激倾向;帝虎没有信仰,组织中有不少反面人物。周乐打心眼
里喜欢十三行:松散、自由、正义、独立、多元,而且能挣钱。
    周乐乔装打扮逃回苏州。小谢、孤寒都不在。谢家长辈将小谢抓回金陵,说是不日内下
聘书,春节前与王贞吉成亲。独孤寒与施湛露去了施氏江西乡下老家。
    晚间周乐上虎丘剑池,没看到冉苒,却又撞上了沈魂。
    沈魂一向独来独往,似乎连影子也不带。他望着周乐不说话。周乐也不理他,转身欲走
。
    “你相信白胖子会去行刺郑中孚么?……我知道你去找过他。”
    “白胖子是我杀的,郑中孚并未受伤。”纵使如此,骄傲的沈魂也不可能找到无不居,
趁人之危地挑战郑中孚。有时,周乐想不明白,个性如此鲜明、强烈的沈魂如何可以领导好
城隍庙。
    “那么,你是否真的杀了那九名武当弟子。”
    “城隍庙干了么?”周乐问。沈魂摇头,寻了块石头坐下。周乐知道,如果自己拔腿就
跑,利用高低不平的地形,有机会逃掉。
    “周乐,你、我、郑中孚,甚至凌迟都有不少相似之处。你较为淡泊,郑较有谋略,凌
迟偏激,我则过于狂傲。事实上,咱们四人都是名门正派的叛逆。……小时,我在南少林学
艺。”
    “后来曾在明教呆过一段时间。”福建很有不少明教弟子。“在我心中,最反感的还是
官府与南北二商。但我不愿与明教、郑中孚和解。”
    “周乐,你陪我一块上武当。他们说我由你身上获取九宫剑阵阵法。
    为了辟谣,你得加入剑阵与我对敌。……你必须答应。因为如果你答应了,今后我就不
主动为难明教。”
    “周乐,这样的条件,你说冉教主会同意么?”
    点头。“为什么?”沈魂挺好奇的,似乎心情不错,兴致很好。周乐摇头,冉苒为了她
的宗教,有什么事做不出来?
    “沈魂,我不认为你有必要上武当。冷苔已死,你胜之不武。”
    沈魂点头,道:“近来读书,记下一句‘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我是至人
、神人、圣人,行事何必有所顾虑,别人言语何必放在心上。……将来我胜了郑中孚,也是
胜之不武。”他认为自己高人一等,不论与谁动手比招,都已是自降身份。
    “由于认清了世间的虚无与荒谬,我心中无规矩,从心所欲。”沈魂冷笑道。他想了一
会儿,又道:“周乐,任何人都说服不了我。城隍庙不会消失。它捍卫恶,揭示假。伦理道
德都是虚的。我渴望弱肉强食。”
    “叛出南少林后,我花了十年功夫研创出一套武功叫‘五瓣花佛手’。”沈魂右手下垂
,左手当胸。
    周乐听说过五瓣花佛手,据传不在郑中孚的七绝圣手之下。眼前这式叫“金莲台掌
”。典出西方极乐世界教主、接引佛——阿弥陀佛掌中存有金莲台的立像。周乐瞧不出它有
何特别之处。
    “五瓣花佛手另有三招如来手,一招观音四十手,总共不过五招。如来手中有两招是练
功培气之用,为盘腿打坐之势。”沈魂道,“郑中孚的七绝圣手以招式精妙著称,明教的大
象无形掌纯以内力取胜,我这五瓣花佛手以意念见长,你要不要见识一下。”
    周乐没功夫细听,转身欲逃,却随之气滞,瘫地不起。他看清了沈魂“金莲台掌”的手
式,却未能觉察到掌力于何时发出。这“五瓣花佛手”似乎不会激起任何的劈空掌风,没有
排山倒海之势。它无影无踪、无形无迹、无碍无滞、无声无响。周乐之所以受伤,似乎仅是
沈魂心中意念的结果。
    沈魂尚且坐在石上。周乐身后的池水波澜不惊。
    “周乐,传说中我不喜欢杀死伤员,所以你自愿受伤。以你的武功,可以抵挡一阵
。”沈魂道,“你的骨头倒不是很硬。……为了引诱明教露面,为了带你一块上武当,我暂
时不会杀你。”
    在路上,周乐见识了城隍庙组织之严密,纪律之严明。联络网四通八达、快捷可靠,成
员遍布各地,声势极大。沈魂与郑中孚一样有才能。
    郑会收买人心,沈会驭人。“这是我多年心血的结晶。我要让世人听到黑道的声音,让
他们明白我们亦是靠着力气活吃饭。我们只会令既得利益者──富人、官员、乡绅惊恐畏惧
。”
    “我们走出三山、五岳,走出绿林草莽,进入城市,接受香火供奉,生根发财。我们与
官府是恶的双生子。我们有权分享家业。”
    在路上,周乐显得疲惫。半月来,他一直东奔西走。待内伤好后,不时与沈魂拆招,从
未接下那五招五瓣花佛手。沈魂是个精力过剩、喜怒无常的人。手下都怕他。所以难得有周
乐做伴,沿途未曾惹事生非。
    这天,两人抵汉口。沈魂照例抓周乐一块去逛窑子。周乐独自在花厅喝茶,忽然听得后
厢房有哀号之声。原来,鬼帝沈魂,堂堂城隍庙首脑居然与嫖客争风吃醋,挥拳打人。
    周乐上前劝阻,被推倒在地,差点儿晕过去。被点了穴道后,他甚至无力对窑姐们用强
。他挣扎着站起,道:“何必跟这种人一般见识呢?
    放过他罢。”
    沈魂笑了笑,加重拳脚,将那人毙杀。他笑道:“听了你的话,我觉得最好是让他死
。因为仅以口角杀人,这可不是一般见识。”
    “我最讨厌别人对我说三道四,指手划脚。以后你要记住这个教训。”
    周乐不答。
    沈魂忽然想起了什么,又道:“那姓冉的小妮子没有教你如何挪穴冲穴么?明教的‘飞
焰横天’是一种古怪的内功心法。学成后,就不怕点穴了。……她藏私,你也不必为她守节
。”
    沈魂大笑,脸色好转。半仙凌迟人很聪明,一意消解人们所珍视的东西,拆毁所谓的权
威。沈魂更是邪门。他有三分之一象凌迟,三分之一象嗜武冷血的哭夜郎,三分之一象疏狂
放诞的谢清发。他的无名火来得快,去得也快。
    周乐心里很清楚:表面上沈魂率性而为,变化不定,实际上却注重功利目的,三尸五通
神的意志加在一块也强不过他。逆我者死,沈魂不容旁人反对他。
    吃过晚饭,沈魂道:“告诉你一个最新消息。你的师叔,三清中的老三冷川带人到苏州
拿你,却落到了我手中。”然后,也不理会周乐,练起了五瓣花佛手。
    表面上看来,他这套武功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只是在故弄玄虚。从任何一个和尚口中
都可以打听到这些如来手、观音手的姿式。立式如来手,左手下垂满足众生愿望,右手屈臂
上伸解脱众生苦相。坐式如来手有二:一是左手横脚示禅定,右手直伸下垂;二是左手横脚
,右手上屈指作环形。
    观音四十手中的拈花、捧莲、持珠、握瓶各式也是寻常佛院中可以见到的。
    周乐心中狐疑。听说沈魂使“大道天遁剑法”,并以剑法见长,可列“刻周求剑”榜首
位。“大道天遁剑法”乃是传说中的仙道吕洞宾所创。他骨子里头是否真的受到了佛、道两
家的影响?
    沈魂似乎进入了物我两忘的境界。周乐亦在沉思。
     
四、攘外必先安内
    为了信仰,我放弃了许多,这虽然是不合理的,却是可信的。为了你,我不再是明教教
主,这虽然是不可能的,却是肯定的。冉苒在心中默默念道。
    她的最大心愿一直是当上明教教主,令明教为世人接受。发号施令,受人拥戴敬畏的感
觉非常诱人。此时,她担心自己会利用教主的职权营救周乐,从而有损明教利益。明教已接
获线报,周乐落在沈魂手中。
    她立即动身前往武当,不明白此行能帮他什么忙,似乎只是为了看他。
    沈魂与周乐来到武当山脚下。周乐旧地重游,大有“前度刘郎”的感慨。
    “武当派一直是明哲保身,与道上的朋友相安无事。偏偏冷洋这个牛鼻子要搞什么中
兴,想光大本门声威。真是自寻麻烦。周乐,你在想些什么,心情不好?”
    周乐摇头苦笑。山道上不时可以见到劲装武人。沈魂道:“我想,郑中孚会带伤上山,
在危难之际,为武当挽回颜面。他就好做这种事,沽名钓誉。”一路上无人阻挡,但越是邻
近紫霄宫,敌视的目光越多。
    周乐耷拉着头。沈魂却是谈笑风声,左顾右盼。他吟道:“登九层霄阅太和,临武当山
伏三清。周乐,你有没有注意到一个有意思的现象?……只有红白喜事才能使大家聚到一
块。你看今天的场面多热闹呀。”
    沈魂一本正经地与周乐一道在冷苔灵前行礼。冷洋面色不善,站在一旁。众多鄙视的目
光将周乐淹没。周乐不想开口申辩,没有人会听他的。他不是第一回被冤枉。他一直抑制在
心中的逆反天性正死灰复燃。这令他舒服一些。
    沈魂开口道:“我这回上山,想见识见识九宫剑阵。冷苔生前,因年事太高,剑法方面
的造诣已不如我。所以我也不想寻他麻烦。”
    “后来我听说,武当的九宫剑阵比冷苔还要厉害。当下不由技痒,便前来一试。你们如
果不敢赏脸的话,我只好个个击破,杀掉一些道士给冷苔送葬。”
    “我知道你们凑不齐九位高手,特地带了周乐上山充数。不是我瞧不起你们,今日武当
派中也只有一两个人可能战胜周乐了。”冷川未回山,冷溪七年前便怵周乐。
    “为了证实我的判断,冷洋你可以先与周乐过过招。”他伸手抢过一柄长剑,递与周乐。
    冷洋铁青着脸,盯着周乐。沈魂笑道:“冷洋,要我替你清理门户么?
    如果你自知不是周乐对手的话。”
    冷洋上前,冲着周乐,拉开武当长拳的架子。周乐轻轻一笑,扔掉手中长剑,挂了记单
鞭。他心下在想:很早以前,我便有个念头,要在天下人面前露露脸,以回敬折辱过我的武
当派;现在是时候了!衣锦还乡不可能了,报仇雪耻没必要,出口恶气总是应该的。
    前师叔侄斗在一块,几百双目光望着他俩。没几人注意到一顶软轿的到来。“小姐,如
今他落到如此田地,必定更想加入……。”女子的声音极细。
    “咱们一改往日作风,从城隍庙手中救了冷川。可他仍然有些怀疑周乐。……。”
    沈魂见着了软轿,知道里面坐的是谁。既然她来了,就说明周乐在她心中是何等的重
要,就可能上演加场的好戏。他巴不得明教因此灭去武当。
     
    ※               ※                 ※
     
    周乐不敢与冷洋硬拼,躲闪后退,偶而还招也是一触即收。内力相差不少,若非他熟悉
武当拳法、轻功过人,早已败下阵来。冷洋的招式很舒展、庄重、流畅,似乎不含一丝霸道
成分,如棉里藏针、如深潭潜流。在不知情者看来,他俩正在进行同门间友善的比试。
    冷洋的拳法很是柔韧缠绵,没有进攻,也没有防守,只是自顾自地吐着“丝”,粘在绕
在周乐身上。周乐压力渐大,手脚慢慢地被缚住了,身形趋缓。
    他被迫硬接下一掌,借力后跃,道:“你说,以我的武功,可能一举毙杀九位武当弟子
么?”冷洋一怔,觉得有些道理,他在自己手中走不过二百招。
    周乐扭头环视四周,道:“有谁看见我杀人了?是你么?”他伸手指向冷洋背后,跟着
用脚尖挑起先前丢弃地上的长剑。长剑直射冷洋。
    冷洋正待回头,遭此骤变,慌忙伸手打掉长剑。周乐趁机点足前扑,突出奇兵,以迅雷
不及掩耳之势将他制住。
    沈魂立马鼓掌,辅以大笑。周乐身手敏捷,应变灵活,轻功高明,比他武功强的人一不
留神也会落败。冷洋年纪大了,反应较慢,自然躲不过周乐的突袭。
    周乐此招唤作“瞬息万变”,幻化无常、迅猛如梭,对轻功、步法以及擒拿手要求极
高,源自武当绝学,乃是一记剑招。冷洋只觉得好似有强光迎面打来,眼前一花,心神剧
震,拱手受制。
    四下一片哗然,群情激愤。谁都料不到周乐居然敢在众目睽睽之下使出奸计。当然,在
场的一些较有眼光的高手都不敢否认周乐的真才实学。周乐这一招“瞬息万变”极见高明,
乍然使出着实令人难于抵挡。
    高手们都在想:换作是我,我躲得过么?
    周乐放开冷洋。武当派摆出了九宫剑阵。
    沈魂笑道:“周乐,看来今日你才是场上真正的主角。扬眉吐气、衣锦还乡的感觉好不
好?男子汉大丈夫要活得痛快些,哪个碍我牙眼,便要将他打个落花流水。这九宫剑阵我让
与你了。”
    周乐也不客气,道:“我从未进到九宫剑阵中,但我相信如果我破不了它,你也不
成。”由他来破阵,可以少些伤亡。
    “九层霄”随意地站着,并未将周乐围上。这九宫剑阵颇有特色。它有阵义无阵形,重
防守轻反击,只求挡下敌人,令其知难而退,落荒而逃。周乐空手迎向利剑,进入三个品字
形的三才剑阵中。
    九宫剑阵的阵义很简单,九名剑手象潮水般轮进轮退,一触即收,一浪高过一浪。剑手
们频频挪步,交错换位,极有层次、很有默契地轮番上前,再而闪身后退。它的好处在于:
纵使被敌人打倒一两个,剑阵仍然未破;阵中弟子不必分心顾虑阵形变化,只须蓄劲而发,
一击而退;防守是在进攻当中实现的,敌方眼前所有的空隙都已被己方的剑气填满。
    归根结底,这九宫剑阵是一种车轮战法。“轮子”转得再快,轨迹依然简单,力气倒是
省下不少。阵中弟子可以逸待劳,耗损敌方内力。
    每三人以“天地人”三才剑组成一个冲击波,轮番上攻。前后衔接,环环相扣,端是厉
害。
    寻常阵法着眼于协调,协调己方多个人之间的行动,体现合作、团结、组织的力量。九
宫剑阵也是如此,但它甚至已将个体消解,正如海纳百川。无数的水滴构成整体的汹涌波
浪,气势才会惊人。
    沈魂看着看着,不住点头。阵中的周乐相当吃力,节节后退。“九层霄”以武当轻功中
的“龙、虎、鹿三蹈”相互填上空门。阵中虽然是剑气冲天,剑光闪闪,却听不到一声剑击
碰撞之声。那九名弟子的配合天衣无缝,绝无内耗。
    软轿的帘子掀开一角。闻琴不敢再看场中情形,注意到冷川道长赶回来了。
    周乐无计可施。他以“十番锣鼓”、“唐王破阵乐”暴风骤雨般突击,逼得“浪潮”稍
缓。然后笑道:“大伙儿看到了,这九宫剑阵实质上极为简单,也因其简单,故而不存在什
么破阵的妙法,却极是难缠。”
    言下之意,沈魂没向他打听出什么秘密。
    周乐清啸一声,拔地跃起三丈。打出一条血路为“破”,他破不了此阵。他也没功夫耗
下去,只是想越过它,在浪尖上踏歌而行。
    三柄长剑冲天刺来。周乐使出“九连蹬”,空中借力,翻转拧身,先缓了下坠之势,然
后硬生生地曲腿弹脚,在剑身上一点,斜斜飞出。
    武当弟子中又是三人踩肩上窜。不管周乐跃得多高,都在长剑攻击范围之内;不论他可
能落身何处,周围必定早等着一个九宫剑阵。
    九层霄多多少少也会空中逗留、二度上跃的“九连蹬”轻功。所以场面异常壮观,众弟
子轮番上跃,身形曼妙。
    闻琴听得四下里突然一阵死寂,议论的言语都不见了。耳边只有山风松涛之声。她忍不
住抬眼观阵。只见周乐神色轻松,脚下躺着两名剑手。他拍手拂衣,道:“要出九宫剑阵,
只能凭借武当派独步天下的轻功‘九连蹬’。我很幸运,因为对方有一人‘九连蹬’练不到
家,而我的‘九连蹬’又着实出色。”他将剑阵引向不远处的参天古树,借着枝叶障眼枝干
碍形,终于突击得手。
    在空中,九宫剑阵连环冲击波的威力减小,周乐在剑尖上跳舞,开始掌握主动。古树乃
是他置于波澜之中的船。借船即可御波。
     
    ※               ※                 ※
     
    周乐直面沈魂,道:“你可以下山了。”郑中孚还没有出现,武当派已败在周乐手中。
沈魂叹道:“我本不指望你能将他们尽数打败。你却做到了。武当派似乎被折辱了一番,很
是丢人。其实不然,武当派脸上依然十分光彩。因为,从周乐身上,大家可以看到武当派武
功有过人之处,确实是博大精深。……唉,墙内开花,墙外香,家花不如野花香。”他内力
充沛,这几句话谁都听得清清楚楚。
    群情再次激愤,对周乐的声讨预告了即将一哄而上的围剿。冷溪依旧愁眉苦脸。冷洋脸
拉得长长的,气得手指发抖。能下场的高手惟有刚刚回山的冷川了。
    冷川按剑走向周乐。周乐收起了笑容,小心戒备。上回他被那记“空谷足音”踢闪了
腰,五内皆焚般疼痛。一朝被蛇咬,三年怕草绳。
    冷川道:“冷泥师弟他们一行九人是因为你才下山的。他们很象是死于你自创的‘回音
壁’之下。当时你正在江北,曾在出事地点出现过。”
    他背对着沈魂,与周乐近在咫尺。
    周乐不语。不能说出白胖子,因为无不居传出了白胖子因刺杀郑中孚而死的消息。而郑
中孚受伤在江北惨案发生之前。
    “当然,我想不出你有什么理由杀死他们,并托人运尸体回山。……
    我信得过你。”两人分开,冷川拔剑。
    沈魂扭头望向软轿,闻琴、解佩两个丫头表情紧张,看不见轿中的冉苒。他不担心明教
高手齐集武当。武功练到他那份上,可以从容地由高手围攻中脱身,可以在千军中取上将首
级。他也不担心“光阴箭”,因为离软轿尚有几十丈远。他盘算着如何让正派众人知道明教
教主便坐在那乘轿中,好引发一场纷争。
    明教与不少江湖人有仇。如果冉苒的身份被公开,她很可能要被扣留在山上。倘若明教
举巢出动,前来救主,城隍庙正可混水摸鱼,一箭双雕。当然,还得留心郑中孚动静,可不
要让他黄雀在后。
    沈魂正盘算着,突然发现周乐手中多了根细圆管,冷川已闪在一旁。
    笑容就此僵化,他的思想打住了。它正对着我呀,光阴箭!他来不及推敲周乐如何会有
光阴箭。光阴如箭,他只有不足十五步的光阴,只剩下不盈一寸的光阴。光阴穿眼而过,人
们看不见它。
     
    ※               ※                 ※
     
    周乐信奉人心惟危。所以当他接过光阴箭时相当感动。冷川信任他,居然敢倒持泰阿,
授之把柄。在这个世界上,人们很容易轻信,所以更容易冤枉人。冷川对周乐的印象也不是
很好。两人已经很久未碰面了。
    冷川知道周乐不是坏人,却不敢肯定他不是凶手。当解佩暗中递与他光阴箭时,他明白
了冉苒的意思。周乐制服沈魂,便足以表白心迹。
    冷川感激冉苒救命之恩,却不知她为人如何。只是,象他这么一个老道士也能看出她很
喜欢周乐。如此足矣!
    冷川坚定地认为热恋中的人儿多少有些“良心发现、爱屋及乌”。他不理解明教,甚至
有些反感。他记忆中的“魔教徒”不象这些正当妙龄的俏丽的小姑娘。哪一个老头子不会喜
欢她们呢?
    他不想趁周乐见到光阴箭感动、惊愕时出手。他有剑,足于击伤周乐。
    然后冷不防地用光阴箭射杀沈魂。冷川不想。
    冉苒吩咐解佩如何行事时,解佩吐了吐舌头。小姐疯了。光阴箭是教主信物之一,是防
身的利器,哪能交给武当派的人呢?小姐为了他,什么事都想到了,许多事都做了。
    解佩知道她还想辞去教主之职。但明教教主之职不是随便辞得的,除非她犯下极大过
错。她可是教中的智神长老呀,前世决定了她当教主。
    丫头们都劝阻过冉苒,别上武当。沈魂与武当派都是明教的敌人。太危险了!况且,她
们几人帮不了周乐什么忙,反会让他多一条罪状:
    勾结魔教。
    冉苒也认为自己一反常态,太不理智了。我相信大多数弟子的幸福大于我自个的幸福。
然而,最近我发现我不知道教会与他哪个更重要。
    他说他第一眼就喜欢上我了。这是爱情么?我见了他好几回后,才喜欢上他。这不是爱
情么?
    冉苒坚信冷川会帮她。她不担心什么。他知道我来了,我在这儿,这就够了。
    周乐看不见冉苒,那个他一闭眼就见到的人儿。但他精神大振,信心无限。
    如果她不在,我打得过冷洋,破得了九宫阵么?
    沈魂的出乎预料很自然。因为周乐、冷川、解佩、冉苒四人都感到意外。他们手中传递
的其实不只是光阴箭。还有什么呢?……我只知道爱无往不胜。
    无法抵抗、看不见的光阴箭在周乐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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